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爷爷骂天之后,方圆百里风调雨顺。董千显在南关沿放牲口,听见女人唱歌,还有吹笙拉弦子打鼓的。眼前除了南洪子,庄稼地,树木和青草、低头吃草的牲口,一个人影都没有。那声音来到了头顶上,像为死人“接旌摆祭”。他以为来了精气,牵了牲口就往家跑。他脑瓜盖一阵发热,转身抬头一看,金光灿灿晃的睁不开眼睛。难道是永宁城内的永祥寺和西庙山的天后宫,飞到了头顶上?他再一看还不是,原来是南天门开了!那两扇朱红天门有棱有角,一排排金钉一颗颗银铆金闪闪亮晶晶。祥云缭绕香气扑鼻,门里面呈现出一座座飞檐斗拱的大庙,楼台亭谢小桥流水、神仙道士道姑仙童、珍禽异兽麒麟仙鹤无所不有。接着又出现了四大天王,身穿铠甲的天兵天将,驾着祥云的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各路神仙随后,一群群仙女飞来飞去……和墙上贴的画一样,心里想的一样。
董千显磕了三个头,赶紧往回跑,让大伙儿前来朝拜。他把大伙儿儿招来,天上什么都没有,都说他大天白日撒谎。董千运在北海头放牛,突然,海水顺着大流向两边分开,成了一条直通海底的大道。海沟越来越远越来越深,直到露出北海龙宫。北海龙王敖顺,正在训练虾兵蟹将……还有人看见了如来、观音、真武大帝、元史天尊、太白金星、月宫嫦娥、月老、姜子牙、刘伯温、蓬莱八仙……大伙儿知道的神仙都看见了。人们认证,董千显说的不是假话。每当大田旱了需要雨水,董千显和董千运几个老人来到南关沿,烧刀纸冲南天门磕三个头许愿,起身往屯中赶。人刚过南头子,西北海就上来了云彩,“轰隆隆”地打雷。他们推开门迈过门槛刚进屋,大雨随脚就到,晚一步就被浇成了落汤鸡。雨下的不多不少,下透够用之后倏然转晴。白天耽误干活,他们傍晚求雨,下一晚上正好够用,五更天放晴。大伙儿心里照样惶惶,就像没病没灾的人,一有病非要了命不可。再出点天灾人祸,别说董希录,就是董八路来了也招架不了。
那天在沙湾底,奶奶给小鸡喂海蛎壳,突然又哭又笑,跳跃旋转,表演怪异的舞蹈,嘴里说着一套一套莫名其妙的话,高唱让人毛骨悚然的歌曲。正在放大树的二爷见奶奶犯了老病,赶紧让五爷去沙岗后叫爷爷。爷爷跑来一看,知道又是黄鼠狼闹妖。他摇晃奶奶的肩膀掐她的肉,奶奶不知道疼,如醉如痴无法恢复常态。爷爷问奶奶是谁,她说是屡遭大难的黄仙,这一切全由董家造成。
董家每年必须杀三十只小鸡祭祀,天天为它磕头烧香。爷爷掐住奶奶的人中穴位喝道:“你在哪里?我一镢头打死你!”奶奶手舞足蹈念念有词:“镰刀短锄头长,歪脖树上悬黄梁……”奶奶扑上来打爷爷,骂他是个大骗子、负心汉,手挠牙咬用脑袋撞,癫狂无比。二爷和五爷不知所措。爷爷大声说:“都站着干什么?还不按住她!”奶奶把二爷和五爷甩了个趔趄,两个人不敢上前。
爷爷狠了狠心,一巴掌把奶奶扇昏,放在地上。他提着老镢头,来到放锄头和镰刀的大杨树下,仔细搜寻。头顶一截枯树杈上,一只黄鼠狼口冒白沫,闭着眼睛悠来荡去。老黄鼠狼地皮色,生着胡子断了一条腿,正是当初在家里闹事的那一只。老黄鼠狼停住,睁开眼睛怒视爷爷,像骂人一样愤怒地“吱吱”直叫。爷爷骂:“给你脸不要脸,老镢头送你上西天!”爷爷没这回不惯毛病,伸出老镢头勾断了树杈。老黄鼠狼掉了下来,一瘸一拐地逃窜。爷爷追上去一顿镢头,把黄鼠狼砸成了肉泥烂酱。爷爷刨坑埋了黄鼠狼回来,奶奶已经苏醒过来。
爷爷若无其事地问奶奶:“你刚才怎么了?”奶奶也若无其事地说:“我刚才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个梦。”老黄鼠狼被打死,奶奶再去沙湾底,还上黄狼神。
她不光又唱又跳又说,抓住了小鸡就咬死了喝血。她醒过来莫名其妙,以为草地上的死鸡,是被什么野物咬死了。小鸡见了她拼命逃跑,就像见了黄鼠狼。她一抹满嘴鸡血和粘在嘴角上的鸡毛,才明白了。黄鼠狼不叼小鸡了,她倒成了黄鼠狼。她不养小鸡了,她拆了沙湾底的鸡栏,彻底打消在沙湾底养小鸡的念头。
爷爷拆风匣换鸡毛,“当啷”一声掉出一块大洋,他想起“神算”的话:
藏一半来丢一半,
得一半来舍一半。
黄金到手变成铜,
半世得来半世空。
他这才相信瞎子的话,赶车拉了粮食和秫秸,送儿子到永宁城念私塾。 爷爷奶奶并不指望儿子能在万人之上,能说上媳妇成家立业,平平安安就是福。
