吃过中饭,莫思家和顺昌来医院看“咸烤头”,方国富趁机去找老板谈辞职的事,他决定不去美国了,至少在“咸烤头”康复前,方国富不再提去美国的事。临走时,方国富交代陈桂香做两件事:一件是找护工;一件是看护“咸烤头”。
牛福碌的办公室在集团大厦11楼,运气好,董秘告诉方国富,董事长办公室没人。
方国富敲进宽大、敞亮的董事长办公室,牛福碌笑哈哈绕过办公桌迎接方国富,这是牛福碌给方国富特殊的待遇;每次方国富来他办公室,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牛福碌从不坐在办公桌前接待,这次也不例外。
牛福碌把方国富引到沙发旁,看方国富拉长着脸有心思,问:“老弟,你是来报丧还是来报喜的?”
“咋说?”方国富没听懂董事长的意思。
牛福碌说:“看你这张脸,哪像是去美国的脸。”
“美国?去个屌!”方国富愤愤说,“我来交经营权的,干不了啦,退休算了。”
“老弟,我没亏待你吧?” 牛福碌说,“这话听起来好像是专门来同我叫板的。”
“我同自己叫板。”方国富嘴里喷出的全是气话。“小娘生,看我要去美国开开洋荤,老骨头跌了一跤,索性跌翘辫子也落的安耽。小娘生,断根骨头,不死不活,把我吊死了。”
“怨天怨地没用,”牛福碌说,“你得信命,这是命中注定的。”
“喛,老板,你这话中听,我这人命虽硬,但命不太好,从小到大,一到关节眼就卡一下,让你难顺心。”牛福碌的话像是让方国富找到事事难如意的理由。“不认命也不行,退了吧,顺命。”
“认命归认命,”牛福碌说,“真退,你还得想好了,辞职的话,集团要收回管理股,工资、绩效奖全没了,算下来,一年收入要差几十万呢。”
方国富说:“丈母娘中风那些年,我已经拖了经营部后腿,这次不想再拖经营部后腿了。再说,年纪大了,精力有限,硬撑着,挣最多的钱还得往医院里送,何苦呢!”
牛福碌还想挽留:“哎呀,请个护工不就解决了。”
“护工肯定要请,全交给护工也不放心。”方国富去意已决。
牛福碌站起来,走到方国富旁边,拍拍方国富宽阔的肩,说:“你呀,就是毒在嘴里,心肠好的再找不出第二个男人了。好吧,放你走,车你就留着用,过户到你名下。就当作留个念想吧。”
牛福碌把方国富送到办公室门口,握住方国富的手,动情说:“老弟呀,你跟我这么多年,舍不得你走啊。”
方国富双眼潮湿了,他摇摇牛福碌的手,说:“老板,我也舍不得呀。”
没错,方国富不愿退休,经营部不但是方国富的经济支点,也是他的精神支柱;背靠经营部,方国富感觉到的只有活络和活力,就是骂句“小娘生”也散发出青春的朝气。有经营部在,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年龄,衰老远远甩在脑后。但又必须退休,他不能把陈桂香扯进“咸烤头”的生活圈,牵制她自由自在的生活。
离开福碌集团,方国富没把车往医院开,而是直接开到公墓前。
坐在英子的墓碑前,方国富点燃一支烟,倒插到坟墓上方,然后,再点一支,慢慢抽着,断断续续,自言自语:“英子,眼看去美国看你儿子的日子越来越近,你爸倒好,跌了一跤,手骨跌成两段,美国去不成了。——唉,同你爸争死争活,同自己斗死斗活,到头来是空欢喜一场。老板说这就是命,你信不?以前我不信,听人说,富人都信命,他们的命值钱,我一个穷光蛋,命再好,还是穷光蛋,信个屌。现在信了,小娘生,我这命呐,忒折磨人,索性苦命人做到头,也是个话。偏偏遇上你,把我从苦命人堆里捞出来,让我尝到好命的滋味——
方国富把骚扰英子的小流氓打讨饶的第三天中午,方国富正在堂屋吃面条,院门“砰砰砰”响起来,方国富问:“谁啊?”
