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前,方国富喜欢抽支烟,收敛撒野的心,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这习惯,方国富是在流浪时养成的,那时候,他的窝在四面漏风的破庙里,红脸关公像已被砸得稀巴烂,有一帮小畜仔子追随他,他是发号施令的老大,他觉得老大要有当老大的样子,他就学抽烟,他觉得手指中间衔一支烟,嘴里吐一串串白圈圈,就有老大气派。学会抽烟后,他还惊奇地发觉,抽烟还有平抚烦躁的功效。
烟雾在眼前扭动、纠缠,眼前变得朦胧,把人带进梦幻,方国富似乎在梦幻的状态下直愣愣地盯着墙上两张照片看:一张是甜美的英子,一张是戴着博士帽的儿子,两张静态的照片在方国富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幅动态的温馨画面。
方国富一边享受似梦似幻的画面,一边排斥一幅幅叠加的画面,因为。每次从过去的画面走回到空荡荡、阴丝丝的卧室,孤独和痛苦会倍增。
“叮叮咚咚”,手机的呼叫把方国富拉出梦幻,方国富按下接收键,一间温馨的卧室在屏幕里游移,方阳的画外音响起:“老爸,你的卧室,满意不?你儿媳妇设计,我布置的,你儿媳妇说了,要你验收,再整改。”
“你老爸是从窑洞、桥墩、水泥管子、破庙里睡出来的,没讲究,有个睡的地方就满足了。”看着铺在美国的席梦思床,方国富心里高兴。
“老爸,你的想法错了,大错特错。”方阳的脸把屏幕占满了,“你的财富是在穷酸中创造出来的,我就是你的财富,财富是享受人生的铺填。”
“小子,在美国待几年,道理说的一套一套,”方国富对着儿子说,“喛,细琢磨,这理真没跑出理外。行,我验收。”
屏幕里方阳的脸消失了,回到游移的卧室。
方国富仔细看了一遍,说:“把脸露出来,验收合格。”
方阳的脸重现屏幕:“没地方要整改了?”
方国富说:“墙上就缺一张你妈的照片。”
“立即补上。”方阳在屏幕里做了个“OK”的手戏。
方国富说:“老爸还有一件事。”
方阳说:“听着呢。”
方国富迟疑了一会,说:“算了,还是到美国当面说吧。”
方国富要同儿子说的是与陈桂香“搭伙过日子”的事,再想想,还是慎重点,毕竟“伙”还没“搭”起来,要是搭一段时间,不合拍,散了,岂不是成笑柄。
一声“拜拜”,室内恢复寂静,方国富睡不着,破例再点一支烟,慢吞吞抽,他似呼在享受眼前的寂静。
透过弥漫在眼前的烟雾,脑海里浮现出能挺起腰板,抬头做人的那一刻。
方国富的心血没白化,方阳争气,理科考得津州市状元,省考分第二名,被北京大学录取。
《津州日报》头版头条报道后,冷清的方家庭院,一夜间门庭若市,变成了香饽饽。
津州中学上至校长,下至班主任,教育局上至局长,下至科长到方家贺喜、慰问的,一泼进,一泼出,络绎不绝。
方国富每天要接待几批次客人用手指扳不过来,有时候,忒累,眼帘像抹上胶水,但他还强打精神,他乐意,以前没人拿正眼看他,活的卑微,他只能把尾巴夹紧了做人;眼前,个个投过羡慕的目光,他贪婪地吞噬让他变得高大起来的目光,尾巴也跟着翘起来。
这天,市委书记、市长登门慰问贺喜来了,方家庭院里里外外围满人,记者举着照相记“咔嚓咔嚓”摁个不停,激动的方国富嘴皮子直颤抖,能不激动吗,父母官会亲自到劳改犯、社会小混混家里来慰问。
市委书记和市长到方家慰问的第二天,方国富接到市委办主任的电话,说方阳去北大报到前,市委在八字桥前要给方阳开欢送会,要求方国富上台发言,讲如何培养方阳的。
接到通知的方国富,说不出是激动还是紧张,在床上烙了好几夜烧饼。
开欢送会那夜,方国富站上台,看到台下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紧张的心窝里像有只小鹿要出来,对着胸壁乱撞,两条腿软的像柳条,站不住,上排牙和下排牙打斗的不可开交。
难熬的是,双手没地方放,站在麦克风前,尝试着十指相扣放在腹前,难看;双手插兜里,别扭;双手反背在屁股后,难受,双手垂直放两侧,不自然。
更难熬的是,目光寻觅不到落点,看到台下上百双亮晶晶的眼睛,赶紧躲开;目光落到八字桥头,全是黑乎乎摇晃的脑袋,只能把目光移到河对岸的明清建筑物上,可一颗颗叠加的脑袋把窗户堵得满满的,还是落不了。目光只能在空中游移,脑袋一片空白,阵阵发晕,直到目光落在“莫记干货铺”旁的桂花树上,他才想起开场白。
场面的氛围,方国富从没经历过,说话时,手抖脚抖牙齿在打斗,方阳在一旁一个劲说“镇静,镇静”,但他就是镇静不下来,说出的话过脑就忘,话是说完了,掌声也听到了,但除了记住掌声,其它都记不得了。
散会后,金枝梅走到方国富身边,先在方国富眼面前翘起大拇指,轻声说:“精彩!”
方国富不信,侧脸问儿子:“我说的精彩吗?”
方阳说:“就是小娘生骂的有点多。”
方国富惊呼:“啊,我骂人了?”
方阳说:“你在骂自己。”
方国富的确不记得脏话粗话怎么从嘴里溜出来的,不过,心里对爸妈说的话,他一个字没忘,他说,爸妈,今晚我也站上当年揪斗你的搭台,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是台下的人听我说话,给我掌声,上次是你听台下的人喊叫,振臂骂你。
……
这夜,方国富睡的香喷喷,还梦见睡在美国卧室的大床上,金枝梅的吊嗓声也没能把方国富拉回到九曲巷破落、冷清的庭院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