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梅搬来大圆桌,骨排凳,整个下午泡在方家,给方国富做帮手,好像不再吃醋,彻底放下似的。
方国富叫金枝梅就是口是心非,担心她在饭桌上打横炮,弄得大家都没面子。金枝梅的主动和勤快方国富心里隐隐内疚,觉得之前的担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没想到,饭桌上,金枝梅倒是识大体,田小梅却打出横炮,弄得喜宴没吃出喜气,却吃出一肚子的闷气。
五颜六色,热气腾腾的菜肴端上大圆桌,客人前脚后步走进客堂间,莫思家和老伴走到圆桌旁,莫思家惊异问:“国富,这桌是你烧的?”
“是呀。”方国富话里带点炫耀。
莫思家冲着方国富翘起大拇指,说:“有这手艺,看不出来,藏得够深的,”
方国富自诩说:“随便弄弄,谈不上手艺。”
金枝梅在一旁笑说:“小姑,国富夸不得,一夸尾巴就往天上翘。”
莫思家拉住桂香的手说:“下半辈子你可有福享罗。”
桂香美美笑着,满脸写着幸福两字。
大家就坐,田小梅一家三口还没到,桂香心急,拿出手机正要按号催,田小梅走进堂屋,她穿戴洋兮兮;一身名牌,浓装艳抹,披金戴银,一付贵妇的派头。一旁的老公葛大为虽西装革履,还是盖不住土里土气的味道。
桂香看女儿打扮妖艳,直皱眉头。
金枝梅胃酸直往上泛,嘴上不说,心在说:怎么打扮还是个土鳖。
方国富冷眼看田小梅的装束,感觉像从KTV里走出来的小姐,再看看旁边的老公,心想,把如此爱慕虚荣的女人娶回家养得起?
方国富不再多想,站起来说:“酒、饮料自便,开始吧。”
莫思家说:“这顿饭有特别意义,开筷前,主人总得说几句?”
金枝梅在一旁附和:“小姑说的没错,国富,你说几句。”
“行,说几句就说几句,”方国富屁股还没碰到凳,又直回腰。“我国富是粗人,没文化,也不是啥好人。小娘生,前半辈子,浪迹江湖,打打杀杀,结果把自己打进监牢。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人不讲究,没心计,人世间的道道不懂,只懂一个‘义’字,也只讲究一个‘义’字——”
“国富,”金枝梅打断方国富的话,“我怎么听着听着不像是坐在食堂里,倒像是坐在忠义堂里。”
小姑说:“国富,讲亲情的话,这里不是聚义厅。”
“跑题了,没文化,说着说着就跑题了。”方国富抓耳挠腮,憨厚地咧咧嘴,继续说。“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老了,实话实说,独个进进出出,就两字:孤独。我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寂寞,有个伴,黄泉路上不寂寞。同桂香相处多年,她为人厚道,心善,不花里胡哨,同桂香结伴,心里踏实,没了。”
莫思家说:“桂香也说两句。”
陈桂香像姑娘似的满面彤红,羞羞答答站起来,说:“我不会说话,前半生,为两老两小活着,现在两老送走了,大的成家自立,小的已进工厂。后半生只想为自己活一回,过有人爱、有人疼的日子,我信国富能给我过上这样的日子。”
“这话说的实在,中听。”方国富说,“桂香,你跟我,放一百个心,国富敢同天斗同地斗,就从不同女人斗,我有个信念,在女人跟前吃亏是福。”
莫思家一声开宴,方国富伸手抓住五粮液瓶颈,起身问:“喝白的,自报家门。”
金枝梅把酒盅往方国富眼面前一登,说:“来点。”
“你免了,等下广场上发酒疯,大妈来问责,我担当不起。”方国富没同金枝梅喝过酒,不晓得她的酒量,怕她喝醉了,打横炮。
“喝点酒,跳舞更带劲。” 金枝梅下令,“倒。”
方国富不好扫兴,无奈倒满酒盅。
莫思家老伴顺昌说:“我来点。”
方国富提着酒瓶走到小姑丈身后,倒上,又走到葛大为身后问:“倒点。”
葛大为起身说:“我喝饮料。”
方国富不客气,提着酒瓶回到坐位,给自己倒满,便举起酒盅说:“第一杯我敬大家,喝完,你们随便。”
