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打六九头,九九就使牛”。在里城老家,这个时令已经开始备耕,整地,往地里送粪,“春分地皮干”趟春垅。在边外大草甸子,冬天仍在抗衡较劲,赖着不肯离去。年好过节好过,日子不好过。过年吃喝扯淡长懒肉,还耽误干活。他本打算过了正月十七,收拾完供桌再去南碱沟。他和马场说好,过了正月十五到南碱沟拉羊草,要提前拆了羊草码子垛成垛。他心盛得不行,恨不能马上去南碱沟。卖羊草有了钱,赶快买车买马买犁杖,起早贪黑开地,按节气播种。挂锄之后,他要盖十间青砖到顶的大瓦房,秋后娶儿媳妇。他这几天顿顿大鱼大肉吃着,一天两遍烧酒喝着,哈欠连连只想躺着,正月初五,说什么也得去南碱沟。
他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觉,摸瞎黑起来,吃了块年糕走出家门。今年是用不上大钐刀了,他用亚麻袋子包了只大猪肘子。狼祸害人是让人给逼的,哑巴畜生也知道好赖。他砸冰把猪肘子送给狼王,是对群狼陪伴他一个冬天的回报。他更感谢群狼给他个面子,让张老万屯过了个消停年,人们把他当成神一样敬着。大草甸子被霜雪覆盖,一望无际没有一个活物,只有他一个人在扑腾。
当那个人类拆了上百座羊草码子,拉走几十车羊草,到大林家店卖钱置办年货,群狼的心被彻底伤透。它们来到屯南,见那个人类一家吃香喝辣。他是群狼的骗子,把我们一步步引上绝路,彻底霸占我们的家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共享天伦之乐,无不在群狼的觊觎之下。群狼要趁爷爷奶奶去季霖庭家之机,吃掉三孩子,过不去这个年,都因为狼王的犹豫不决未能实施。经过几天展转思量,狼王仍确定了与他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如果他从此后不再来南碱沟,不再破坏羊草码子,它们仍与他相安勿扰。如果他赶车拉羊草卖钱,必定和他血拼到底。
屯南刚亮灯,群狼马上就有了觉察。爷爷一到南碱沟,被刺鼻的腥膻味儿熏的直迷糊,发现身前身后都是狼。群狼簇拥着他,一步步把他逼进南碱沟深处。
那些熟悉、温顺的面孔,此时变得凶狠狰狞。那条曾被他羞辱、扯着尾巴甩飞的狼王,威严地站在群狼中间,轻蔑而冷峻地看定他。远远近近的狼,都虎视眈眈地怒视他。他后脊梁一阵阵发凉,不由地打个寒战。他手里只有拿着大钐刀,在群狼的眼里才是凶神恶煞。他没有大钐刀,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哪怕手里握把渔刀子,也不算赤手空拳。他不是送来个猪肘子,而是送了块活肉。他天真地以为,群狼就像小孩子,撒娇放赖使坏是家常便饭。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吃,吓唬吓唬拿话哄哄就没事了。他拿出猪肘子,故意显摆一番,再扔给狼王,说:“东西不多,你看着分吧,可别打起来啊,我得回去雇车拉羊草了。”
