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十五日界线就要越过,北方的冷空气一股股南下,而且一股比一股冷。在河坊街头。看不见穿衫衣、凉鞋的人了,金枝梅早晨去市民广场唱越剧已穿上线衫,清晨,穿过九曲巷的风也略带寒意。
十五日里,方国富三日一问,莫思家三日一答,就仨字:没找到。
其实,莫思家是故意不去找的,把“咸烤头”的余生交给方国富照顾,莫思家心里过意不去,他毕竟没赡养“咸烤头”的责任和义务,她也不想再拖累方国富,她得放他去美国同儿子团聚,享受天伦之乐。
这天,吃过夜饭,莫思家同顺昌散步到莫家庭院,莫思家对方国富说:“我在想,老哥的骨头接好没事了,能自理了,要不就送他去养老院,反正他已糊涂,由不得他了。”
“他这副摸样,送到养老院不是遭罪。”方国富不赞同送养老院,明确表态。“前些年,我有个朋友,他老爸也是老年痴呆,送进养老院,同院长说的好好的,每餐喂饭,每星期至少洗一次澡。交到护工手里就变味了;饭是喂了,只喂几口,不老实吃了,就把饭碗收走了,管你有没有吃饱。可恨的是,尿拉在裤裆里,不洗,让他自己焐干。屎拉在裤裆里,只把裤头换掉,不洗屁股,他老爸臭的不能近身。送进养老院时,白白胖胖,才三个月,就瘦了几圈,精神萎靡不振,接回家没多久就死了。老骨头都一把年纪了,还能吃几年,送进养老院,万一遇上黑心护工,临了,让他去遭罪,良心过不去,对英子也难交代呀。小姑,跪都跪下了,还差这一拜,别得脑筋也就甭动了,这几年就让他安安耽耽把饭吃完。”
莫思家说:“他把你当死对头,从没给你看过好脸色,你就不嫌他烦。”
“嫌他也得伺候他,不嫌他也得伺候他,嫌与不嫌还不是一个样。”方国富笑着说。“小姑,你还别说,这些年与老骨头互怼,热闹,有一日没人怼了,心里反倒空落落的。”
“你这人真是看不懂。”莫思家没能说服方国富。
方国富在相关的中介挂上雇护工的信息,十四日那天,方国富开着车,一家一家询问,中介的答复青一色相同:伺候痴呆老年,短时间难找。
眼看护工老潘就要离开,方国富心急,烦躁,吃过夜饭,方国富给护工老潘结算工资时,想再挽留一次,但护工老潘去意已决,商量的门全被关闭。
天亮,护工老潘就要离开,方国富睡在莫家,明早好送护工老潘。
没事、无聊,方国富遛到八字桥头看广场舞,广场上跳广场舞的大妈没几个,金枝梅也不在,方国富纳闷,突发奇想,让陈桂香把卖糖巷的房子退掉,搬到莫家居住,不收房租,她可照常上班,下班搭把手,再贴补她工资,她要还债,她可打两份工,还帮她减少支出。
有这想法,方国富懒得看广场舞了,他直插九曲巷,想从跳蚤巷拐进卖糖巷找陈桂香,还没走到自家门口,远远看到金枝梅家门口围一大堆跳广场舞大妈,她们叽叽喳喳,像一群黄昏的麻雀聚在一起。方国富想,难怪广场上空空荡荡,原来都聚到这里来了。
方国富爱管闲事,尤其爱管金枝梅的闲事,他凑过去,还没向大妈们开口打听,金枝梅从屋里走出来,没等方国富开口,金枝梅先开口了:“国富,你说对了,骗局,抄外汇就是一场骗局,小娘生,老娘们的养老钱被骗个精光,吕老师跑的连火箭炮都吊不着了。” 金枝梅挥舞一只结实的手臂,好像要带领大妈们去做一件雄壮的大事。“姐妹们,去公安局报案。”
金枝梅领头,大妈们紧随其后,叽叽喳喳,朝跳蚤巷走,不一会,九曲巷又恢复了宁静。
方国富走出九曲巷,拐进跳蚤巷,再走五十来米,拐进巷口的路灯柱,便是卖糖巷,方国富站在楼下,从后窗看进去屋里漆黑,他就打陈桂香手机,听完彩铃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方国富只好懊恼地离开卖糖巷。
陈桂香不是不接电话,她是没听到彩铃声,因为,她正心急火燎往医院赶,她接到医院的电话,说田小勇被人挑断脚筋,正在动手术。
陈桂香、田小梅和葛大为赶到手术室外,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问:“谁是田小勇家属?”
