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国富用菜刀割掉王大妈七只鸡头后,把血淋淋的没头的公母鸡在王大妈屋前一字排开,不敢回家,直奔汽车站,坐上投靠二姐的早班车。
津州地区是丘陵地带,不通铁路,进出的交通以陆路为主,水路为辅。方国富坐上早班车,一觉睡到70公里外的大岭头县,要是驾驶员不来推,方国富会一直睡下去,他实在忒睏了。
方国富走出汽车站,摸不清东南西北,但路在嘴下,看到车站对面的火烧饼摊,上去询问,火烧饼摊老板倒蛮热心,说了一大圈,方国富听的云里雾里,只记住一句,翻过猫狸岭,就是乌岩村。
方国富改口先打听狐狸岭,他看到大岭头县城手扶拖拉机多,站在街口,“哒哒哒”的马达声轰得人心烦人躁,方国富头脑灵光,先确定猫狸岭方向,再找手扶拖拉机,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带到猫狸岭脚,省去车钱。
确定了猫狸岭方向,方国富站在路口拦手扶拖拉机,运气好,拦下第一辆,直接到猫狸岭脚,司机心肠好,挥手让方国富坐车斗。
手扶拖拉机在石子路上,拖着飞扬的灰尘,一路颠簸一个多钟头,停在狐狸岭脚,司机手指一条崎岖山路,对方国富说:“沿这条山路走,就到猫狸岭头,就能看到乌岩村了。”
“谢谢。”方国富跃身跳下车斗,直奔山路口。
方国富强壮,腿劲足,不到一个钟头,就站上海拔500多米的猫狸岭头。俯瞰,一墩墩农舍被连绵的大山包围,大山东面开出一个口子,口子外是滩涂,发出白光。
方国富心想,二姐的瘦弱身板是怎么爬上来的,他觉得不可思议。
农舍升起的一支支白色饮烟,告诉方国富已近黄昏,方国富小跑到山脚,想到就要见到二姐,方国富高兴,浑身是劲,在家里,方国富喜欢做二姐方玉琴的跟屁虫,大姐像个老妈子,不是教育他就是奚落他,他不喜欢大姐,只是像长辈一样敬大姐。
村口有一株五个人环抱不过来的老樟树,老樟树下是一条贯穿乌岩的溪流,方国富止步在老樟树前,他看到溪旁蹲一排洗衣洗菜淘米的村妇,有说有笑,他向村妇打听二姐的住址,便走到溪边,走到一个背娃 、洗尿布的树妇旁,猫腰问:“阿姨,向你打听个人,插队知青——”
“村妇”蓦回头,说:“国富,你啥来了?”
“村妇”头发蓬松散乱,双眼大而无神,一脸土灰色,要不是轮廓没变,声音没变,方国富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树妇”会是当年漂亮的二姐。
方国富惊异地退后两,打量许久才说:“二姐,你咋变成这付模样?吓我一跳!”
方玉琴苦苦一笑,问:“爸妈还好吗?”
方国富说:“爸妈没了,家没了,我是来投奔二姐的。”
方玉琴把尿布丢进竹篮,说:“先回家。”
路上,方国富看看二姐背上昏昏欲睡的小外甥,问:“二姐,你咋在这里结婚生子了,这辈子你就打算扎在这个山沟沟里,不回去啦?”
方玉琴苦涩说:“你姐就这命。”
方玉琴家住田边,土墙、“人”字顶、黑瓦片,迈出家门就能看到田地,头往上抬,就能看到潮起潮落的滩涂,靠竹爿围合的竹篱笆把农家小院和田地隔开。
方玉琴把方国富领到篱笆外时,方玉琴老公坐在门前修锄头、小叔子在一旁逗小黄狗玩,公公坐在板凳上抽烟。看包玉琴领一个男人回来,一家人绷紧脸上的肌肉,警惕地看着方国富。
包玉琴说:“聪福,我弟来了,快来接一把。”
得知是方玉琴兄弟,聪福热情地迎上来,他冲着方国富傻笑,婆婆从屋里冲出来,嘴上不停说:“小舅子来啦,吃饭,吃饭——。
方国富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叫,听说有饭吃,就不客气,对方玉琴说:“二姐,饿得前胸快贴到后背了。”
热忱好客的婆婆把方国富拉进屋,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薯丝放到方国富桌前,说:“趁热吃。”转身从菜橱里拿出一碗烂芝麻(滩涂捡来的贝壳腌制而成),放到方国富面前。
看到眼前这两样东西,方国富直皱眉头,心想,这是给猪吃的吧。但无可奈何,只能像吃老鼠药似的硬生生往肚里咽。要命的是夜间,屋里像是放屁比赛,“哔剥哔剥哔吡剥”此起彼伏,方国富也参与这场比赛,放了一夜的屁,也听了一夜的屁。
方国富实在难受,决定天一亮就离开乌岩。
鸡叫第三遍,方国富就起床,方玉琴比方国富起得还早,她坐在灶前,“呼哒呼哒”拉风箱,烧番薯丝汤。看方国富从房里走出来,说:“还早,多睡会。”
方国富说:“二姐,天亮我就走。”
方玉琴惊讶地扭过头,看着方国富问:“才来,咋就要走?”