爷爷想打马虎眼溜走,群狼看都没看一眼猪肘子,一动不动地怒视着他。他刚要挪步,狼王一个高跳到前面堵住去路。它嘴巴往地面一杵,“呜——”地一声长嗥,群狼“呼啦”一下缩小了包围圈。后面的狼和两边的狼绕到前面,封住半月形缺口,让爷爷插翅难逃。包围圈一步步缩小,只给留下饭桌大小一块地方。
四面八方,一对对阴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嘴里喷出一团团腥膻的热气。
天空是个恶婆婆,动辄颐指气使。太阳是个受气的小媳妇,大气不敢出。除了群狼 “吭吭”的喘气声和“砰砰”的心跳声,半点声音没有。无边无际的大草甸子静止不动,蓝黑蓝黑的天空似要降下一场黑雪。爷爷明白,已经死到临头了。他彻底认透了群狼的吃人本性,为时已晚。季霖庭深谙群狼的凶残、狡猾和乖戾,多次忠告和提醒,都被他当成了耳旁风。他致命的错误是没带大钐刀。他盼望身后传来“得得”的马蹄声,人的呐喊声,老洋炮的“轰隆轰隆”声。季霖庭铺上新炕席和新褥子,盖上暄腾腾的麻花被。他吃了几顿一咬一包肉的掉蛋饺子,割了脑袋都不知道。一进正月,“老酒糟”从早喝到晚,每天醉了不醒醒了不醉。家家户户的人们,还在炕头上猫冬。
天空更晴了也更暗了。太阳被风晕圈上圆圈,如同群狼的包围圈。此时能抽出一根骨头做武器,爷爷也毫不犹豫,也有一线生存机会。人都是一个生法,死法却千奇百怪。有的老死有的少亡,有的生不如死,有的死无葬身之地。还有死了还不知道怎么死的,最不值头的,是让狼活活地吃了。妈了个巴子!爷爷越不动弹,群狼越不敢轻举妄动。他感觉过去了一万年,天上的太阳却一动没动。
老这么熬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和群狼,不知道谁比谁更有耐心。爷爷想出许多办法,不是上天就是入地,只有孙悟空才能做到。一条狼从身后凌空扑上来,他头一偏,羊皮帽子被扑落。帽子不偏不斜,落在狼王面前。
狼王伸出前爪,摆弄赏玩他的羊皮帽子。半个月之前,狼戴着这顶帽子,像人那样直立行走,逗的他哈哈大笑。狼王把帽子扒拉到胯下,“哗哗”地撒了泡腥臊的狼尿。群狼见了,和人一样发出“嗨嗨”的笑声。横死暴死都免不了一死,临死前还被一群畜生羞辱一顿,死的更不值头!爷爷被激怒也有了豪气,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只要不怕死,什么都不可怕。他想起在西山砬子上骂天骂东洋,浑身一丝不挂了无牵挂,是何等的豪气!他“哗刺”一下扯开羊皮袄扣子,脱下来扔给狼王:“你们这些臭鳖羔子吃了我吧!我儿子闺女都有了,死了也不算绝后!”他不信,南碱沟群狼比老天爷和小日本还厉害。
他脱下贴身小褂,光着上身,让狼吃了也留身囫囵衣裳。被狼撕得一丝一缕、血乎淋拉一疙瘩一块,死相也不好看。有朝一日边外人给他拣骨殖,也让他们宾服,里城人不怕狼也不怕死。他活有个活样死有个死样,索性脱了大靰鞡头子,解开裤腰带脱了棉裤,一丝不挂地站在群狼中间,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爷爷大骂群狼反复无常,不如胡子土匪,和小日本和鲁一次郎一样人味不懂残暴无情。不管群狼能不能听得懂,他用尽了村话,骂的口干舌燥,哑了嗓子。
