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国富心里憋气,这股气不是对陈桂香,不是对自己,不是对田小梅,他说不清对谁,反正肚里就是憋着一股气,这股气没地方发泄,憋着难受。
这辈子,方国富遇到过形形色色的骗子;有电话诈骗的,有上门行骗的,被坑的笑话薄上,从没记载过,只有戏弄的欢乐颂上演绎过。却被他讨厌的,压根就不想多看一眼的女人坑了,而且,他还主动、心甘情愿送上三十万,让她冠冕堂皇,心安理得收入囊中。
憋屈的是,骗子就在眼前,他打不得,骂不重,陈桂香夹地中间,解恨的手段没法使。
这股气憋在肚子里,让方国富看啥啥不顺眼,做啥啥不顺手。他没了回家的心情,他就在大街上闲逛,他想到去经营部,想到经营部那帮兄弟们,可是,走了一半,他又不想去了,觉得他们在忙碌,他一个闲人,坐着,他们对付客户还是对付他,他不想给兄弟们添麻烦,也不想主动上去讨没趣,他折身返回,可他还是不想回家,他想来想去还是想到英子,他情不自禁走向墓地。
方国富点燃一支香烟,抽了几口,便倒插在墓顶,再给自己也点上一支,不絮叨,默默抽着,烦躁的心绪在一口一口吐出的烟雾中慢慢散去。
每次坐在英子墓碑前,英子的音容笑貌就会从墓碑后面活灵活现浮现出来, 坐在云端的英子会牵引方国富“脑回路”——留恋和刺激是方国富原路返回时沿途拾忆中最难舍、最快乐的碎片。
记忆中, 疯狂的“夺爱”是方国富年轻时做的最刺激、最野蛮、最过瘾,最有情趣,也是最意气用事的事——
英子通过金枝梅传递给方国富一张求救纸条:
国富:我爸要我嫁给副市长的儿子,我拒绝,他把我囚禁在家里,不让我来见你,你想办法把我救出去。
营救英子的冲动使方国富热血沸腾。怎么营救?方国富没招数,他只能凭一身的牛劲,去莫家抢人。
“凭你这身力气能把英子抢出来,我信。”金枝梅责怪说。“但以后莫家的门你就再也摸不着了。你动动脑子,仅凭一身鲁莽劲,不把事搞砸了才怪呢。”
方国富着急说:“那你说,咋救?”
“心急吃不着热豆腐。” 金枝梅说。“我先去听听英子的想法,再作打算。”
半个钟头后,金枝梅回来了,她说:“英子没招数。让我们商量着办。”
“商量,快商量吧。”方国富急得在堂屋团团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方国富、阿刚和金枝梅,你一句,我一言,商量来,商量去,就是商量不出都认可的营救办法。
12小时,就在三张嘴皮底下溜走了。
天一黑,方国富见英子心切,就独自去英子闺房格子窗户下打手电。
英子推开窗户,伸手摇动着,眼泪“哗哗”往下流。
方国富压低嗓门说:“英子,我想你。”
“我也想你。”英子说,“我爸把我关在楼上,上锁了。”
方国富说:“我一定要把你救出来。”
英子使劲点头,说:“我信你。”片刻,英子突然急切挥手,“国富,你快走,我爸追出来了。”
方国富拔腿就跑,英子赶紧把头缩回去。
方国富不甘心,没跑回家,就停住了,他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思忖救英子的办法,突然,眼前一亮,点子来了,他决定半夜爬竹梯。
方国富回到庭院,从柴房搬出竹梯;这把竹梯是父亲留下的,当初父母备用这把梯子是为上房顶补瓦片,防漏水。方国富坐在院里,等到圆月爬上树梢,他扛起竹梯走出院门,他没走九曲巷,拐进跳蚤巷,走进河坊街,此时,河坊街和跳蚤巷冷冷清清,静谧异常,皎洁的月光洒在青板路上,方国富雄纠纠,气昂昂走到英子闺房下,用手电筒照了一会,没反应,方国富估摸英子睡着了,便捡起一块石头,扔在格子窗棂上,再用手电筒照,窗门推开了,英子的头伸出窗口。
方国富竖起竹梯,把竹梯头部搁在窗框上,招手说:“下来。”
“啊?”英子显然没想过方国富会做这疯狂的举动。
方国富说:“我在下面,你放心往下爬。”
“噢。”英子反应过来。
英子爬出窗,循着梯子往下爬,没落地,英子就扑进方国富怀里,双手臂勾住方国富的脖子,笑得前附后仰,不停说:“刺激,疯狂——”
方国富紧张说:“小点声,当心惊动你爸。”
英子赶紧闭上嘴,贴在方国富耳边问:“你这就把我拐走,私奔了?”
方国富扛起竹梯,牵着英子的手,说:“走。”
英子问:“去哪?”
方国富说:“先去我家把梯子放了。”
走进方家庭院,方国富把竹梯搁在围墙脚,英子又问:“就住这里?”
“住这里不行,你爸看你逃跑,一定会追到这里来。”方国富拉住英子的手,“走。”
“去哪?”英子问。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方国富直奔新开街,他“霍”出去了,住高级宾馆去。
方国富在华侨宾馆前停住了,他对英子说:“今晚就住这里。”
英子说:“一夜要多少钱?”