“开门。”
方国富听出金枝梅的声音,说:“来啦。”
方国富捧起面碗,边划边朝院门走,走到院门前,只剩下最后一口,他把面划进嘴里,拉开门,目光穿过金枝梅的肩头,看到一张鹅蛋脸、丹凤眼、樱桃小嘴,看一眼就忘不掉的漂亮脸蛋。方国富双眼发直,面含在嘴里忘了往下咽,看不见站在眼面前的金枝梅。
“喛,”金枝梅伸手在方国富眼前摇了摇,想唤醒失态的方国富。
方国富没反应,双眼还是直勾勾的。
金枝梅个头比英高,她横跨一步,圆鼓鼓的脑袋挡住脑后的鹅蛋脸。
英子歪头,举手朝方国富挥挥,“嗨”的一声。
没等方国富挥手致意,金枝梅发声了:“你立在中间,是让我们进去,还是不让我们进去。”
方国富赶紧往边上退让,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听说你英雄救美了?” 金枝梅带领英子径直走向堂屋。
方国富跟在俩个女人后面走,双眼还离不开背朝他的英子;英子身材苗条又匀称,一根齐腰的长辫跟着脚步在后背摇晃,摇得方国富神情不宁。
金枝梅走进堂屋,说:“我特地带你救的美人来当面道谢。”
“道啥谢。”方国富客气说。“这么点芝麻大的小事还弄得这么正式。”
英子把糕点水果放到桌上,说:“那夜要不是方哥出手相救,我就惨了。谢谢啦,方哥。”
方国富把一摞糕点水果还给英子,说:“嘴到就行,礼就免了,拿回家去孝敬你爸妈。”
英子不肯接回,拉着金枝梅的手,说:“师傅,我们走。”
“没坐就走啦。”方国富嘴笨,不晓得如何讨美女欢心。
“改日来玩。”英子拉着金枝梅的手,就往门外走。
同英子相识后,方国富常常鬼使神差,不走跳蚤巷回家,要绕一大圈改走八字桥进九曲巷回家,为得是撞见英子的概率会加大,可是,撞见英子为得是啥?方国富说不清,道不明。追求英子?方国富不敢,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爱,在爱面前他自觉卑微。尽管他渴望爱,但他不敢示爱。
为让有意变得偶然,方国富编了无数个绕道回家的理由和话术,可是,走了半个多月的八字桥,却没撞见一次英子,就是走上桥头,也没在“莫记干货铺”里看到英子的身影,一颗火热的心在渐渐冷却。
这天,方国富休息,阿刚敲门进来说,没事做,爬云峰去。
方国富欣然答应,爬山方国富喜欢。
刚走出院门,看到金枝梅和英子在门外等,顿感单调的爬山变得丰富了,他激动的在原地蹦跳,像是登山前热身,其实是掩饰内心的喜悦。
阿刚、金枝梅和英子同厂同车间;阿刚是机修工,金枝梅和英子是挡车工。仨人凑在一起,有话题,不拘谨,一路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方国富插不上话,只能跟在一旁傻笑。
金枝梅看方国富被冷落,便放慢一步,与方国富并肩走,她轻声问:“我徒弟漂亮不?”
方国富机械说:“漂亮。”
金枝梅深一层问:“没点心理活动?”
方国富灵活说:“有小活动,不敢有大活动。”
金枝梅伸出小指说:“看你人高马大的,胆量就这么点。”
方国富说:“我的胆量是为男人大的。”
英子扭过头,问:“师傅,说啥呢,这么严肃?”
金枝梅说:“没啥。”
四人走到狮子山脚,阿刚翘首仰望有块巨石做标记的云峰,振臂高呼:“向云峰前进!”
