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城和边外远隔千里,对极寒的体验完全相同: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两地的气候差了两个节气,寒冷的程度大不相同。里城家到了腊八,冬天的脚步“行百里路半九十”。边外的腊八,冬天“路漫漫其修远兮”。家家户户在窗户纸中间镶一块小玻璃镜,坐在炕上观察、监视狼情。夜里,绿莹莹的狼眼睛,像一对对发光的绿玻璃球,院里院外闪闪烁烁。大白天,三三俩俩的狼,走平道一样在屯里屯外来回窜。群狼是红胡子,把千瓢水万瓢糠喂养的年猪抬出圈,把肥鹅背出栏。人们眼睁睁地看着猪嚎鹅叫,不敢吆喝不敢追赶。只有孩子被叼走,人们才出去和狼拼命。窗户上的小玻璃挂了一层霜,人们不住地哈汽,霜融化后再往上挂。等上了老冻之后,小玻璃镜结了厚厚一层白霜,呈现出凤凰尾巴、野鸡翎和芭蕉树的图案,画匠都画不出来。此时,用热汽很难把霜哈开。人们在炕里边放了火盆烤,霜边化边冻,哪怕一条狼站在窗外,也影影绰绰变成狗的模样。
自从里城人住到屯南,一冬天没闹狼,大人孩子和家畜家禽,平平安安一片祥和。人们出去撒尿,抱草,喂猪喂鸡,翘脚向南碱沟眺望,祈祷里城人囫囫囵囵归来。群狼吃斋念佛了,愣是没动里城人一根毫毛。谁都没钻到群狼心里看,不知道狼心狗肺的畜生打什么主意。等它们回过味来起坏心使坏水,里城人后悔都来不及。南碱沟那边一片蒙胧,不知道里城人和群狼,演到了哪一出戏。
爷爷起早贪黑到南碱沟打羊草,饿了烧烤狼肉,渴了砸冰喝泡子水。边外人做梦想不到,两个多月的工夫,南碱沟方圆百里的羊草,被里城人一双手两把大钐刀,外加一块磨刀石,剃了个阴阳头。爷爷准备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之前,打完所有羊草,一根草刺都不留。夜里羊草冻的焦脆,用脚一趟“刷刷”倒下一片,出活还省力省刀。爷爷通宵打羊草,干到晌午吃干粮,下晌捆羊草码垛。
他把草捆搭成一座座草码子,远远看去,如同一趟趟谷个子,一座座马架子窝棚,好看还方便装车。南碱沟是群狼的家乡,已经在这里生生不息几千年了。南碱沟不是他们人类的,而是它们群狼的。羊草一天天减少,群狼的地盘一天天缩小,生出新草也要等到来年。家园被蚕食,群狼心急如焚,无家可归欲哭无泪。
人类故土难离,群狼也难舍家园。越是妥协让步,那个人类越是得寸进尺。
独狼们义愤填膺,要和那个人类同归于尽。多个狼伙密谋偷袭那个人类,因为恪守规则而放弃。有的狼事不关己,有的苟且偷生,有的煽风点火。有的狼悄悄离开是非之地,到远方加入新的狼伙。狼王早就想拼个你死我活,又害怕那个人类腰间的火镰。他要急眼了点着了羊草,一条狼都活不成。
如何对付这个坏人类,群狼经常发生内讧,意见难以统一。群狼挤在狭小的地盘上,到处是粪尿,臊臭气熏天。黄羊、狍子、獐子、野兔、野鸡、獾子、山狸子等野兽为了不被饿死,纷纷逃离,去往远方。有的狼伙离开南碱沟,因侵犯别的群体地盘而挂彩,有的因此丧命。也的狼将生存危机变成了杀机,有的狼相互间大动干戈。有的成年狼为了争窝杀死了老狼,老狼又杀死了幼狼。
有的狼豁出去了,死了也比活受罪强,让他一钐刀搂死算了。它们钻出草丛,故意往他的刀刃上撞。那人类目中无狼的轻蔑,让它们感到渺小,活的不如一根羊草。别说吃了这个人类,它们见了他的影子都发怵。群狼的忧虑和痛苦日益加剧,悲伤的呜咽声此起彼伏。南碱沟的情势发生了惊天逆转,不是人类害怕群狼,而是群狼害怕人类。它们惶惶不可终日,又有了心的预感,这里迟早要降临一场巨大的灾难。它们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要不决一死战,要不近早逃离家园。
羊草码子向四面八方扩展、延伸,更引起群狼的警觉和恐慌。那人类设下圈套,让它们自投罗网一网打尽?抑或为它们精心营造牢笼和坟墓?它们小心翼翼地避开羊草码子,凝望眼前,观察更远的地方。老狼、弱狼和病狼又冻又饿,有的奄奄一息有的一命呜呼。那天半夜三更,一条狼冻的受不住,冒死钻进一座羊草码子里。它不但活着,还在温暖的巢穴中美美地睡了一觉。它终于明白了,这个人类忙了一冬天,是为我们建造安乐窝。狼从草捆间伸出脑袋,招呼同类们钻进去取暖。私心大的狼钻进去不再露头,制造中了圈套万劫不复的假象。
如果群狼都钻进羊草码子里,肯定要被那人类赶出来,谁都住不成。几天过去,那个人类既没对群狼叱喝,也没抡起大钐刀屠杀。他不管喜怒哀乐,都骂“妈拉个巴子”。一部分狼冻得瑟瑟发抖仍在观望,想从同伙身上,识破那个人类的阴谋。它们度日如年,最难以战胜的是疑心病。它们的麻干腿冻成了干柴棒儿,这才迟迟疑疑地钻进羊草码子里。南碱沟平安无事,其他野物陆续归来,食物链恢复,群狼的体力逐渐增强。它们不再害怕他和大钐刀,还想为他做点什么。
爷爷捆完羊草,被狼叼到一堆儿。它们本末倒置,咬断了草腰弄散了捆,爷爷还得费事重捆。群狼虽然凶残乖戾,也是大草甸子的乖孩子,在羊草码子间钻进钻出地玩耍。爷爷摘下样皮帽子放在地上,有模有样一步一扭地往前走。有群狼做伴,爷爷不再感到寂寞,闷了就和它们唠嗑,不管能不能听懂。
狼王让几条狼猎杀了几只野鸡和野兔,叼到那人类身边。爷爷以为群狼使什么坏水,冻的和铁块子一样坚硬,一直没拿,惹得群狼不住哀号。狼真的通人性,住了几天羊草码子开始送礼了?爷爷对群狼说:“你们打点食不容易,留着自己吃吧,别祸祸人就行。等我打完羊草发了财,把你们请到屯里,给各家各户看门护院。”群狼侧着耳朵,好像听明白了。爷爷拿了那些东西,它们才离开。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爷爷在南碱沟“刷”地一声收刀。被剃了光头的南碱沟成了南大洼,是漂在漫洋草海中的一只浅盘子。他站在羊草码子中间,一恍惚站在老家沙岗后地垅沟里,双手叉腰来回走,自豪地骂了声“妈拉个巴子”。
季霖庭挨家挨户告诉,里城人把南碱沟羊草打的一根不剩。谁在南碱沟看见一根还长在地上的羊草,回来割掉他的脑袋。没人相信,里城人一个人一冬天,打光了所有羊草。没闹狼的那些年,全屯人一冬天,连一半羊草都没打完。几个好信的人骑马带了老洋炮,到南碱沟看个究竟。南碱沟不但被剃了光头,还全是羊草码子。就算里城人能把羊草打完,也捆不完,难道他真的是天神下凡?