天冷尿多,爷爷一会儿一泡尿,臊汽腾起两人多高。体内热量让尿带出去,群狼还不吃他,这才觉出冷。他的皮袄、棉裤都被狼撒了尿,冻成了冰块子。靰鞡头子里也撒满狼尿,冻成两块冰砣子。他后悔脱光了衣裳,再也穿不回去。群狼摸透了他的底细,他的诡异举动不过是雕虫小技。它们对他施用了激将法,激他脱光衣裳,不吃他得被冻死。难怪边外人怕狼,人类永远不是狼的对手。
天下之人,只有小日本和鲁一次郎和群狼一样坏。天下畜生,只有群狼和小日本、鲁一次郎一样毒。他遇见了比狼还坏的人,也遇见了比人还坏的狼。他突然想到了火,刚才一心向死,连腰间的火镰也随衣裳扔了。要是火镰在手,群狼就不敢忘乎所以。他一眼看见掉在地上的火镰,想瞅冷子拣起来,已经晚了。狼王已经悄悄绕到他的身后,突然跃起,把两只冰砣一样的前爪,搭在他肩膀上。
别的人类遇到这种情景,无不失魂落魄惊叫着回头,狼从后面“喀嚓”一口咬断喉咙,群狼蜂拥而上,转眼工夫啃成了骨架。一般的狼,没有资格与他单打独斗。狼王必须亲自出马,断其喉、饮其血、食其内脏,才能让群狼臣服。
季霖庭讲过许多狼的惯用伎俩,爷爷都当瞎话听了。他只记住其中一个,狼突然出现在人的身后,把两只爪子搭上肩膀。人一回头一叫喊,被狼一口咬断了嗓葫芦,非死不可。爷爷像刚骂完天和小日本,和石头木头一样从容,能挺一会儿是一会儿,冻不死再瞅冷子拣起火镰。他只要不回头,狼王就无法下口。
狼王不下口,群狼都不敢占先。狼王身上热烘烘的,爷爷像披了件会喘气的狼皮袄。他身上一暖困乏也来了,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我就是不回头,看你怎么办。他闭上眼睛,假装睡觉。群狼早已经不耐烦了,露出轻蔑的眼神。
狼王的两条后腿又酸又麻,臀部不住晃动。那人类的肩膀发烫,狼的两只前爪似被融化。它越来越尴尬,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它的前爪如果从人类的肩膀上滑下来,就是放弃王位,群狼一窝蜂地扑上来,谁先咬死这个人谁就是狼王。想继续称王,必须尽早杀死这个人类。狼王嘴巴抵近爷爷后脑勺,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他的后脖颈。群狼躁动跃跃欲试,等待争夺美味、你死我活的时刻。
突然,爷爷两手向后猛地一伸,死死攥住肩膀上的两只狼爪。他钳子般的大手,把狼王两根细细的麻杆爪子攥酥酥了。他两手用力向前一拉,后脑勺死死顶住狼王下巴。狼王刚想挣脱,已经晚了三春,嗓葫芦已被人类的后脑勺紧紧顶住,气都喘不上来。它徒劳挣扎,“吭吭”地喘息,“呜呜”地呻吟,“噗噗”地往外拔气。它悬空的两条后腿乱踢乱蹬,长长的尾巴徒劳无益地来回甩动。
妈拉个巴子,今天就是让你们这些臭鳖羔子吃了,也得抓个垫背的!爷爷像披了件火龙衣,后脊梁逐渐暖和过来,皮肉被狼毛扎的发痒,像毛毛虫子爬来爬去。狂跳的狼心是一面小鼓,贴在他后背上“咚咚”猛敲。
狼王饥肠辘辘,一串气泡顺着九曲回肠“骨碌碌”窜动,“噗”地放了个能熏死人的狼屁。狼王顿时轻轻的,仿佛体内什么都没有,只装了个屁,成了一张只会喘气的狼皮。狼王不过如此,爷爷更有了底气。狼吃人,人也能吃狼。