迈开步子直冲山顶。
英子不甘落伍,挥拳高呼:“冲啊!”像只关久的山毛兔蹦蹦跳跳紧随其后。
方国富紧跟而上,大声说:“省点力气,别到半山腰迈不开步了。”
英子扭过头,激情四溢,自信满满说:“放心,我有的是脚力。”
阿刚跑到半山腰,气就短了,腿像灌进水银。再爬二十多米,阿刚撑不下去了,一屁股坐在凸岩上。嘴硬的英子上气不接下气,呼吸像是抽风箱,有气无力地靠在陡坡上。
方国富喘气均匀,步履轻捷,走到阿刚和英子面前驻脚,调侃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方哥,听师傅说,你是有故事的人。”英子喘着粗气说。“说来听听,好让我们缓解缓解乏力。”
“ 你看我像是有故事的人吗?”方国富不愿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流浪日子。“你师傅有没说过,她欠我一棍。”
“我帮你义务看家护院,” 金枝梅双手叉腰,喘着粗气走上来。“你有幸挨这一棍得谢我咧。”
“英子,你听听,我回自个家,被当成小偷莫名其妙挨一棍,还要我谢她,你说,这世道还有天理吗。”
“回家就大大方方回家,鬼鬼祟祟的,又撞上我这个正义感极强的现代女性,挨这一棍算是便宜你了。” 金枝梅笑着说,“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没捞到便宜,这一棍打在他后背,我的手也痛得要死。”
“师傅,这话我没听懂?”英子不解问。
“你看他这身板,虎背熊腰的,经打,”金枝梅说,“我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起震抖。”
英子“噗哧”笑起来,那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在山野回荡,听得方国富心里酥酥、爽爽的。
“国富彪悍,劲道足,手劲大,读书时他罩着我,为我出头,要不然,我被霸道同学欺负的不敢去读书了。”阿刚直起腰说。“加把劲,一口气登顶。”
“我迈不开步了,”英子向方国富求助。“方哥,你帮帮我。”
方国富问:“怎么帮,你说?”
金枝梅在一旁说:“背她上去。”
“不行,”方国富说,“这就失去爬山的意义了。”
英子说:“你扶我。”
方国富抓住英子细软的胳膊往上提,英子借助方国富的臂力翘屁股提腰,勉强直起腰。片刻,英子试着抬脚迈出一步,皱眉乞求:“方哥,我双脚重的迈不开步了,要不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吧。”
“想打退堂鼓了,上山时你是咋说的。”方国富笑着说。“走吧,咬咬牙,就到云峰了。”
“方哥,饶了我吧。” 英子没了自信。
方国富说:“放心,有我在你一定能登顶的。”
英子艰难迈步,方国富不厌其烦鼓励,英子紧紧握住方国富的手,身子往方国富身上紧贴,贴得方国富胸膛像有只小鹿做死命撞胸壁。
方国富连托带拉帮英子登上云峰,英子说着“哎呦我的妈呀”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随即仰倒在绿茵茵草地上,一只被惊动的蚱蜢飞出草丛,趴在英子的鼻尖上,英子乐了,她想抓住这只侵犯她的蚱蜢,便把手慢慢移向鼻子,准备用拇指和无名指撮蚱蜢大腿的当儿,蚱蜢跳到英子的胸口上,英子再次抓拿,蚱蜢跳到一根草尖上,英子脾气上来了,她坐起来,有种不逮住誓不罢休的架势,猛扑上去,结果,抬起手,只有草,抬起头,翠绿的蚱蜢正趴在一块石头上梳理头上的两根触须,气得英子忘了腿酸腰软,慢慢爬到石头前,抬手扑下去,感觉蚱蜢在手掌心蹦跳,欣喜说:“看你往哪跑。”
英子从手底下拿出蚱蜢,站起来,兴高采烈逗战利品,没注意她的脚踏在斜坡的边缘,方国富注意到了,没等方国富说小心,英子失去重心,方国富一个健步冲上去,一把揽住英子的腰,也许冲力过猛,刹不住了,他使劲把英子往草坪上揽,自己冲下斜坡,在倾斜的山坡翻滚,幸好一株松树挡住,方国富没往山下滚,但重重的撞击让方国富痛得够呛。
英子站在坡坎上,看到方国富一动不动倒在树旁,急了,边跑带爬跪到方国富前,拼命摇方国富,不停叫方国富,没反应,她吓哭了,问赶过来的阿刚和金枝梅:“师傅,方哥一点反应也没有,是不是死了?”