男女老少来到屯南杨老八家,观看爷爷用过的两把大钐刀。刀的长短少了一截,宽窄少了一溜,刀刃薄了一半。刀把上双手握把处,凹下深深的两块儿,变成了线桄。边外人不明白,好好的大钐刀,怎么让里城人糟蹋成这个样子。
季霖庭拿过里城人的手,摊开手掌让众人看。手掌上的老茧比脚后跟都厚,裂口子的地方用麻绳缝合。季霖庭说:“大钐刀被羊草割了,刀把让里城人的手掌子咬了。好汉死在战场上,懒汉子死在炕头上。我这个里城老弟,举世闻名盖世无双。”人们一趟趟去南碱沟看个究竟之后,终于相信是真的,无不竖起大拇指夸赞:“什么是能人?里城人才是能人,张老万活着都甘拜下风!”
爷爷说:“眼是奸蛋手是好汉,靠兄靠妹,不如靠手靠背。”奶奶随声附和:“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燕子不吃落地的,鸽子不吃喘气的,边外好我们才来。”边外人听不出好赖话,里城家两口子不但能干,还能说会道。
边外人虽然对里城人宾服的五体投地,还是觉得有点悬。群狼不会善罢甘休,哪一天卷土重来,全屯人还得遭殃。季霖庭到屯南唱曲儿《十连排》,劝里城人见好就收。在大草甸子上,天老爷排第一,群狼排第二,阎王爷排第三,土地佬排第四,各路神仙排第五,妖魔鬼怪排第六,飞来横祸排第七,得病闹灾排第八,命中注定排第九。人的那点儿能耐,连第十都排不上,连只小蠓虫都不如。
爷爷不以为然:“人排第一,什么都弄不过人。妈了个巴子!”季霖庭对牛弹琴,里城人不愿意听,嫌他哼哼唧唧膈应人。里城人能干、能吃苦会算计会过日子,舍命不舍财。爷爷一天都不歇,趁后半夜月亮地,到南碱沟码羊草垛。
一趟羊草码子十几里地长,从小西山都到永宁涧了。爷爷打算年前捆完羊草捆子,先卖出六十车羊草。头一次在边外过年,如同买卖开张,得支开铺才行。
季霖庭一直想帮里城人做点什么,听说卖羊草,马上有了用武之地。他拍着胸脯向爷爷保证,马上调来三百挂马车,一天将所有羊草卖完。他在十字街又拉又唱,把里城人董希录悬乎的如同天神下凡。张老万屯被群狼封门,天神下凡被赶回天庭,玉皇大帝愁的直哭。孙悟空降临,被群狼赶跑了。里城人吓跑了群狼,一冬天打完了所有羊草。人们以为瘸子编新戏词,都来听他唱戏,没有一个人说要买羊草。爷爷提着猪头摸不到庙门,常穿袍子也遇不着亲家。
等到开春化冻,南碱沟进不去车,羊草和了烂泥,罪白遭力白出。爷爷一上火牙就疼,腮帮子肿起老高。奶奶在水缸下磨土豆子泥,在爷爷腮帮子上糊了三天才消肿。“老酒糟”带头,家家户户来屯南买羊草,帮爷爷度过难关。
屯里的马大多被群狼喝了血,人也不能把羊草当饭吃。货到地头死,爷爷再缺钱,也不能把买卖做到家门口。他拉回一爬犁羊草,分给有马的人家喂马。
季霖庭一根羊草没卖出去,说不帮里城人卖掉羊草,就把自己卖了。他背一捆羊草,一瘸一拐去九座房、老迟家等屯子推销。这些地方也长羊草,白给没人要,人们以为那捆羊草是瘸子的道具。季霖庭假戏真做能把死人说活,一旦说真话做真事,倒成了假的。他没脸回去见里城人,坐在大草甸子上“呜呜”哭。
爷爷只好拉了一爬犁羊草到大林家店草场,低三下四地求人家买。草料场老板知道羊草来自南碱沟,当即买下,说有多少要多少。第二天,草料场雇了三十挂大车,买走了三十车羊草。要不是大车都去拜泉那边拉年货,年前就把羊草全部买回来。老板和爷爷说好,过了正月十五,他那边来大车拉羊草。
要不是季霖庭误事,爷爷已经把羊草卖得一根不剩,正愁没地方放钱呢。季霖庭虽然净帮倒忙,也没少忙乎,爷爷给了他一百个大铜子儿。他心里乐开了花,假装暴跳如雷,说里城人羞辱他。爷爷刚要把钱收回,季霖庭一把抓到手里,用光板子羊皮袄兜回家。他一天没出门,在炕上摆弄这一百个铜子儿。
他见过钱,没见过在群狼牙缝里抠出来的钱。边外人连屯子都不敢出,他把九十九枚大铜子摞稳,摞最后一枚,“哗啦”一声从炕头倒到炕梢。他再摞再倒,怎么也摞不到最后。他用大铜子摆出群狼、“狼探子”,炕头炕梢来回摔,解老恨了!“土埋子”啐他:“呸!穷汉得了狗头金,立起来不如一根羊草。”
奶奶也把大铜子儿堆满炕,让三个孩子在钱堆里打滚,祈福避邪。父亲用大铜子儿往墙上灯窝里投准,打的灯烟灰爆了满炕。姑姑用钱把叔叔埋的头影不露,叔叔把大铜子儿扬了满地。奶奶玩童年“拼杏核”,抛起一把铜钱用手背接稳,手掌一翻落进掌心。她连品三次品出三十六枚铜钱,给爷爷压腰。
爷爷在大林家店买回几捆青麻,从早到晚搓绳子。墙上挂满了绳子,栓住一年的财运。边外和里城家一样,也在腊月二十四写对联。在老家小西山,过年碾大黄米占碾套,写对联也排号。大伙儿用大红纸在瞎董万空家炕上排趟。
天大的事都没难住爷爷,“写对联”这点事也难不住他。他买了几张大红纸,才知道没买墨、砚台和毛笔。他用灯烟灰和了米汤调成墨汁,用破布缠在筷头上做毛笔。他用菜刀把大红纸裁成条,将“毛笔”蘸饱墨汁,开始“写对联”。
写对联不是砍狼打羊草,毛笔也不是大钐刀,有胆量肯出力就能玩得转。爷爷想写的第一幅对联是,“春打六九头,九九就使牛”。他一个字都不会写,这才知道没念书不识字的憋屈。他自以为是地在红纸上涂抹,想画一颗牛头,谁知画成了毛驴脑袋。他借坡下驴画上四只驴蹄子,还画上两只弯弯的“驴角”。
奶奶笑的前仰后合:“哪有毛驴长角的?你不会写字,让人笑话。”爷爷沮丧地说:“我去大林家店买现成的。”奶奶说:“家里有人写。”爷爷问:“谁?”