“嘎巴”“嘎巴”两声,爷爷像撅断两根酥脆的麻杆,把狼王的两只爪子撅断。他转过头一口咬住毛烘烘的狼脖颈,“喀嚓”一声咬断了嗓葫芦。
滚烫的狼血射箭般窜出,爷爷没憋住气,呛了一口狼血。他索性用嘴含住狼脖子上的破口,“咕嘟”“咕嘟”地喝狼血。狼王全身抽搐颤抖,瘫软下来。
同一个冬天同一天,地球背面的阿拉斯加大地上,也是白雪皑皑。茫茫的雪野上,疲惫的淘金者马尔可,也和一条饥肠辘辘的恶狼进行殊死搏斗。爷爷已经喝光了狼血,马尔可才咬断狼的喉咙。马尔可咬死的是一条饥饿的病狼,爷爷咬死的是一条凶残的狼王。爷爷被上百条恶狼包围,他绝咬不断所有狼的喉咙。
马尔可已经安全回到家乡,被当成英雄接风洗尘,在美利坚合众国俄亥俄州的家中痛饮香槟酒。爷爷生死未卜,继续与群狼斡旋。能不能活着回去,他想都没想。爷爷有了这块护身皮,至少可以抵挡群狼在身后的偷袭。
没有比狼更缺少亲情的兽类。群狼中不少是狼王的嫔妃、子女和兄弟姐妹。在它的生死关头,没有一条狼上来帮忙。它们都在看它笑话和热闹,盼望它出尽了丑之后,再被这个人类整死。它们的贪婪残忍和自私,注定没有出路。它们所谓的群体意识,更是个天大的骗局。群狼相互望了望,几条早已觊觎王位的公狼,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凭真本领,他们都不是狼王的对手。
借人类之手除掉狼王,才能避免两败俱伤。西北风裹挟着雪花横扫过来,迎风的狼睁不开眼睛,顺风的狼往前挪动。狼王身体逐渐变凉,冻的梆梆硬。
爷爷像背了个支支棱棱的冰疙瘩,更冷了。如果大草甸子是一张柔软的狼皮,已经不再好看。曾经羊草茂密的南碱沟,成了一块丑陋的疤痕。
群狼挤成一堆抵御风寒,它们知道人类坚持不了多久,就被活活冻死。爷爷可不这么想,是死是活就在当下。后背上的冻狼,仍紧紧地拥抱着他。他身子猛地一抖,将死狼甩脱,轻飘飘落在羊草上。狼王的四肢,仍保持着仰面朝天的拥抱姿势。趁群狼觉醒瞬间,爷爷闪电般地拣起脚下的火镰。
前面的狼一跃而起,猛扑上来。爷爷一闪身,几条狼“噼里扑娄”撞到一块儿。他扑向身边的草码子,打着火镰点燃了一捆羊草,抓起来一抡,火“呼”地燃烧起来。“胖头鱼”凌空一跃砸下来,被爷爷用羊草捆顺势按住。它的皮毛被燎着了起火,惨叫一声挣脱出去。爷爷手拿燃烧的草捆,转着圈子抵挡群狼。他怕引燃了所有的羊草码子,把群狼引向空场。他左冲右突想办法脱身,一边周旋一边烤火取暖。一捆羊草快要燃尽,他又点燃另一捆羊草,延续火种。
群狼轮番进攻,被燃烧的羊草捆所阻挡,近前不得。几条狼死死挡在前面,不让二爷爷靠近羊草码子。他不敢断火,断火就是断命。他忍痛把手中的余火,隔着狼扔到旁边的羊草码子上。羊草沾了火“呼呼”燃烧,挡住了蜂拥而上的群狼。群狼将计就计,在火堆外面围追堵截,把爷爷往火里面逼。羊草码子烧到白热化,烤的狼和人都不敢靠近。群狼改变战术,不把爷爷逼进火堆里烧死,就往严寒中驱赶冻死。爷爷绝不上当,冻的受不住了才靠近火堆,让火隔开群狼。
一座羊草码子烧成灰烬,爷爷又引引燃了下一座。虽然狼多势众绝不蛮干,每三五条结成狼伙,轮流消耗爷爷的体力。前面的狼伙皮毛烤出焦糊味儿,后面的狼伙接替上来,让他来来回回地奔跑,不被吃掉、冻死、烧死也活活累死。
