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烤头”折腾了一日,痛归痛,饭照吃,觉照样睡的香喷喷。
方国富忙碌一天,躺在折叠床上,睡不着,夜越往深走,脑袋越清醒,他索性坐起来,瞥一眼呼呼熟睡的“咸烤头”,心想,这死老头还要拖我多久才肯放手?
三张病床的呼噜声汇集起来,炒得方国富睡不着觉,心烦,其实,方国富晓得,呼噜声只是心烦的由头,真正让他烦心的是去美国享受天伦之乐的夙望变成抛影。
方国富走出病房,坐在过道边,从袋里摸出一支烟,衔在嘴里,拿出打火机,想到病房不能抽烟,又把打火机放回衣袋,烟衔在嘴里过过烟瘾。
方国富掏出手机,给儿子打电话,把去不成美国的事告诉儿子。很快通了。
方国富沉重说:“阳阳,老爸过不来了。”
“签证快下来了,”方阳感到意外。“怎么突然变卦了?”
方国富说:“你外公跌了一跤,手骨跌断了,明天要动手术。”
方阳说:“你可想好了,退签后再签又要从头来过。”
方国富说:“伤筋动骨一百日,只能说一百日后再作打算。”
方阳说:“老爸,怪来怪去都得怪我自私,这样吧,我想办法回家。”
家底厚薄,方阳心里清楚,留学美国后,方阳为减轻老爸的经济负胆,活的轻松,就利用假期,去中餐馆洗碗,挣些学杂费。考上博士后,方阳打算抽一个假期回家看望老爸。但事事难料,一不留神,同师妹擦出爱情的火花,还燃烧起来,似胶如漆,黏合一块,难分难舍。
只能把回家的行程改到毕业后,带上西班牙女孩贝娅特丽克丝去见未来的公公。结果,还没毕业,加州一家全美顶尖的人工智能研发中心向方阳伸出橄榄枝,要求他先期加入人工智能领域的系统电路设计研发团队,过期作废。
到美国留学读博,在实践中提升、深化、掌握,不就是读博的目的吗。探索和掌握人工智能领域高端技术的机会来了,方阳怎么肯放弃。
方阳同贝娅特丽克丝商定,系统电路设计完成再结婚,没想到,系统电路设计进展才一半,贝娅特丽克丝意外怀孕,只得提早结婚。
方阳想想也好,借结婚回家,便向老板请婚假,老板只批十日婚假,方阳争取不到更长的假期,只能做出十日的《婚期安排计划书》——先去西班牙,过两夜,直飞中国,整个行程的飞机票在网上预订妥当。
没想到,计划还是变化快,到西班牙的丈母娘家转日,老板打来电话,要方阳结束婚假,立即返回。原因是;其它环节进展顺畅,方阳所在小组的研发环节停滞不前,要拖团队后腿,方阳是所在的小组技术骨干,不到岗会影响大局。
几次回家落空,方阳换了想法,接老爸来美国团聚。
方国富说:“别,你要是回来,带真本领回来,弄个三脚毛就甭回来,就算回来我也要赶你回去。我现在能吃能喝能睡,你回来也是大眼瞪小眼,有意义吗。好了,不说了,再说要影响病人睡觉了。”
方阳问:“你在陪外公?”
方国富说:“护工还没请到,这两天我陪床”
方阳说:“你要注意体身。”
“晓得。”
“老爸,我再说一句?”方阳说。“我向老板请个假,回家一趟。”
“回来干嘛,这里你又插不进手,别想七想八了,你多想想把我的洋娃娃孙女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如何把过硬的技术学到手,挂了。”
方国富不再给儿子拖泥带水的要求,按下结束键,他是怕说多了,不经意间流露出更多的负面情绪,给儿子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让他在研发上分心。他晓得,不去美国就已经让儿子有了心理压力。
方国富呆坐在走廊很长时间,才郁郁地回折叠床躺下,或许上午看望过睡在墓里的英子,在睡梦中,英子回访了方国富——
方国富和英子确定关系后,英子要求先秘密交往,她不想让父母晓得,她怕势利的“咸烤头”不肯接受有前科又没正式工作的方国富,她更怕自己经不起父亲软磨硬逼,就范。
方国富说:“对你师傅也保密?”
英子肯定说:“保密。”
俩人平时相遇,就像普通熟人,打个招呼,咧嘴一笑,晚上约会,各走各的,到约会地点才像恋人一样亲密无间。
这天夜里,俩人相拥在草地上,英子想听方国富流浪的故事,就说:“说说你劳教的故事?”
方国富说:“想听?”
“嗯。”英子点点头。
方国富再说:“讲了不许笑话我的。”
英子扭动身子往方国富怀里钻,娇嗔说:“不笑话。”
“是我傻的缘故。”方国富说。“你说,预制场里有七八堆钢筋头,我要是每堆拿点,能看得出来吗?我是图省事,盯牢一堆偷,留了个缺口,结果民警在回收站蹲守,我自投罗网了。”
英子“哈哈”笑起来,用手指点了一下方国富的额头,说:“大傻瓜一个。”
方国富挠挠后脑勺,说:“没办法,就这智商。”
英子又认真说:“你被关进劳教所,你的陀螺帮不就树倒猢狲散了。”
“我就在北陵市劳教,可摇控指挥,怎么散得了。”英子的话勾起方国富对楠楠的思念,他情不自禁说。“我就是担心楠楠遭欺负。”
英子问:“楠楠是谁?”