要说有神,先人们才是神。早在三百年前,先人们为小西山踩好了点、踩出了路,把房子盖起来,把土地开出来,把地名取出来,把一个个过日子的规矩定下来。作为后人,他们经历了百年大龙潮,又经历了黄龙腾飞、乌龙落地、青龙出世,先人们赶上的他们都赶上了,先人们没赶上的也赶上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茬人应该比一茬人更好,不能山草驴变蚂蚱——一辈不如一辈。识文断字有文化,“门前车马不为贵,家有诗人不为贫”才是人间正道一条。
瞎董万空去永宁城偷报纸,着才知道,盘踞在东北的日本关东军炮轰奉天城北大营,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之后陆续侵占了东三省,建立了伪满洲国政权。小西山人哪知道,几年前,张大帅就被日本人炸死了。大伙儿撺掇他再去永宁城打听,他又带回了人心惶惶的消息。以后中国人不许念中国书,不许说中国话,要念日本书说日本话。私塾先生李继祖是“诗书世家”,祖祖辈辈都当先生。李先生和瞎董万空一起念书的儿子李万通,在永宁城国民学校当校长。复州城警察署两个警察骑马来到李家,警告李万通,以后凡是带有“中国”字样的书刊,必须一律烧掉。再教学生不准提“中国”和“中国人”,否则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一个日本人来当校长,李万通被降为有名无实的训导。
小西山除了瞎董万空,识字的人还没有上黄狼神的人多。上黄狼神的人没念过书,到时候一样出口成章。许多人以为念过大书的人,都会上黄狼神。
在小西山,只有过年写对联、典房子卖地写地契、房契才能用上字。会上黄狼神的人虽然能说会唱,不会写毛笔字,瞎董万空成了宝。有的人不愿意张口求人,也不认识对联上的字,用小饭碗蘸了灯烟灰,一边念叨吉利话,一边往红纸上扣圆圈,贴在门框上照样辟邪。再用筷子缠布蘸“墨汁”,在红纸上画圆圈和十字当对联,就像“二月二抡灰囤”。哑巴不会说话能用手比划,人不识字照样吃饭睡觉。狗不识字也知道起秧子,牲口知道反群、老母猪知道跳圈。
即使识字的人,也不能照书本说话,那套之乎者也倒招人烦。只是我们中国人不让说中国话,好比做人不让说人话血狗叫,小西山人坚决不能接受。
孝顺父母、教育后人、当说和人、两口子在被窝里,用日本话怎么说?中国话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这么大的国家,凭什么让日本人当家?家有门槛地有地角石国有疆界,日本人凭什么像走平道一样进入中国?小西山再穷、再支不起门头的人,也不能让外人随便进家。中国人怎么不到日本去、让他们也念中国书、说中国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还是大老爷子说得对,当今确实是混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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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山太偏僻,消息闭塞,外面的事情发生了多少年,还蒙在鼓里。早在几十年前,日本就占领了二百里之外的旅大,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头几年,日本人已在大连地区进行奴化教育,强迫中国人学习日语。老百姓摸不准日本人能呆多久,说“日本话不用学,再等三年用不着”。日本人不但没离开,还把开拓团和家属接进来,占领中国的田园和土地。刚成立的伪满洲国傀儡政权,把中国的母语汉语称为“满语”,将日语称作“国语”,在学校教育中强行以日语做为通用语言。我们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许多人绝望了,选择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日本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有的人在殖民当局的诱惑下,开始学日语。官府逼迫日本人威胁,不学也得学。小西山人更不知道,在旅大地区正流行一段顺口溜:
不说日本话,
都怕被鬼打。
胡说唧哩喀啦,
懂者笑掉大牙!