陈桂香说:“我是他妈。”
“田小勇是你儿子。”朱医生认识陈桂香,她在外科做过一年护工。“你到值班室来。”
陈桂香随朱医生走进值班室,朱医生说:“你儿子是被人挑断脚筋丢在医院急诊室的,你应该去报警。”
“朱医生,报警的事先搁一搁,现在要紧的是你告诉我,挑断的筋能不接回去?”
朱医生说:“报警和手术可同步的。”
“先不提报警的事。”陈桂香知道报警事情肯定会闹大,她不想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大了对儿子更不利。况且,这是见不得人的事。“你就告诉我能不接回去。”
朱医生说:“能。”
陈桂香再问:“接牢后还能走路吗?”
“走路没问题,”朱医生说。“就是走山路,极力运动容易断筋,还得重接。”
其实,陈桂香不报警是她知道谁挑断田小勇的脚筋。
早晨,陈桂香给董事长办公室打扫卫生,开门进去,看到办公桌上乱七八糟,烟灰缸里满满一缸烟头。陈桂香把烟头倒进垃圾桶时还在想,一夜抽一缸,命都不要了,她得向雅芳告发。然而,在整理办公桌时,陈桂香在集团公司的一堆文件里看到田小勇和雅芳在宾馆客房里赤身裸体作爱的不雅照时,傻眼了,她又惊又怕;她弄不懂,俩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斯混在一块,更没想到的是,斯斯文文的雅芳还好这一口。她害怕,儿子给董事长戴绿帽,董事长不会有好果子给儿子吃。
陈桂香放下手中的活,赶紧给田小勇打电话,叫小勇赶紧逃命去。但小勇关机了。她不知道儿子住哪里,急得陈桂香双手发抖,迈不开步。她坐在沙发椅上,喘了几口大气,匆匆搞完卫生,急匆匆去找田小梅,田小梅还在睡觉,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田小梅从床上拉起来,急切说:“快,去找小勇。”
田小梅一脸不在意,说:“天塌下来了,还是火烧屁股了,把你急成这样。”
“闲话少说。”陈桂香说。“小勇要出大事了,你动作快点行不,大为你也一起去找。”
“妈,”田小梅这才感觉到事情严重。“小勇做啥了?你别买关子了行不?”
陈桂香说:“甭问那么多了,找到小勇再说。”
仨人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但没小勇的踪迹。到点时,陈桂香照常去上班,上班时,她特别观察楼层的动静,看上去风平浪静,她又暗中观察董事长和雅芳的神态;董事长进进出出没异样,只是雅芳脸色又点苍白、憔悴。看到这状况,陈桂香似乎有种暴风骤雨前平静的感觉。一下班,她号召女儿女婿再找,整整找了一天,天黑下来了,还是没踪影,手机没反应,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仨人心头。
田小梅提议:“到面馆吃碗面条,先填饱肚子,再去夜店找,后生人喜欢去夜店找刺激。”
一碗面条刚入肚,医院打来电话说小勇脚筋挑断了,预感成真。
……
陈桂香从值班室出来,突然想到啥,又折身回值班室,问:“朱医生,我去办住院手续。”
朱医生说:“已有人办了,他在你儿子户头上打了十万元钱,住院、手术费足够了。”
陈桂香不想刨根问,她能猜出这钱是谁出的。
陈桂香重新走出值班室,田小梅就缠住母亲要听真相,陈桂香心想,这事肯定瞒不住田小梅,她迟早会晓得,陈桂香就把田小梅和葛大为拉到没人的楼梯口,压低嗓门说:“小勇给开元集团董事长戴了绿帽,这浑球,唉,我都说不出口。”