方国富若有所思说:“楠楠是个苦命的小女孩,才十来岁就流落街头,不知道爸妈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和姓,我认她做妹,我要保护她,帮里有个叫山羊的后生,对楠楠一直不怀好意,我担心我不在,他会对楠楠使坏,不过,我在北陵劳动教养时,楠楠没事,后来我打群架,进了监牢,楠楠遭山羊欺负了。其实,我临走前,特地对他们说,楠楠是我们共同的妹妹,在陀螺帮理应得到宠爱和保护,现在我把撂下狠话,谁敢欺负楠楠,我出来后必定抽他脚筋。暗地里我还吩咐大猫,要他担当起保护楠楠的责任——”
说着说着,方国富听到英子“呜呜”的哭泣声,他问:“你咋哭了?”
“苦命的楠楠遇上你真幸运,你在她灰色的童年生活里多了暖色调。”方国富和楠楠的故事感动了英子,刹那间,英子觉得方国富是值得寄托终身的男人。“嗳,楠楠现在在哪里?把她接到津州来,我真想见见她,同她做姐妹。”
方国富叹口气,神情黯然地说:“失踪了,我劳改的监牢不在当地,判刑后就失去联系,等我刑满释放,回到北陵,陀螺帮已解散,几经周折,找到大猫,才知那夜,山羊支走他们,强奸了楠楠,楠楠哭了一夜,第二天捅了山羊就失踪了,山羊伤好后也失踪了。我不想再过流浪的生活,就回到津州,同大猫分手时,我把九曲巷的地址交给大猫,叫他碰到楠楠转交给她,还叫大猫转告楠楠,不管咋样,楠楠都是我国富的亲妹。到现在还没来找我。”
英子问:“你打架又是为啥,还打进班房?”
方国富沉默好久,从喉咙里硬挤出仨字:“为女人。”
这仨字直接让英子的脸色由晴转阴。
其实,就是英子不问,方国富也不打算瞒过打架的原由,他不想藏着掖着处对象,他喜欢英子,他得对她坦诚,如果他的过去是卡在英子喉咙一根拔不掉的刺,即使退回迈进“爱池”的这只脚,他也无憾。因为,他已真诚地对待过喜欢的女人。
方国富说:“那时,我二十出头,年少气盛——”
英子烦躁地打断方国富的话:“甭说了,我不想听。”
方国富说:“你得听——”
英子捂住耳朵,摇着头,激动说:“我不听!我不听!——”
方国富把英子两只手从耳朵上拉下来,提高嗓门,命令说:“你必须听,听完后,你说怎样就怎样,我都认。”
英子安静下来了。
方国富继续说:“有天夜里,在一个巷口,我看到那个曾来抢我地盘的帮会老大在打一个女孩,那女孩被打得哇呀哇呀乱叫,我看不过,就走过去把这个帮会老大推开,他说,这是我的女人,我想怎样就怎样,你管不着。听他这话,我的火气就上来了,我把女孩拉到身后,对他说,打女人算屌男人。他上来就给我当胸一拳,这一拳激怒了我,我冲上去就把他一顿暴揍。女孩说不跟他了要跟我走,我没二话,就把她带回基地。那时候,我已不睡水泥管了,我把基地设在一座废弃的厂房里。睡下没多久,帮会老大就带一帮人来要女孩,女孩硬气,她当着我的面坚定对他说一刀两段,做我的女人。女孩既然这么说了,我肯定要为她出头,于是,两拨人就打起来,我出手重,打断这个帮会老大三根肋骨,打歪鼻梁,把双眼打成熊猫眼,我啥事没有,就是山羊、大猫,还有几个被打的鼻青眼肿,要不是派出所民警赶到,指不定要出人命。”
英子问:“后来呢?”
方国富说:“伤员到医院包扎,我去派出所做笔录,就被关了。”
英子问:“你说睡下了,那女孩睡哪里?”
方国富如实说:“睡边上。”
英子问:“你做了啥?”
方国富说:“没做啥。”
“她都做你的女人了,你就规规矩矩睡着。”英子刨根到底问。“没做点啥?”
“有那想法,”方国富不回避这个问题。“但只有想法,没有行动,准确说,没法行动。”
英子说:“我不信。”
方国富说:“楠楠不让我把想法变成行动;她看女孩睡我边上,就强行睡到我和女孩中间,后来,他们来要女孩,什么想法都没了。反正在你面前我没秘密了,往后我俩的路咋走,方向盘握在你手里。”
“你出来后,有没找过她?”英子还不肯放过细技末节。
方国富说:“找过。”
英子问:“找到没有?”
“找到了。”方国富说。“她来见我时,挻着大肚子,肚里的孩子还是被我打断肋骨的帮会老大的。她说对不起我,说我是为她坐班房的,要陪我睡一夜,补偿我,我拒绝了。”
英子不再提问,默默坐了一会,起身说:“我先走了。”
方国富没挽留,看着英子的背影消失在长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