在小西山人眼里,日本人就是一群不要脸的五马六混。要不就往死里揍,要不就别搭理,呆没趣了自己就滚了。和头些年提胖头鱼一样,大伙儿说话必说日本人,说日本人必骂日本人,骂到伤骂到残骂到死。孩子们天天唱儿歌:
东洋岛,一把抓,耳眼里面栽地瓜。
日本蛤蟆膈应人,飘洋过海来中华。
日本鳖,满哪爬,尿尿泚到西山砬。
日本狗,红了眼,白菜帮子往家拣。
日本鬼,吓唬人,打个花脸就当神。
日本话,蟹巴巴,不能当粪种庄稼。
日本人,讨人嫌,自己抬杠去送盘。
谁说日本话,遭天打雷劈车轱辘压。
小西山的儿童肆意挖苦、辱骂、嘲笑日本人、诅咒说日本话时,在他们身边的旅大地区小学生中,也广泛流行一首童谣,把日语看得比国语更重要:
学会日本话,就把洋刀挎。
吃饭叫米西,骂人叫八嘎。
耳朵叫谜谜,鼻子叫哈拿。
毛西毛西打电话,
久别先握手:巴枯拉枯西达。
接着,又传来满洲国的征兵歌谣:
大雨哗哗下,
沈阳来电话,
叫我去当兵,
我也不害怕。
现在,又被小学生们改成:
大雨哗哗下,
东京来电话。
让我去学习,
先学日本话。
日本人飞机轰炸,炸死人了,歌谣唱道:
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飞机拉巴巴……
别看大伙儿骂民国是混朝,是我们庄稼国家的事,屁股再臭不能往外扔,宁当奴才也不当亡国奴。大伙儿没见过日本人,骂日本让只是随帮唱影,日本人也听不见。又出来个不是中国也不是日本国的满洲国,就像骡子一辈。大伙儿觉得还是骂民国解恨,此时抓革命党砍头,小西山就得血流成河。小西山的男人们拿自己和民国相比,哪个都能做总统。光棍们自豪了许多,还有不如自己的民国。
女人们都认为,自己男人再窝囊也比民国强,起码没让日本人踩着锅台上炕,让全家老少不说人话学狗叫。太爷没了耻辱感,频频在人前露面。他搬碾轱辘再丢人现眼,也是自己这一百来斤,在自己家门口丢人。当今混朝输了国家,把人丢到了天边外国。他把自己当成诸葛亮,一句一喘喂人后悔药:“当初在老碾房……我说现在是混朝……你们不信……不是混朝是什么……咳咳咳……”
假如太爷仍是小西山的主心骨,早去复州城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现在谁都烦他说话,听见他的咳嗽声和棍子拄地的声音,赶紧躲开,怕传染痨伤病。有的人看见他走过来,赶紧回家关紧了大门,在街门口撒一层草木灰消毒。也有人愿意听太爷说话,听大老爷子骂一骂,也能宽宽心壮壮胆,心里有底。
三百年来,小西山除了旱涝灾害、老狼精、大海难、闹精气、狐狸、黄鼠狼,还没摊上大事。白成太刚乍刺,“龙虎兄弟”没做几天,让董希录给收拾老实了。
大伙儿刚忘记日本人这回事儿,让大老爷子一煽动,心里又惶惶开了。董百雨说:“我爹要是多打几年光棍,我晚生几年,就赶不日本人这些事了。”董万全说:“你爹打一辈子光棍,让狗把你揍出来呀?”两个人又差点打起来。
日本人住在什么地方,哪儿和咱们不一样,还得瞎董万空答疑解惑。秦始皇
统一中国以后,为了长生不老,派大臣徐福率领三千名童男童女,组成了五十艘船的船队,东渡大海寻找长生不老药,结果没找到。徐福想打道回府,手下的人提醒:“你没完成皇上交办的差事,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干脆留下来。”徐福带着大伙儿留下来,在东洋三岛,留下这支子人,取名日本国……