“二姐,这哪是——”方国富怕二姐伤心,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这地方,我待不惯。”
方玉琴说:“你去哪?”
“不知道,”方国富说,“走一步算一步,要是凑足钱,我想去内蒙古看大姐。”
方国富执意要走,方玉琴不再吱声,路上,方玉琴默默走在方国富身旁,她把方国富送到猫狸岭脚,站住了,泪眼汪汪说:“你就不能多陪姐几日?”
“二姐,你跟我走。”方国富看二姐在乌岩过苦日子,心里难受。
“我咋走,户口在乌岩,离开乌岩就变成了黑户。”包玉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流。
方国富说:“二姐,在这里活受罪,还不如当黑户。”
“你自己也没个着落。”方玉琴说。“我带个娃跟你流浪,讨饭,还不是同样受罪。”
方国富想想,二姐说得没错,就说:“二姐,等我混出名堂,一定回来接你出山。”
方国富含泪挥别二姐,原路返回,在二姐跟前摆出一付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翻过猫狸岭,一脸茫然和惆怅,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在石子路上漫无目标的游荡,看到路边有爿小店,肚子立即发出“咕咕”的信号,摸摸空袋,才想起上山前把带来的钱全给了二姐。他只能往前走,看到一辆大卡车停在路边,司机在前轮毂旁撒尿,方国富灵机一动,“蹭”地爬进车斗,反正到哪里都是讨饭,有没福气,听天由命。
昨夜没睡,车子一摇晃,眼帘就往下压,很快就睡死过去——
方国富再次去乌岩看二姐是刑满释放半年后,也是中秋前,那时,方玉琴已躺在床上久病不起,看到瘦骨嶙峋的二姐,方国富愤怒地揪住姐夫的胸襟,责问:“小娘生,为啥不送医院?”
聪福冷漠说:“我没钱。”
“小娘生,你算男人,”方国富一拳把聪福打倒在地,“连娘们都不如。”
那夜,方国富守在二姐床前,紧紧握住二姐青筋暴突的手,不肯放。
方玉琴有气无力说:“国富,我想回家。”
方国富说:“二姐,天亮就回家。”
转天一早,聪福雇了几个村民,抬方玉琴出山,路上,有位村民悄悄告诉方国富,当初,是聪福把你姐强奸了,你姐怀上他的孩子,没办法才嫁给聪福的。
村民的话再次激怒方国富,翻过猫狸岭,方国富揪住姐夫,要不是二姐拦着,他要把眼前这个窝囊废打残了,一解心头之恨。
回到津州,方国富就把二姐送进医院,可已经晚了,二姐的癌细胞已扩散到全身,他只能把二姐带回九曲巷,每天好菜好饭烧给二姐吃,直到她去世。
……
方国富是痛醒的,睁开眼,看自己埋在沙堆里,沙堆外围一圈粗汉,哈哈大笑,才知是被这帮人丢进沙堆的。
方国富坐起来破口大骂,他不怕他们:“小娘生,你们有没教养。”
一个大胡子在人堆里说:“你他娘的往死里睡,不弄醒你,就得给你钉棺材板了,你得谢我们才对。”
“不同你们计较了,”方国富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沙子,四处张望,看四周全是大山,心想,真他娘的倒霉,刚从山沟沟里出来,又钻进另一个山沟沟里。“这里是啥鬼地方?”
人群里有人说:“铅锌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