奶奶说:“你忘了送福子到永宁城念私塾。”爷爷嗤之以鼻:“他识那几个字,早就饭吃了。”奶奶对门外喊:“福子!回来写对联!”
父亲刚要去找季霖庭儿子套丹顶鹤,回到屋里。爷爷不拿正眼看:“听说你会写对联?”父亲说:“会。”爷爷说:“你写几个字我看看。”
父亲将“毛笔”蘸饱墨汁,爷爷拦住:“你别糟蹋这张红纸了。”父亲写下“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爷爷这才把父亲当回事:“早知道你会写对联,我还费这个事。”为了显示自己也有文化,爷爷叨咕词,让父亲往红纸上写:“雷打谷雨前,高山种大田”“有收无收在于水,多收少收在于肥”“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藏深山修身养性,出古洞四海扬名”、“驾鹤西天去,大梦永不回”……父亲说:“爹,后两幅对联是贴在庙上和棺材上的。”爷爷武断地说:“让你写你就写。”奶奶问:“写了往哪儿贴?”爷爷说:“贴在大门上。”奶奶说:“你要是贴了,咱家成了庙堂和灵堂。”爷爷赶紧把两幅对联烧了,幸亏没贴出去。不管儿子闺女,都让他们念书识字,当亡国奴难受,当睁眼瞎也不好受。父亲用大红纸描了“福”字,衬在宗谱后面,写了不少小“福”字压彩。屋子里贴“抬头见喜”,柜子上贴“黄金万两”。院子里贴“出门见财”,鸡窝门贴“金鸡满架”,猪圈墙上贴“肥猪满圈”,牲口圈贴“六畜兴旺”,大车上贴“车马平安”,还剩下“春条”。
在老家,瞎董万空视每家收成和吉庆之事编“春条”,一家一套词儿。爷爷不会编,父亲和奶奶也不会编。刚要去找季霖庭,他从门外进来:“你们里城人找我是吧?”爷爷说:“找你添乱哪?”季霖庭说:“是不是不会编春条了?”
爷爷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季霖庭说:“吃我这碗饭,能掐又会算。”
爷爷说:“羊草卖不出去你怎么没算出来?害得我牙疼上火赔钱。”季霖庭很尴尬,总能为自己找台阶,说:“诸葛亮还失街亭呢,关云长还走麦城呢,南碱沟群狼还遇上董希录人里城呢,我能比他们蝎虎?”奶奶说:“什么叫董希录人里城?”季霖庭说:“为了押韵上口,我把里城人董希录颠倒了一下。”爷爷说:“少说废话,给我编春条吧。”季霖庭摇头晃脑,张口就来:
宜入新春过大年,边里边外都是缘。千行百里来眼前,安家落户到屯南。南碱沟扩边又展沿,一车羊草一车大铜钱。里城好汉美名传,群狼见了王老阎。
爷爷奶奶这回知道了季霖庭为了顺口,把阎王爷改为“王老阎”。父亲听了一遍记住,把红纸裁成细长溜,一个字不差地写在上面。季霖庭故意难为爷爷:“我给你编春条,你也得给我编春条。”奶奶为爷爷解围:“你是有名的季铁嘴子,他哪能和你比。”季霖庭得意地说:“好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我一条半腿……”爷爷最不愿听谁说他不如别人:“我现在就编给你听听。”
爷爷直到憋出一身汗,脑瓜“呼啦”开了道缝儿,想出一大套词儿:
宜入新春真热闹,季家老少哈哈笑。穿新衣来戴新帽,噼里啪拉放鞭炮。正位坐的没牙佬,地上跑的大胖小。一领苇席炕上罩,铺金盖银睡大觉。黏糕别把牙粘掉,掉蛋饺子管够造。大红灯笼头上照,日子过的年年俏。瞎子睁眼哑巴叫,瘸子全把拐棍撂。
季霖庭盛赞里城人好文才!父亲奶奶爷爷一句词没记住。爷爷像丢了一袋子大铜子儿,铺天盖地要打父亲。季霖庭急忙拦住,一字不差地背下来,父亲写在红纸上。爷爷用萝卜刻了小饭碗大的“大铜钱”戳子,蘸了墨汁一边念叨“钱钱钱钱钱钱钱”,一边往纸上扣,自己家扣了十幅,给全屯每家扣了两幅。
爷爷让季霖庭去左金堂家借爬犁,明天一早和他到大林家店,办置年货。季霖庭一听没乐死,没话找话说:“兄弟,你把羊草扔在南碱沟,让黄羊偷去怎么办?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我到南碱沟给你看羊草,一根丢不了。”爷爷笑着说:“我雇群狼看着,黄羊吃了豹子胆敢偷羊草?”季霖庭二话不说,转身走出门外。爷爷追到院子里:“老季大哥,你上哪儿去?”季霖庭悄声说:“我去南碱沟偷羊草卖钱,别让里城人董希录知道。”爷爷也煞有介事地说:“快点去,去晚了让群狼卖了。”季霖庭抢先进来:“南碱沟堆着金元宝,我也不敢去呀!看我忘了正经事,赶紧去老酒糟家借车。”爷爷愣了:“你借车干什么?”