方国富一仰脖子,一盅五粮液倒进嘴里。
饭桌上,气氛祥和,方国富怕冷场,时不时举盅敬酒,桂香喂外甥女,生怕吃噎住,注意力集中在外甥女嘴上。田小勇上桌就没话,只管埋头夹菜喝饮料,金枝梅同莫思家说广场舞说得起劲,顺昌有事没事侧脸找坐隔壁的葛大为聊天。
冷不丁,田小梅打出横炮,搅了饭桌上的祥和:“方叔,这顿饭本来我不来吃的,是怕伤我妈心,才来。我妈没名没份住到你这里来,你说,我以啥名义来吃这顿饭。既然我妈执意要跟你,我也拦不住,但我不能不说,我妈前半辈子,为我和小勇吃饱穿暖,有书读,累死累活,我不想等我妈老了,手脚不利索了,被你一脚登了,保障也没了。方叔,你同我妈领证,我半句话没有,你不愿领证,我就会胡思乱想,我妈为病人端屎端尿伺候了大半辈子,够苦了,说难听点,虽苦,还有报酬,可方叔,到你这里来,说是结伴过日子,我也可怀疑你是招免费保姆,我——”
“小梅,你在说些啥呀,”陈桂香制止田小梅继续往下说,陈桂香同女儿商量同方国富搭伙过日子时,田小梅坚决反对母亲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住进方家。起先,陈桂香心里有疙瘩,加上女儿极力反对,打起退堂鼓。后来,想想独个的苦楚,想想三、四年同方国富的相处,她说服不了自己离开方国富,她就不再犹豫,笃定跟方国富过完下半辈子。“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田小梅的话刺激到了方国富,亏的桂香说“我的事,我自己做主”,方国富才把已满到喉咙口的话,硬把这话咽下去。
田小梅说:“妈,我是心疼你。”
金枝梅听不下去了,直说:“田小梅,你说这话我特不爱听,你懂你妈的苦楚吗?甭说我说话不好听,我说你一丁点都不懂!你以为你妈真苦在体力活上,错了,你妈是苦在心里!我同你妈年龄不分上下,也同你妈一样,年青守寡。我巴不得像机器一样,一年360日天天转不休,虽累虽苦,但心里充实,叫我痛苦的是走进空荡荡的房间,孤零零坐在沙发上,面对冷冰冰的板壁,孤独、空虚、寂寞,这才叫苦,心苦!田小梅,你要真心疼你妈,甭让她死要面子活受罪,把她从冰冷的房里救出来,送进有人气的屋里。其实,对老年人来说,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伴,伴选错了,证反倒是枷锁,小姑,你说对不?”
莫思家没开腔,田小梅的手机响起来,她接通后,说:“就来,就来。”
陈桂香问:“你要去哪里?”
没等田小梅说,坐一旁的葛大为不瞒说:“除了打牌,还能去哪里?”
陈桂香说:“苗苗不管啦?”
田小梅直起腰,拍拍葛大为的肩膀,说:“葛老板,辛苦你了。”又对大家说,“叔叔阿姨们,对不住了,小姐妹约好的,不能失信。”
“妈,早点回家。”苗苗似乎已经习惯了没妈陪伴的日子。
田小梅说:“知道了,宝贝。”
陈桂香听到院门“砰”一声,就开口抱怨葛大为说:“大为,她是你老婆,你得管管她,她头脑少根筋,你可不能少根筋。”
“我管不住她,要不给钱,她就把脸拉长了,不理你,”葛大为一脸无奈,好像有话憋在心里好久没地方倾诉。“她好攀比,以为开爿店就是富婆了,同周边开电动车的几个老板娘结成组妹后,就要把她们比下去,她哪知,那几个老板娘开店早,钱早赚到手了,我才开几年,还欠一屁股债,现在电动车难卖,债主天天在催,我都愁死了。”
莫思家说:“你得把家底摊给她看,让她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葛大为说,“她说,钱不是省出来的,是化出来的,还说,她不化钱,我怎么会有挣钱的动力。”
“我吃好了,先走了。” 田小勇站起来,他不喜欢听老年人没完没了的唠叨。
陈桂香问:“你要去哪?”
田小勇说:“回家。”
陈桂香说:“不许去网吧打游戏。”
田小勇走出堂屋,“晓得了”的声音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