“莫不是他是做——”田小梅自言自语,她想到那夜在都漫商务酒店的偶遇。
“小勇做啥?”葛大为在一旁问。
“没你事。”田小梅烦葛大为多嘴。
这时,手术室门开了,陈桂香、田小梅和葛大为忙跑过去。
田小勇平躺在移动式担架平车上,一脸憔悴,双脚用纱布包的严严实实,看到陈桂香,沮丧说:“妈,下半辈子我要在轮椅上度过了,我成废人了。”
听了田小勇的话,陈桂香心酸又气愤,心软的田小梅在一旁抹眼泪。
陈桂香安慰说:“你不是废人,妈问过医生了,医生说,脚筋接牢,不用拐杖路可照走。”
护士把田小勇推进病房,几个人合力把田小勇抬到床上。护士挂上吊瓶,走了。
主刀医生走进来,说:“手术很成功,小后生,康复慢慢来,不要急。”
主刀医生走了,陈桂香坐到床边,问:“小勇,告诉妈,脚筋是谁挑的。”
“不晓得,”田小勇追忆说。“昨夜,我走在街上,突然一辆面包车停在我面前,从车上跳下几个人,用麻袋套住我,抬进面包车里,把我关进一间乌漆抹黑的小屋里,在小屋里把我关了一天一夜,有个人进来把我的脚筋挑了,又把我抬上面包车,送进医院,挂了号,交给医生就走了。”
陈桂香问:“你做了啥,他们要如此这般折磨你?”
田小勇说:“我没做啥。”
“妈,”田小梅在一旁插嘴。“这事得报警。”
“你就知道报警。”陈桂香烦躁说。“你要是报警,我们在津州还待得下去,你有安身的地方,没事,就去报警,我同小勇跟你走。你俩好回去了。”
田小梅嗔怪说:“妈,小勇找到了,你就急着赶我们走,你也忒偏心了吧。”
陈桂香说:“明早六点前我要去上班,你要来接替我,叫你回家早点睡。”
田小梅说:“我明天也上班的。”
陈桂香说:“你也六点上班?”
田小梅说:“不是。”
陈桂香说:“我七点半前就赶回来了。”
田小勇说:“姐,姐夫,你们回吧。”
田小梅和葛大为走后,陈桂香拉下脸,一本正经问儿子:“小勇,你当真不晓得是谁挑了你的脚筋?”
田小勇肯定说:“不晓得,真不晓得。”
“小勇,你闯大祸了。”陈桂香说。“你老实同妈说,你现在靠啥挣钱?”
“靠啥?就是——”田小勇吞吞吐吐说。“靠手艺挣钱。”
“小勇,你还不肯同妈说实话,”陈桂香说。“我敢说,这次还没完,这次挑了你的脚筋,说不定下次就卸你一只胳膊。妈心头都在‘别别’跳啊!”
“妈,我真没做坏事。”
陈桂香说:“我都看你同富婆搞在一起的照片了,你还不肯说实话。”
田小勇沉默了。
陈桂香继续说:“你知道那个富婆是谁吗?”
田小勇问:“谁?”
陈桂香说:“是开元集团董事长的老婆,你给大老板戴了顶绿帽,他会放过你吗!”
“妈,他是我一个客户,我咋晓得她是大集团老板的老婆,” 田小勇害怕了。“妈,咋办?我真不晓得她老公是大老板。”
陈桂香问:“你说她是你的客户,她是你啥客户?”
田小勇说:“我在尊荣做SPA技师。”
陈桂香问:“SPA是做啥的?”
田小勇说:“就是给人做全身或者局部护理。”
陈桂香说:“做护理就做护理,咋做到宾馆的床上去了。”
田小勇说:“妈,她是我的特定客户,给她做不用同尊荣分成,是捞外快。”
陈桂香说:“你晓得她几岁了?轮年龄她都能做你妈了,还赤条条粘在一块,你不害臊,我害臊。还说是技师,我看就是做鸭。”
“妈,怎么说的这么难听。”田小勇无力反驳。
陈桂香气愤说:“有正当职业不做,要去挣恶心的钱,这钱赚的让你妈都没脸见人。”
田小勇呶起嘴说:“以后不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