季霖庭说:“你不是让我和你去大林家店办置年货吗?”爷爷说:“是明天,到左金堂家借爬犁。”他不好扫了季霖庭的兴,说:“那就今天吧,走。”
爷爷扛了沉甸甸一袋子大铜子,和季霖庭出了院子。到了大林家店,季霖庭像进了自己屯,男女老少没有不认识的。他和这个插科打诨,和那个斗嘴骂笑,不叫人名只叫绰号。人们围住他让他唱曲儿,他就地一坐现编现唱,早忘了办置年货这码事。唱完了他才想起没带老胡琴,都是干唱,半点都不影响效果。
观众兴犹未尽,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他不让走。他一下想起来,还没帮里城人买年货呢,钻出人群就跑。他冷不丁想起来,观众赏他的一地铜钱没拣,等他回去,早被人抢光。靠董希录给的一百个大铜子儿,过年别说铺炕席盖麻花被吃掉蛋饺子,连顿酸菜都吃不上。他一本正经说:“老弟,你把主意改吧。”
爷爷吓了一跳:“什么主意?”季霖庭说:“你要是当了皇帝,十有八九用我当宰相。凭我这半斤八两,给你牵马坠蹬都不够格。咱把丑话说前面,假如你非用我当宰相不可,到时候弄的你江山不保,你可别砍我的脑袋。”
爷爷没工夫耍嘴皮子,指着道边:“我已经买完年货了,回家。”季霖庭扭头一看,道边大车已装满年货,以为城人见缝插针,趁他唱曲儿,用车拉脚挣钱,说:“老弟,南碱沟的群狼哪是你的对手?你扒了它们的皮,它们还得忍着疼,替你熟完皮子缝好皮褥子,再帮铺到你炕上。你们里城人到哪疙瘩都能挣钱发家,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你拉脚提前告诉我一声,我给饭店吴掌柜唱堂会,只骂了他家八辈祖宗,还欠十辈没骂。我把欠下的骂了,还能要个高价。”
爷爷拉住他:“你别嚼嘴磨牙耽误工夫,我没拉脚,这是我置办的年货。”季霖庭围着大车仔细看了一圈,割了脑袋也不信。在张老万屯,哪怕财主邝守仁,也办置不上这么多年货。他细细数了数,猪肉半子六扇,几坛子烧酒、黄酒,几草袋子冻鲫瓜鱼、鲢鱼、泥鳅,两笼子山鸡、几只黄羊,几麻袋五常大米几口袋洋面,几大盘鞭炮、几篓子“二踢脚”、几篓子嗤花炮,还有麻花被面、两包棉花、几匹洋布,一叠年画、小孩子玩的蹦蹬鼓、弹的玻璃琉琉,大小盘子、大碗小碗、锅铲子饭勺子,两盏大红灯笼, 两盏元宝灯笼。还有宗谱、香炉烛台供碗祭祀用品。红的绿的长的扁的锦盒纸包里,不知装着什么稀奇玩意好东西。
他见里城人的钱袋子空了,这才信了,对着爷爷耳朵小声说:“这事就咱俩知道,千万别告诉别人,你老弟是天下第一能人。”爷爷笑着说:“我再能耐,也比不上老天爷和皇帝。”季霖庭认真地说:“你老弟可说错了,没有天兵天将和文武大臣守护着辅佐着,让老天爷和皇帝去南碱沟打羊草试试?让狼造了不说,都托生几回了。”爷爷得意地一捂屁股:“我后腚烤糊了,睡觉不敢沾炕。”
季霖庭说:“我要是奉承你半句话,下辈子托生哑巴牲口。”爷爷说:“快过年了别说不吉利话。你买了什么年货,我帮你拿。”季霖庭说:“我男的买个唐伯虎,女的买房王昭君;天上买把真龙椅,地上买个聚宝盆;水里买座火焰山,火里买扇鲤鱼跳龙门;近的买出老来少,远的买架风火轮。我八百年前买下火红日,八百年后买来你董老弟,你帮我拿。”爷爷叫真:“你真买了吗?”
季霖庭一口咬定:“真买了!没买能让你去帮我拿吗?”爷爷说:“在哪个店?”季霖庭说:“你能猜出哪个店,来年开春趟地不用使牲口,不用犁杖。”
爷爷说:“我怎么趟地?”季霖庭朝爷爷伸长脑袋:“我拿脑袋给你拱。”
爷爷说:“你逼我说,这些东西都在丧品店,我帮你去拿。”季霖庭一把拉住:“我还以为拿根狼尾巴,能吓住你董老弟呢!”爷爷说:“老季大哥,你来一趟大林家店,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去。孩子们眼盼盼的,哪怕买挂鞭炮和几根红头绳,没钱我有。”季霖庭说:“话说两遍就是捣粪,捣了八百遍还得捣。这些年闹群狼,屯里过不下去。我一时图嘴上快活,说能和群狼神通,被咬掉了脚掌子。我又夸下海口,说能找到制服群狼的能人。正在我要变成狼粪之时你下凡了,救了全屯,为我解围长了脸。这个年我吃糠咽菜高兴,睡光板炕舒坦。”
爷爷心头一热,慷慨地说:“老季大哥,这些年货,样样数数都有你家的份。”
季霖庭脸色一变,爆起几溜子大脖筋:“董老弟,你说王八犊子话!”爷爷愣了:“老季大哥,我送给你年货,你怎么骂我?”季霖庭说:“你再说我就和你急眼,真这么做就和你断绝!”爷爷生气地说:“你们这些边外人,风一阵雨一阵没根底,神一套鬼一套没正行!你不说出个道道,你不断绝我也和你断绝!”
季霖庭说:“老弟,谁吃肉不香喝酒不辣?你给我置办年货,就是损我骂我。”
爷爷说:“我听不明白你这鳖羔子话。”季霖庭说:“能拉一屯不拉一邻,你要给我,全屯人都得给。”爷爷赌气说:“我不给你还不行吗?”季霖庭把脸拉的更长,仿佛爷爷欠他八百吊:“更不行!”爷爷说:“怎么不行?”