脑瓜精得裂纹的小西山人,一点就透以此类推:复州城人也是复县人,小西山人也是永宁人,日本人也是咱们中国人的种。下一茬的光棍眼气死日本人了!自己要是童男守着童女,小西山就是一铁锨挖出一堆金元宝,也不回来。
大伙儿这回放心了,日本人肯定呆不长。大神说:大海难是人、神、物三家“换批”。人死之后进了东海龙宫,鱼鳖虾蟹托生人,神仙降为凡人。她还说那些挖尸、采“棒槌”、会“小搬运”的南蛮子,都是日本人。他们被日本国派来踩点画图,为了以后长住不走。人们说日本人到了瓦房店和复州城,见了中国人开枪当山兔子打,按倒大闺女小媳妇扒光了衣服糟蹋;抓住孩子扯两条腿一劈两半,大孩子劈不动,用长钉子钉在墙上。官道上一过来三五成群的人,马上有人喊:“日本人来了!”大伙儿扶老携幼往西山砬子上跑,往老牛圈里躲,往大石棚里面藏。小西山就像又发生了大海难,烟囱不冒烟,鸡不叫狗不咬。
孩子们上山拾草挖菜,大人嘱咐早点回家。太阳还没落山,家家户户吃完晚饭就上炕睡觉。大伙儿把刚养大的鸡鸭鹅狗杀了吃肉,死了也享个口头福。家家户户香味扑鼻,孩子们比过年还高兴。人们做好了寿木,棺材摆满了院子。一有个风吹草动,男女老少赶紧穿寿衣,死常了也不怕死,恨不能早点儿死利索。
董万显央求大伙儿到他家拉劈柴烧,烂成了灰太可惜,白给没人要。劈柴挡不住日本人,再说家家户户都不缺烧草。日本人还没影儿都吓成了这样,日本人真来了还有个活吗?闹腾一阵子日本人没来,都是自己吓唬自己,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有人赶车到董千显家拉劈柴,被他拦住:“日本不来了,不给!”
大伙儿刚把日本人忘在脑后,盐场古保长陪永宁城两个警察来到小西山。瞎董万空召集大伙儿宣读告示:“以后人人都得念日本书,学说日本话!”传说变成了真的,大伙儿感到天塌地陷一样,日子不能过了。古保长一行人刚走,瞎董万空又召集屯中男人们,到老碾房里面呛呛事。他表面上为维持会跑腿办事,实际上身在曹营心在汉,是大伙儿的耳目。大难当头之时,大伙儿彼此间消除隔膜。爷爷董希录、董龙头和董虎尾坐一堆儿,董千溪和剩下的三个儿子董万通、董万山、董万金坐一堆。棍头董万开和新一茬光棍、二驴子们坐一堆,把老碾房挤得密不透风。瞎董万空就像唱二人转说开场白念坐场诗,让人心烦:
家和人和万事兴,苍蝇蚊子都不叮。
家不和来外人欺,蚂蚱也来叼小鸡。
日本人要来小西山,猪要圈来狗要栓。
伤风感冒流鼻涕,大伙儿有病一块儿治。
起早赶海靠退潮,缸里舀水靠水瓢。
肚里没话还有屁,大伙儿一块儿拿主意……
他没等说完,被董万全“嘡啷”一句打断:“你是给日本人念喜歌来了!日本人不改咱中国话、中国字就怪了!你个睁眼瞎当官了高兴了是不是?”
董千溪开会开出了经验,正好借机会报复董希录,把他推到前面挡刀,直接点到人头:“小西山没有第二个人,非董希录出头不可。”爷爷爽朗表态:“大帅张作霖让日本人害了,少帅张学良不替父报仇。民国不管自己的国家,张学良不管我们东三省,小西山人不能不管小西山,我出头应当应分。”
董龙头一激动就淌眼泪:“董希录说话好听,我心里有底了。”如何让爷爷领头干,大伙儿呛呛个没完没了。瞎董万空说:“复州城师范学校的学生已经上街游行了,反对日本侵略中国,我们也借这个节骨眼儿去省城奉天闹,让少帅赶紧发兵打日本。”棍头董万开想开了,借机会去奉天城逛一回窑子,回来之后,半夜三更到祖坟边挖个坟坑,把土埋到脖颈喝砒霜,说:“我同意去奉天,跟少帅打日本!”几个老茬光棍心领神会,也说:“去奉天,跟少帅打日本!”