金枝梅惊慌中还算冷静,叫阿刚去探探方国富还有没有气。
阿刚伸出两只手指,移到方国富的鼻孔下,还没探出结果,方国富扭动一下身子,推开阿刚的手,幽默说:“死不了。”
其实,方国富意识一直清醒,只是刚才痛得利害,没法应英子。
看方国富能说话,紧张气氛顿消。
金枝梅蹲下身问:“没事吧?”
方国富慢慢靠在树杆上,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英子用手拳轻轻打方国富,说:“人家都急死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从云峰回来,英子把方国富装进心里,方国富成了英子的牵挂。
英子直性子,肚里藏不住东西,读高中到走上社会,不缺男人追求,从没动过凡心,唯独方国富让她牵挂、上心,她不打算吃单相思的苦,把心思告诉了金枝梅。
金枝梅知道方国富坐过牢,她不愿让英子从她嘴里得知,但她提醒徒弟:“这是一辈子的事,你要想清楚,他在外漂泊十几年,可不是省油的灯。”
英子说:“他要是省油了,我的安全感也没了。”
“既然已想定,我不拦你,但这根线我要不得牵。”一个是老公的发小,一个是徒弟,她不打击也不赞同,保持中立。
“不用,”英子自信满满。“我的爱我做主。”
英子说到做到,转夜,英子就敲开方家的院门。
方国富拉开门,英子没进门,塞给方国富一张电影票,说:“第二场,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你。”说完,转身就走。
从云峰回来,英子成了方国富魂不舍己的由头,但他不敢往深处想,他晓得,自己配不上英子;她是国营企业的职工,纯洁,他是个体户的搬运工,没钱,还坐过牢,劣质斑斑。还睡过女人,他怕英子知道他的过去和现在,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他得保护自尊心不受挫伤。
但是,英子主动示爱了,这招他不能不接,他想定,快刀斩乱麻,把劣质和盘托出,能接受,就处,接受不了,拉倒。
方国富走到电影院,英子已站在门口,他拉住英子的手,没往门口走,而是往外走。
英子说:“走反了。”
“电影不看了,”方国富说。“我有话说。”
方国富把英子引到东湖边坐下,说:“英子,我不想骗你,也不想骗自己,我们能不能处,等我把话说完,你定。”
英子淡定说:“你说。”
方国富说:“我是驼背人说条直话,凭条件,你是国营单位职工,我给个体户当搬云工,没出息,会让你在姐妹跟前挂不住脸。”
“做人自做自,主意自拿自,”英子说。“再说了,三班倒,挡车工,烂污工人一个,我们是半斤八两。”
方国富说:“论文化程度;我是初中生,你是高中生,我基本可纳入大老粗行列。论相貌;你美如天仙,我五大三粗,要形没形,要才没才,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漂亮能当饭吃吗?”英子说。“漂亮属于年轻,女人过了三十,就成半老徐娘。黛玉说的好,明媚鲜艳能几时。”
方国富说:“我吃过牢饭。”
英子问:“是吗?为啥进宫?”
方国富说:“一次是盗窃,一次是打架。”
“啊,”英子惊讶,“你还是二进宫。”
“没错,”方国富说。“一次是劳动教养,属未成年;一次是判两年半徒刑,共吃了三年牢饭。不过,我还要声明一点,我这人,人坏心不坏,说完了。”
英子沉默好长时候,起身说:“回家吧。”
方国富起身,心想,没戏了。
不知怎么,反倒轻松了。
头两天,方国富还抱有幻想,盼望英子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一个星期过去了,幻想在时间里消耗殆尽。
这天,方国富下班回家,开进院门,地上躺一张对折的白纸,捡起来,乐了,纸上写六个字:晚上8点东湖门口见,落款是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