季霖庭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话已出口,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爷爷眼珠子一瞪:“让我把年货分给全屯人?我还让你讹着了!”季霖庭苦口婆心,劝让爷爷请全屯人喝酒吃肉提前过年,爷爷不干他就下跪叫爹。
季霖庭说:“老酒糟家成了打尖的大车店,一年到头招待过往行人吃饭睡觉,花费的钱财无其带数,从来没说半个不字。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入乡随俗,过日子才不死门子,否则有个三灾八难大事小情,全屯人看你热闹,日子就别过了。我要是想吃你的喝你的沾你便宜还坑你,就不是我爹揍的也不是你揍的,是牛腚上的小蠓虫揍的。不下酷霜冻死不让蚂蚱咬死,也得让苍蝇放屁崩死。”
爷爷后悔死了,不该带季霖庭来买年货。他除了拉胡琴唱曲儿,一干正经事儿就添乱惹麻烦。在边外人面前,只能装穷不能显富,否则就得共享。
这一路,他只见季霖庭的嘴唇子不停动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到了屯边,爷爷一拉车闸,把季霖庭晃下车,一屁股坐在地上。爷爷“啪”地甩了一个响鞭,赶车回了屯南。季霖庭是明白人,知道里城人不认可边外的规矩。为了里城兄弟能在屯里呆下去,他就得硬着头皮,让他入乡随俗。他从屯东头喊到屯西头:里城人买了一车年货,晚上请全屯人喝酒。爷爷赶车刚进院,差点被气炸肺,杀了季霖庭的心都有。他赶紧和奶奶把年货搬回家,藏进里屋,紧急商量对策。
爷爷说:“咱们该炖鸡炖鸡该烀肉烀肉。等边外人来家里之前,你在街上敲铜盆,大声喊南碱沟来狼了。我拿大钐刀去屯边撵狼,把边外人吓回家。”
奶奶说:“咱们把小鸡炖了,肉也烀了,吃到开化都吃不完。”爷爷说:“明天,我挑到大林家店去卖,把本赚回来还能翻翻挣。”奶奶说:“真的打不掉假的安不牢,边外人知道咱们做扣,就没法呆了。”爷爷也觉得这么做不对劲,不住地骂季霖庭和边外的臭鳖羔子规矩。他们懒还懒出理了,吃香喝辣往回请,成南园外大杨树上的山燕子,喜鹊把窝做好,它们往里面拉屎,占住不走。
他又一想,当初边外人不收不帮,一家人不让狼吃了也得冻死饿死。不愿意归不愿意,好人还得做,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权当遇上了打杠子的。既然请全屯人,就得让人家吃饱喝醉。他们搬出鸡鸭鱼肉,两口锅同时开火,又是烀又是炖又是煎又是炒。傍晚,爷爷奶奶把猪肉狍子肉鸡鸭鱼肉烀好炖好,一个人都没来。他们刚要挨家挨户去请,“老酒糟”和季霖庭来了。
“老酒糟”“啪啪”扇了季霖庭两个大耳刮子,喝道:“跪下!”爷爷急忙拦住:“有话好好说,快起来,进家吃肉,喝酒,我喊大伙儿去!”
季霖庭跪在地上,扇自己耳刮子。“老酒糟”说:“这一冬天,咱们在家里炕头上猫冬,里城兄弟冒死打羊草,拿命换钱买了点年货,南碱沟的群狼没惦心上,这王八犊子倒惦心上了!你吃了这肉喝了这酒想死啊?你不嫌磕碜我嫌磕碜!你找条狗问问,让它到屯南吃肉有没有脸来?你个王八犊子狗都不如!”
能说会道的季霖庭一句话说不出来,“呜呜”一个劲地哭。 “老酒糟”非让季霖庭跪到天亮,否则,张老万屯就没人了。爷爷两个大耳刮子,把“老酒糟”扇蒙了。他给爷爷做个揖:“里城兄弟,哥哥领情了。王八犊子起来,回家。”
爷爷和奶奶急忙拦住,让全屯人过来喝酒吃肉,“老酒糟”坚决不让来。爷爷从锅里捞出一大块猪肉,“扑通”一声扔到门外。“老酒糟”见里城人真心实意地请全屯人,再推辞就不近人情了,这才对季霖庭说:“你个王八犊子起来吧,快去叫人,我们领情了。”季霖庭破涕为笑从地上爬起来,挨家挨户叫人。
张老万屯家家户户提前过年,男女老少拖家带口,来到屯南。每户人家都不空手,有的带小米、大黄米、黄豆、绿豆、豇豆、大碴子,有的带纳鞋底的线绳、袼褙、鞋面,最不值钱的,是一扎引火用的麻杆,最贵重的,是一只金手镯子。谁拿东西都不记账,进屋里往炕头上一扔。全屯人在一块儿喝酒吃肉,多少年都没这么开心痛快,都喝醉了。季霖庭拉老胡琴唱曲儿,唱到半夜三更。
第二天,爷爷把样样数数的年货,送到季家。“土埋子”感动的直掉眼泪,季霖庭一言不发,唉声叹气。爷爷说:“老季大哥嫌少不是?我再回去拿。”
季霖庭忧心忡忡地说:“兄弟,哥哥再说感谢话就是假的。哥哥我生下来就
是羊草之命穷头之命。要是过了这个年天塌地陷,我吃了喝了铺了盖了,全得了。我还活着,头上欠着天脚下欠着地中间欠着你老弟,让我怎么还哪?”
爷爷说:“钱多多花、钱少少花、没有不花,只要勤快别丢别洒。年好过节好过,日子不好过。有什么别有病,缺什么别缺钱。宁叫撇了别叫缺了。”
季霖庭感慨地说:“你们里城人,说的一套一套的,做的也是一楞一楞的。我样儿不济,瞧得起的人没几个,天上的不说地底下的不论,除了皇帝就是你老弟。我还有块心病,南碱沟的群狼一直没消停,早派狼探子过来了。”
爷爷哈哈大笑:“自从我来到屯里,谁看见狼了?狼探子在哪里?”季霖庭小声说:“狼探子在屯里长住,天天照面,我告诉你是谁。”爷爷说:“我没工夫和你扯闲篇,有的是活没干呢。”季霖庭说:“董老弟,你听我说……”
腊月二十九,爷爷奶奶把过年的大事小情安排妥当。奶奶把猪肉半子化开,剔下瘦肉包饺子,五花肉炖酸菜。排骨和里脊肉,是正月里的家常便饭。
她把板油切成块儿,在锅里靠油,装满三坛子,一年做菜不缺吃油。爷爷架火燎猪头,把沟沟褶褶里的残毛燎干净,挂在外屋地房梁上。那猪头笑眯眯的,仿佛心满意足。奶奶蒸了两锅大黄米面年糕,做了三包豆腐,包了十几盖帘饺子,放进院子大缸里面冻着,想吃了,随时拿回家里煮。她蒸了雪白的大馒头,“富富有余”的面鱼,蛇盘龙卧的“剩头”。把“剩头”埋进粮食囤子里,舀出粮食还能回来。奶奶倒了半锅豆油,炸麻花、里脊肉,没有地瓜就炸“土豆角”。