爷爷一看不是景,得给群狼一点颜色瞧瞧了。没等他喘口气儿,“小板凳”一马当先,引领狼伙开始新一轮追逐。爷爷疯狂奔跑,靠近火堆时突然一个急转弯。紧追不舍的“小板凳”收不住爪儿,一头拱进火堆。后面的狼紧贴火堆窜出去,没命地逃往空场。“小板凳”被烧的“嗷嗷”惨叫,成了一条火狼。
它从草码子里钻进穿出,烧成浑身焦糊的光腚狼。没了一身狼皮,狼干巴拉瘦成了一条癞皮狗。“小板凳”四爪儿朝天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一命呜呼。它以死扩大火情,几座羊草码子冒烟起火。群狼一窝蜂地扑上来,发起更猛烈的进攻。爷爷手持燃烧的草捆,你来我往左抵右挡。羊草捆被撕散,火势不断扩大。
羊草码子开始炼荒,一座接一座地熊熊燃烧起来。“烟不呛烤火的”,火和烟都往上走。烟火一来,爷爷赶紧趴在地上,和死神一次次擦肩而过。着火早的地带火势减弱,着火晚的地带火势熊熊。有烟的地带火势小,有火的地带烟小。
在烟与火的夹缝中,爷爷跌倒爬起,时尔跑直线时而大拐弯。他时而大圈跑时而窝头跑回来,将大智慧与小聪明相结合。活着的狼无路可逃,又不能坐等待毙。
到了生死关头,它们才知道技不如人,很快觉悟,紧跟这个人类才能活命。
看群狼被烧的可怜,爷爷的心软了。人和狼都是爹生娘养,在生死关头,都消除了恩怨。他们刚才还有你没我,转眼间生死与共。爷爷趴在地上,群狼也趴在地上。他跑,群狼也跑。火势一过,爷爷带着群狼曲里拐弯一阵猛跑,来到过火后的安全地带。脱离险境,群狼立刻抖擞精神,“噗娄噗娄”抖落身上一层烟灰。过火地带重新变的寒冷,爷爷想挤进群狼中暖一暖身子。
群狼顿时凶相毕露,朝他张开血盆大口,把人的恩德忘的一干二净。爷爷又一次看透了狼的本性,不再怜悯这些畜生。大风一阵猛似一阵,大火越烧越旺。
他左冲右突逃命,群狼寸步不离亡命追杀。它们一到安全地带,马上置爷爷于死地。以烟火做掩护,一次次躲过群狼的暗算。他几次被群狼扑倒,滚到火堆边才得以逃脱。先前的狼死伤过半,重新组合的狼群越聚越多,遍地烟火遍地狼。
每条狼都把自己当成了狼王,它们的内心和白成太一样阴暗,巴不得谁都死,只留下自己。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把眼前的狼全烧死,只是九牛一毛。群狼依仗狼多势众,不置这个人类于死地决不罢休。就算能保得住羊草,爷爷也是自身难保,不被大火烧死也得葬身狼腹。唯一的活路也是绝路,与群狼玉石俱焚。就算他苟延残喘活着,等边外人猴年马月前来救援,早冻成了一具冰尸。
爷爷离火堆太远,将被冻僵,靠火堆太近,就得被烤焦。他迎着火头跑,群狼在前面堵。他顺着火势跑,群狼在后面追。合适位置,都有狼伙严防死守。
远道而来的群狼,都是南碱沟群狼的友邻。它们被眼前的惨烈阵势所震慑,不敢前进半步。它们只想沾点烟灰意思一下,尽点友邦义务打道回府。
群狼等得起,爷爷和羊草等不及。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点燃所有羊草,使劳动成果化为灰烬。的犹豫丧失了生机,群狼结成帮伙,趁机占领没着火的羊草码子。他拿不到羊草捆引火,一切心机都是枉费心机,高招损招都是没招。