“不管多少钱都得住。”方国富嘴上不说,心里在说,没钱不能没志气。
方国富拉着英子的手,大踏步走进华侨宾馆的大厅,开出一间豪华的夫妻房。
然而,就这一夜,方阳的小生命在英子的肚子里诞生了,当英子感受到这神奇的时刻,激动的没了因为所以。
后来,方阳考上北京大学,方国富自豪地对金枝梅说:“华侨宾馆那间客房有灵气,方阳生出来才会这么聪明。”
但方国富却是一脸愁容,他怕英子没结婚就凸起大肚子,招来闲言碎语,让一家人在九曲巷抬不起头。
英子不当一回事,说:“生米煮成了熟饭,看我爸还能咋办?”
看英子不当一回事,方国富心里也就亮堂、开心了。
但当英子向父母宣布肚里已埋下方国富的种子时,“咸烤头”像疯了似的,怒吼着见啥砸啥,还动手掴了英子一巴掌——这是“咸烤头”有生以来第一次打英子,不过,这一巴掌掴下去,“咸烤头”立即后悔了,他反抽自己的巴掌,英子把“咸烤头”的手拉住了,她跪在“咸烤头”面前,哭求说:“爸,你就成全了吧,我都怀上国富的孩子了。”
“咸烤头”不可能同意,他拿起斧头要把方家院门劈成一块一块柴爿。
英子妈为掩盖丑事,趁黑夜敲开方家的门,要求方国富尽快办掉婚事。
“咸烤头”得知英子妈背着他去找方国富,狠狠训斥英子妈一顿,命令她中断同方国富接触,并向英子发狠话:“我永远不会承认班房客做女婿,你必须去医院打胎,这辈子宁愿你嫁不出去,做老姑娘,也要把胎打掉。”
亲爸说出这没人性的话,气得英子浑身发抖,她绝望了,怒不可遏说:“爸,你是我亲爸吗!这种天诛地灭的话都会说的出口。”
“我不但能说得出口,还能做得出来。”
英子开始以为她违背了“咸烤头”的意愿,“咸烤头”只是发泄心里的怒气,没想到转日,外面突然走进三个陌生后生,“咸烤头”一声令下,没等英子回过神来,他们架起英子就往门外走。
英子毕竟是弱女子,怎能抗衡仨后生,她绝望地扭头向母亲求救:“妈,妈,救救我,妈、妈——”
英子妈奋不顾身冲上去救女儿,被“咸烤头”一把拉了回来,说:“去卖你的干货,这里没你的事。”
英子妈晓得,“咸烤头”是要带英子去打胎,她阻拦不住,就跑出门,踉踉跄跄往方家跑,敲了半天门,没把方国富敲出,却把金枝梅敲了出来。英子妈有气无力地求助金枝梅说:“快、快去告诉国富,她爸要拉英子去打胎,往八字桥头去了。”
“啊!”金枝梅来不及多想,撒开脚丫子,做死命往方国富打工的门店跑,正巧,来早一步,方国富正准备送一车水泥去客户家。
“快去救英子,他爸要把英子送医院打胎。”
方国富急问:“往哪里走的?”
金枝梅说:“往府前东路去的。”
方国富丢下一车水泥,推出自行车,跃身骑上,背后看,宽厚的膀子大幅度摇摆,双腿像扇叶爿快速旋转,一会功夫,自行车拐进府前东路,朝东方向飞驶,方国富眼观六路,骑出很长一段路,看不到一辆黄包车,方国富停下车,一脚跨在车架上,心急如焚,茫然不知往哪条路追,这时,金枝梅骑车赶上到,方国富说:“没看见。”
金枝梅说:“直走。”
方国富一噔脚踏板,自行车直“射”出去,果然,没骑多久,方国富远远看到黄包车旁“咸烤头”骑自行车的背影,方国富吐了口气,像卸掉压在心头的石头。方国富加快速度,追上黄包车,跃身下车,把自行车往路边一甩,一脚蹬下后生,用粗壮的手抓住黄包车把手,平稳地停下黄包车。
方国富对夹持英子的后生吼道:“下来。”
他俩看看方国富的个头,不敢下来。
“咸烤头”说话了:“班房客,滚开。”
方国富没理睬“咸烤头”,他上前一把揪住后生胸襟,往后一拉,把后生拉下车,一脚蹬在屁股上,后生踉踉跄跄一段路,倒趴在水泥地上,另一个后生怕了,跳下黄包车,站到一边去。
英子惊喜叫一声“国富”就哭着扑进方国富胸怀。
方国富怜爱地拍拍英子后背,附在英子耳边轻声安慰:“有我在,没事了。”
方国富不想打架,就像没看到“咸烤头”,扶着英子走到自行车旁,竖起自行车,让英子坐在书包架上,慢慢推着往前走。
金枝梅跳下车,与方国富并排推车,离开。
“咸烤头”追过来,把自行车拦在自行车头前,不让走。
方国富愤怒地盯着“咸烤头”,说:“走开,你甭逼我动手。”
“咸烤头”有点怕方国富,他不看方国富,冲着英子说:“你下来,跟我回家。”
方国富再一次发出警告:“走开。”
“咸烤头”不走,他对英子说:“你不跟我回家。”
英子强硬说:“我不可能跟你回去。”
方国富一把抓住“咸烤头”的衣襟。
“国富,松手,”英子嘶叫着,“他是我爸!”
方国富把手松开了,他用粗壮的手臂,把“咸烤头”拦到一边,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咸烤头”不再追,他在背后大声说:“英子,你走,以后甭再回来了。”
英子坐在包架上,默默流泪。
……
方国富在英子墓前,不知不觉坐到黄昏,要是陈桂香不打电话,方国富会一直坐下去,沉浸在过去,方国富痛并快乐着。
陈桂香问:“在哪呢,吃饭了。”
“我有事,不回来吃了。”回到现实,方国富就心烦。
陈桂香不再说话,把手机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