奶奶点灯熬油,做了四铺四盖宣腾腾的新被和新褥子。爷爷按里城老家过年的规矩,在外屋地正北横放一张供桌,上面并排供俸董家和杨家祖先的宗谱。宗谱上一层层格子就是辈分,写着历代祖先的名字。爷爷只能记住老祖宗“董起”的名字,太爷、爷爷和爹“董福英”的名字。让父亲写在宗谱上面的格子里。
董福英下面的一层空格子,是给自己百年之后预备的。爷爷一下糊涂了,不知道自己下面一层格子,给谁预备。他突然发现家里多了个人,半天想不起来是谁。这人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儿子福子。他一直看不上儿子,认为无能无用,少爷身子穷头命。自己十三岁已经当了两年长工,转过年当了把头。
单斤八两的儿子,当小半拉子牵套都不是好手。他本来想过个好年,一看见儿子就泄劲了。好房子好宅子,不如养个好孩子。儿子长这么大,很少和他说话,他也没好好对待儿子。他起早贪黑打羊草,三个孩子天天见不到他的面。
他想带儿子到南碱沟,一怕碍手碍脚,再怕群狼见笑,养了个窝囊废。几个孩子和大人一块儿闯大草甸子,囫囫囵囵,又觉得对不住孩子。父亲根本没看上爷爷那一套,包括庄稼院里的一切。爹偷挪人家地角石,只是偷鸡摸狗的勾当。爹和老娘们一样,动不动就起咒发誓。爹只在小西山称王称霸,出了小西山还不如瞎董万空。爹哪怕把地角石埋到天边外国,也不敢撬望海楼的一块洋灰渣。
爹的一系列“壮举”,如同小孩子在西沙岗子“骑马打仗”。爹害怕鲁一次郎灭门,连夜逃出小西山,扔下奶奶和几个叔叔不管。人战胜野兽不是本领,战胜敌人才是英雄。爹要是杀了鲁一次郎,才是他崇拜的大英雄。
父亲最崇拜的人,是那些骑马挎刀扛枪打仗的英雄。他最大的愿望,是走出小西山,到外面闯荡。人们夸奖爷爷,父亲在心里嘲笑。他对优越生活毫不领情,有好吃的理所当然地吃,有好穿的理所当然地穿,反正我是你的儿子。
父亲就想当兵,当军官骑大马带护兵杀富济贫,有朝一日光宗耀祖。他恨不能骑马跨枪回到里城家,平了望海楼,杀了鲁一次郎报仇。快到掌灯时分,爷爷故意把两个大铜子儿扔在地上,说:“福子,你把大铜子找一找。”果然不出爷爷所料,父亲蹲在地上,在黑暗中到处摸索。爷爷叹了口气出去,到街上转了一圈回来,父亲还在摸索。爷爷抬起脚,真想给父亲一靰鞡头子。
奶奶破解给父亲听:“福子,你爹是看你长不长心眼儿,天黑了,你点灯照一照不就找到吗?”父亲木讷地把灯点亮,很快找到了两枚大铜子儿。
一想到儿子过这个年十四岁了,爷爷着急了,继续考察。他在门口摆了一张铁锹,父亲宁肯被绊个跟头,也不肯扶起来挪个地方。明天正晌午时之前,他不把铁锨扶起来,他揍他,还得把他赶进南碱沟看羊草。父亲故意装傻,找铜钱偏不点灯,偏不把铁锨扶起来。爹越看不上他越好,有了离开家里的理由。
父亲来来回回出去进来,奶奶暗示装作没看见,仍没弯腰扶起铁锨。第二天正晌午时之前,父亲出去撒尿回家,仍没扶起铁锨。爷爷狠踢了父亲一靰鞡头子,扇了一个大耳刮子。父亲蒙头转向,捂着脸不吱声。
爷爷说:“这叫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奶奶说:“福子,自小就得长眼力见,一分精神一分财。你从铁锨上跨了多少个来回,都绊着了也不扶起来。你再想一想,现在该干什么?”他故意气人,拿来草垛上的羊草叉子,横放在铁锨上。奶奶叹了口气,爷爷骂了句“妈拉个巴子”,拣起铁锨和羊草叉子。
父亲回屋,穿上大棉袄戴上皮帽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奶奶问:“你到哪儿去?”父亲说:“到南碱沟看羊草。”他没把话说出口,儿子怎么知道的?”嘴上却说,“别拦着,让他去!他还有理了,妈拉个巴子!”
奶奶急了:“大过年你让孩子去南碱沟,让狼吃了怎么办?谁偷羊草?”见父亲头也不回地往南碱沟走,爷爷飞一样追出去,把父亲拖回来。他有了主意,再不把儿子当少爷秧子,天暖和了就带他干农活。他和奶奶看好了季霖庭的闺女季淑清,人长的好,勤快,比儿子小两岁。等儿子长到十五岁,让“老酒糟”去季家提亲,娶媳妇成家。爷爷马上坐不住了,得帮季家做点什么。他对奶奶说:“我们得到老季家去看看去,不知弄成什么鳖羔子样儿,糟蹋好东西。”
奶奶知道爷爷的心思,回头看了儿子一眼,两人把季家当成了亲家。
以往过年,季家连顿饺子都吃不上,平时吃什么过年还吃什么。董希录送来半车年货,家里头一次有了这么多好东西。“土埋子”希罕了半夜,不知道怎么做,仿佛不为吃而为看。大年三十,她不上火不着急,倚在外屋地门框上,抱着肩膀抽闲烟。炕头上,大盆里的面发的“噗噗”响,再不掺面起子蒸馒头,就得变酸。猪蹄子和猪头放在地中间,毛烘烘仿佛又长了一寸毛,再放就臭了。
昨天,爷爷把猪肉半子放在锅台上,还没动地方。排骨没剔猪肉没切猪大油没炼。蒲包里的酸菜冻成冰疙瘩,不拿回家化着,晚上仍吃不上掉蛋饺子。
整个季家,只有闺女季淑清忙得一夜未睡,身上头发上粘了一层棉花绒子。她接连做了几铺几盖被褥,又在那屋炕上飞针走线,为全家赶做新衣裳。
见爷爷奶奶进来,“土埋子”狠吸一大口烟,把烟掐了放在锅台上,把爷爷奶奶往屋里迎:“大兄弟,妹妹,快进屋,我正想去你们家串门呢!”
奶奶忍不住想说“盆朝天碗朝地,你还有心思串门”。她一想这是边外,还在人家,忙改口:“快过年了,谁家都忙,我们也是抽空来坐一会儿。”
季霖庭急忙起身下地,手忙脚乱一脚踩翻了面盆。要不是爷爷一把扶住,宋先生就得来他家拜个早年了。爷爷搬进来的东西都挡在眼面上,炕上没处坐,地上没处下脚。季淑清赶紧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下地一一挪开,不好意思地说:“大叔,大婶,我们家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她的勤快能干,让奶奶想起自己在马车富家的日子,更喜欢她了。季霖庭永远有理:“自从遇上了里城你叔你婶,咱就家变成了钱库和藏宝洞,宝贝多的没地方放,是不是董老弟?”