爷爷围着逐渐熄灭的火堆,精疲力竭疲于奔命。高温和热狼,使南碱沟变成一座大炉膛。冻土一层层地融化,地面黏稠的像糖稀。哪里火势猛,他就朝哪里跑,什么时候被群狼追上,再投火自焚。他一乱了章法,群狼也乱了方寸。他往哪里跑,群狼一窝蜂地往哪里追。一条叫“大黑”的公狼,一直在冷静观察。
要想战胜这个人类,必须将他与大火隔离。老狼、幼狼和残狼心领神会,马上组成一道挡火墙。它们用身体挡住奔腾的火焰,掩护由“大黑”组成的敢死队突袭。它们区区的身体不过杯水车薪,皮毛更是火上浇油。它们全身起火仍寸步不退,悲壮地大声嚎叫鼓励同伙,直至烧成焦炭。奄奄一息的狼躺在地上做路障,迟滞人类的速度。“大黑”率敢死队旋风般追到爷爷身后,马上就要得手。
爷爷脚下一绊猛地跌倒,“大黑”等十几条精壮公狼收不住爪儿,全部拱进火堆被烧焦。群狼各自为战,无所惧怕同仇敌忾。哪里有火哪里就有狼,哪里火大哪里的狼更多。爷爷一边跑一边抓起燃烧的羊草捆,撇向一座座羊草码子。汹涌的火浪摧枯拉朽,走投无路的狼,都被爷爷抓起来,一条条地扔进火里。
在外围观战的群狼与友邻,开始投入战斗。远方的狼群,源源不断地向火场聚集。被大火分割无法集中的散狼,自动组成一条长长的散兵线。被烧残的瘸狼、瞎狼和蒙头转向的狼,凭呻吟和气味组合在一起。他们站在上风头,大声嚎叫着鼓舞士气,为援军和友军当路标。大火烧过来了,它们一动不动,声音逐渐微弱,直至变成一排排碳状物。作恶极端的老狼恶狼,毅然决然投火自焚,烧成一堆骨架仍站立不倒。胆小如鼠的狼逃到半路上,被悲壮的一幕幕所感染和激励,重新鼓起勇气,“嗷”“嗷”嚎叫着跑回来,舍生忘死加入群体,继续勇敢战斗。
一阵阵飓风,由西北方向呼啸而来,成片的羊草码子被掀翻。飞蝗般的羊草捆被刮到空中,被热浪点燃,变成一个个燃烧的火球。爷爷刚跑到上风头,铺天盖地的火球落下来。风越刮越大,火越烧越猛。大片的狼来不及逃跑,被从天而降的大火覆盖。它们浑身着火,“嗷嗷”惨叫着四处逃窜,拼命往羊草码子里钻,又扩大了火源,直到变成一群群焦糊的光腚狼,乱跑乱蹦,痛苦万端地死去。
狼帮狼伙成了没头苍蝇,在烟火中上蹿下跳。它们有的走投无路,有的疲于奔命,有的苟延残喘,有的垂死挣扎。火场外做预备队的狼迅速集结,刚要冲锋,就被窝头烟所笼罩。它们连地方都没动,就被活活地呛死。
持续增加的高热,形成一条条柱状热气流。无数条火龙从地面向空中翻腾、跳跃、滚动、盘旋。西北风越刮越猛,形成强大的向心力,将草码子、草捆、活狼、死狼、火焰、灰烬等所有物体卷到半天空。南碱沟变成一片火海,一座巨大的灶火坑。无数条火龙合并成一条巨大的火龙卷,在南碱沟上空盘旋。
在灭顶之灾到来,爷爷飞一样跑向一座水泡子。融化的冰层热汽蒸腾,他一头扎进泡子,刚把脑袋埋进水里,火龙卷从水面上掠过。水的表层 “刷刷”响,烧起一片气泡。侥幸逃生的最后一群狼,也随爷爷跳进泡子。它们浸入水里的身子毫发无损,露出水面的狼脑袋,倏然灼亮刺眼,瞬间被高温融化成灰烬。
政治犯从戒备森严的旅顺监狱逃走,惊动了鲁一次朗。他经过缜密调查,知道董希录去了北大荒。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只身坐火车北上,亲自捉拿董希录。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