爷爷把满地东西归拢得利利索索,奶奶把堆在炕上的被子叠好垛在炕捎,让“土埋子”找出面板放在炕上。家果然没有面起子,幸亏拿了一包。她风风火火揉面,蒸馒头。爷爷把一袋子酸菜提进屋里,放在灶坑下化着,在院子里架火燎猪头。菜刀比马嘴唇子还厚,又生了层锈,别说剁饺子馅,杀人都费劲。
季霖庭说:“我们家带尖的扎不透皮,带刃的割不动肉,不招耗子和小偷,金銮殿哪比得上我们家?”爷爷悄声说:“要不是月黑头子,我一耳刮子把你扇到月亮上。”季霖庭大声说:“敢情好,月宫里的嫦娥正惦心我呢。”
奶奶蒸完馒头、年糕和豆包。爷爷把菜刀磨快,奶奶剔肉剁馅包饺子。爷爷帮他家贴了对联,摆供品挂宗谱。季霖庭当甩手掌柜,嘴一直不闲着:“人是条命,猪也是条命,猪为啥不杀人吃肉?什么时候猪也杀人吃肉,世道就公平了。”老婆呛他:“你心这么善,别让里城兄弟花钱买猪肉,把你杀了过年。”季霖庭说:“我身上这点肉还不够包一顿饺子。好菜好饭不如老伴,把我杀了你还不的和我……”老婆拿针吓唬他:“我把嘴给你缝上就好了,你就不说了。”
她想吓唬一下,没成想一比划,手里的针把丈夫的嘴唇扎出血。季霖庭脸都变色了,看孩子没在屋,小声说:“妈,你儿我哑巴了。”
爷爷和奶奶一直忙着,没工夫和季霖庭斗嘴,也忍不住笑了。忙完屋里的活儿,爷爷拿了镐头,在院子里刨冻土,立灯笼杆子。季家连根绳子都没有,应了里城家一句老话,穷的连上吊绳子都没有。季霖庭说:“家里有根绳子,那年我想不开上吊用了,你嫂子把我卸下来,我又活了,以后不敢存绳子。你让哥哥心里亮堂,不挂灯笼也亮堂。”爷爷让季霖庭扶住杆子,自己去井台挑了担水倒进坑里。转眼工夫水冻成冰,灯笼杆子结结实实立在院子里。季霖庭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把我埋在钱堆里面睡觉,做梦也得去要饭。”南碱沟的群狼不来了,屯里家家户户都办置了年货,准备好好过个年,痛痛快快热热闹闹。
往年腊月三十天没亮,窗外火光闪烁,窗户纸智直抖,“咚咚咔咔”燃放“二踢脚”。自从被南碱沟群狼封门,节不像节年不像年,日子更不像日子。大年三十,人们窝在家里,听外屯此起彼伏燃放“二踢脚”,请神回家过年。
今年腊月三十天没亮,外屯开始“请神”,张老万屯仍静悄悄地没有声音。躺在新炕席上铺着新褥子盖上新被,季霖庭一夜没敢睡觉。他以为误闯金銮殿上了皇帝的龙床,惶惶一宿没敢合眼。全屯托里城人的福过个好年,不能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要起大早带个头,放“二踢脚”请神。他出去拔出药捻子划着洋火,“二踢脚”“咚——咔”在手里响了。他的一只手顿时没了知觉,幸亏没把嘴崩烂,否则吃不上晚上这顿掉蛋饺子。他刚想回屋往手上伤处抹洋油,又是“咚——咔”一声。原来他划着洋火没等点着,屯南董希录请神放响了“二踢脚”。
季霖庭不敢用手拿着放,把“二踢脚”栽在地上点燃。他捂着耳朵躲到墙根下,“二踢脚”腾到空中炸响。第二个“二踢脚”崩到门上,他点着了第三个“二踢脚”,半天没响。他以为药捻子卡了,拿到手里刚想点,“砰”地响了。
他手掌漆黑,虽然没被崩掉,比崩掉了还疼。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高高的灯笼杆子,红红绿绿的对联和刻彩,他心里放开“二踢脚”。这一切,没有半点是他挣来的,都是里城人白送、帮他张罗起来的。他心里没有底,抬脚想去屯南。董希录昨天告诉他,大年除夕必须在家里守岁,也守着老婆孩子一家人,守着宗谱和先人,守着一年的好运气。他站在街门口,往屯南望去。“呼呼”的蒸气,从杨家房顶往上升腾,里城家做好嚼古了。他回到屋子里,屯中的“二踢脚”此起彼伏地炸响。老婆和闺女正在做饭,豆腐炖泥鳅鱼,大米稀饭,白面馒头。
以前过年挂不起宗谱,现在,他跪在宗谱前烧了一柱香,磕了三个响头。
爷爷把三根柞木杆子接在一块儿,高高地竖起了灯笼杆子。他用滑轮把大红灯笼拽上顶尖。除夕晚上,他不但让红灯笼照耀着南碱沟、方圆百里的大草甸子,也让远在天边的老家小西山,能看见这盏大红灯笼。他在街门口和家门口各横放一根柞木杠,给回家过年的祖先做栓马桩。他在院子里撒一层羊草,给祖先喂马,然后请神。他特地做了只“风火轮”让列祖列宗踏着风火轮来大草甸子过年。他在街门口放了三个“二踢脚”,烧了一刀纸,跪在地上,朝里城老家方向磕了三个头,默念:“列祖列宗,不孝后人在边外落下了脚,来这里过吧。”
爷爷又朝张老万坟方向磕了三个头,请杨老八一家老小神灵,回家过年。奶奶在供桌上,摆了十碗供品,盛满丰盛的菜肴,雪白的大馒头。她特地做了一盆鱼丸子汤,盛满了一碗,供在杨家宗谱下,让杨老爷子受用。奶奶进屋拿米回来,只听“哗啦”一声,杨家宗谱一抖。她以为供桌上去了耗子,一看,那碗鱼丸子汤干干净净。她以为父亲偷着吃了,父亲还在炕上被窝里睡觉。
奶奶以为爷爷吓唬她,爷爷请完神刚进门,把用秫秸夹着的一张烧纸放在供桌旁边,这是诸神归位的见证。爷爷在大红灯笼里栽上蜡烛,提到院子里。
奶奶以为季霖庭一大早进来闹妖,更不是。她不动声色,又盛了碗鱼丸子汤,恭恭敬敬放在原处,悄悄藏在灶火坑暗影里。片刻,供桌前有喝汤的声音。
杨家宗谱又“哗啦”抖了一下,扇落一截香灰。奶奶到供桌前一看,一碗鱼丸子汤又干干净净。她又盛满一碗鱼丸子汤摆好,跪在地上祷告:“杨家先人喝个够吧,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家,一家老小好好过年,希录为你们杀狼报仇了。”
奶奶到院子里拿鲤鱼进来,父亲站在外屋地“叽叽咕咕”说话。奶奶问:“你和谁说话?”父亲说:“一个白胡子老头。”奶奶问:“他和你说什么?”父亲说:“他说马上要搬家,再不回来了。”奶奶问:“你看见了吗?”父亲指杨家宗谱说:“白胡子老头钻到后面去了。”供桌上碗里的鱼丸子汤,一点没动。
爷爷刚进来,“哗啦”一声,杨家宗谱掉了下来。他以为后墙透霜,过年烧火旺,墙皮发酥铆不住钉子。他往墙上钉了几回,仍挂不住宗谱。奶奶把刚才的事悄悄告诉爷爷,说杨家老小已经离开了。爷爷看董家的宗谱一直不掉,这才信了。他卷好杨家宗谱,连同供品和香烛纸码,挑到杨家坟地。他在坟前摆好供品,烧了几刀纸和宗谱,放了三响“二踢脚”。一道白光,在爷爷眼前划过。
屋子里焕然一新,布置和摆设,全按里城小西山家里的原样。墙上和天棚糊了花纸,墙上贴着“松鹤延年”“五子登科”“薛礼征东”“鲤鱼跳龙门”年画。地面铺层青砖,炕上铺着新苇席。炕梢放置新添置的炕寝,上面叠一垛崭新的被褥。炕中间笸箩里,装满糖果、麻花、崩豆等零食。奶奶把三个孩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穿的里外三新。边外天冷,怕孩子冻坏脚,地上放着三双爷爷在大林家店买的半腰皮靴。姑姑打扮的花团锦簇,头上扎着宽宽的红绸布。父亲穿了一套洋学生衣裳,更像个阔少爷。奶奶告诉三个孩子,从现在到初二晚上“送神”前,开门关门来回走路,要轻手轻脚,不能大声说话,不能骂人,神位上的列祖列宗都在看着呢。爷爷在酒杯里斟满酒,敬给祖先,点燃一柱香插进香炉。
大年三十这顿晌饭,也按小西山习俗,大锅煮肉、煮血肠,烩萝卜片子。奶奶炖了排骨酸菜,拌白菜心。在小西山过年吃粳米,在边外,全家人头一次吃上了雪白的大米饭。在老家吃小鸡炖老牛肝蘑菇,在边外吃山鸡炖猴头蘑菇。
奶奶说:“福子,给你爹倒酒,你也喝一盅。”爷爷高兴,头一回给了父亲一个笑脸。虽然没和季霖庭挑明,董家和季家结亲家,他们是高攀。穿一身新衣裳的父亲,像纸扎的替身,哪像个准备成家的男人?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小脸勾勾好像欠他十八吊。爷爷昨天对他进行隐形考试,扇他一个大耳刮子踢了他一靰鞡头子。他记吃不记打,嘴里含着块肉仿佛蒸不熟嚼不烂。他本该捏着酒壶脖儿拿出火盆,再斟满酒盅。他手拿小小酒壶,如同抱着个几十斤重的大酒坛子。他左手哆哆嗦嗦地扶不住壶嘴儿,右手去托壶底儿,烫的差点扔进火盆。
他用抹布托住壶底儿,前胳膊肘放低后胳膊肘抬高,倒了几回没倒满。他后胳膊肘抬的太高,酒壶里的酒溢出大半,顺桌子淌了一炕。他一失手,酒壶掉在桌子上,等扶起来,已经淌的干干净净。他筋鼻夹眼,准备挨一顿大耳刮子。
爷爷亲自下地拿抹布,把桌子和炕上的酒擦干净。他倒满酒壶栽进火盆里烫热,给奶奶和父亲倒酒,再给自己的酒盅倒满。父亲不知感动还是劫后余生,嘴瘪了几下。奶奶说:“看上去是绿的,吃起来是红的,吐出来是黑的。”
爷爷猜了半天没猜出来。奶奶说:“福子猜。”父亲说:“西瓜。”爷爷觉得父亲还有两下子,再说对联都是他写的,一口干了一盅酒。他以为父亲能为他倒酒,奶奶也不住暗示。父亲什么都没看见,光顾自己闷头吃肉吃血肠。
奶奶又说:“一溜十棵树共栓十条牛,福子,几棵树几条牛?”父亲这才想起一盅酒没喝,端起来一口喝了,呛的一个劲咳嗽。季霖庭一瘸一拐地从外面跑进来:“董老弟,不好了!”爷爷猛地下炕:“什么事儿?”季霖庭脸都白了:“狼探子进屯了!”爷爷问:“在哪儿?”季霖庭把爷爷拉到院子里,悄悄说:“咱屯人,常见面。”爷爷吓了一跳,转身去拿大钐刀:“是谁?劈了它个臭鳖羔子!”季霖庭拉住:“你别属二踢脚的点火就着。我看你是个敢作敢为的好
汉,能担事,所以才和你说实话。咱屯的老酒糟,是南碱沟的狼探子。”
爷爷埋怨:“大过年的胡说八道,出人命怎么办?”季霖庭悄声说:“我看见好几回,老酒糟后腚长着狼尾巴。”爷爷说:“他要是长了狼尾巴我用刀剁了他,没长我剁了你。”季霖庭一口咬定:“他要是没长,我拿刀抹脖颈!”
爷爷不顾奶奶阻拦,和季霖庭去“老酒糟”家。他把正在喝酒的“老酒糟”按倒,扒下棉裤,哪有什么狼尾巴?“老酒糟”知道是季霖庭闹妖,气的火冒三丈,出门找季霖庭算账。季霖庭说“老酒糟”是狼探子,报头几天被他扇了大耳刮子之仇。季霖庭一瘸一拐在前面跑,“老酒糟”醉醺醺在后面撵。
全屯男女老少都出来看热闹,一个个笑的直不起腰。南碱沟没闹狼,大年三十这顿晌饭,季霖庭都得闹妖,逗全屯人欢乐。季霖庭也是提醒爷爷,南碱沟的群狼不会轻易对他服软。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时刻都在琢磨怎么吃人。谁占了南碱沟,群狼和谁势不两立,有人没狼有狼没人。估计,花脸狼该出世了。
爷爷根本没往心里去,大江大海都闯过来了,不信能在小河沟里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