董龙头摇头腰也跟着疼,疼的龇牙咧嘴:“少帅连他爹和东三省都不管了,还能管永宁城和小西山?他那么多兵都被日本人撸成了光杆,还不如我们有根烧火棍呢!你们这些光棍子去奉天打日本?去吃日本人的枪子上西天吧!”
小二鳖羔子刚拉上帮套,不再向着光棍们说话:“民国和少帅都怕日本人,咱们这些虾皮蟹盖,犯不上拿鸡蛋碰石头。”二斜眼子眼角又钻出小树杈,眼更斜了,让人以为盯着东山墙说话:“我们家家户户都修一座小庙供奉日仙,就像供奉狐仙和黄仙,多上点香火,保证平安无事。”二鸡嘎子说:“盖庙供狐仙黄仙,狐狸和黄狼子少吃小鸡了吗?”大傻雀子胡子已经花白,说:“咱们得学会日本话,等日本人来了好劝他们回家。”董黄绿说:“你把日本人请家里叫爹,把你妈让给他们得了!”大家说不出个子午卯酉,瞎董万空说:“说点正经的!”董虎尾终于说话了,更是个孬种:“咱小西山归谁管、怎么个管法?”
瞎董万空说:“小西山归满洲国盐场维持会管,永宁城维持会归满洲国复县管,满洲国复县归满洲国奉天省管,满洲国奉天省归新京满洲国管。”
大伙儿越呛呛,越觉得满洲国不像个国,还得保民国,说民国好话。大伙儿认定:“满洲国是头骡子,骒马是中国,叫驴是日本,咱这么大给国家太老实,让日本给跨了,生了个不伦不类的骡崽子。骡子能活三十年,中国这匹骒马太大,日本这头叫驴太小,满洲国的寿命就得颠倒过来算,顶多活十三年。”
谁一提满洲国,就像拘了满身的癞蛤蟆,膈应死人了,还是民国好。董龙头对爷爷说:“希录,你为四方百姓骂过天,再骂一回东洋吧。”董千显主持公道:“希录骂了一回天,不能再让他吃亏。”董百雨说:“董千运脱光腚骂瞎董万空,骂的挺好,让他去骂吧。”董千运不干:“日本人没让我房倒屋塌,我骂人家干什么?”董千显说:“日本人没惹你你不在家呆着,来老碾房干什么?”董千运事不关己,说:“打不着鱼跟着搅和搅和水,凑个热闹,要骂你去骂。”
董万全对董千显说:“你先炖二十只小鸡给大伙儿吃了,我爹再骂。”董千显的劈柴垛年年冬天被光棍们抽条,收鸡蛋告状到现在还是本糊涂账,气的破口大骂:“你个骡子尽说骡子话!我该大伙的还是欠大伙的?”
看两人要打起来,胆小的人想往家跑。董龙头先扶住腰,就近扇了二鸡嘎子一个大耳刮子。二鸡嘎子屁都不敢放,顿时镇住了众人。他豪迈地说:“明天我陪董希录,去西山砬子骂东洋!”董万开说:“小西山产苞米地瓜也产光棍子!苞米没有一粒瘪子,地瓜个个饱浆,光棍子个个澄硬,明天都去骂东洋!”
第二天正晌午时之前,爷爷挑着两桶猪羊狗血,准时来到西山砬子上。他放下水桶脱光衣裳,站到最高一块火石上。小西山的男人们都来了,站成一圈脱的溜光。瞎董万空画了个罗盘,摆弄半天弄不准方位,让董万全扔到山下海里。
时辰已到,爷爷环顾四外,只见天高地阔纤尘不染,乾坤朗朗紫气升腾;没有一山一石不光明磊落,没有一草一木不秀美辉煌,阳光照在身上暖暖洋洋,每喘一口气无比润肺酣畅。只有东方天根处埋埋汰汰,一圈弯弯曲曲毒虫一样的浊气,与天地万物人伦天理格格不入,正向我小西山蠢蠢欲动,不咬人膈应人。
爷爷认定,那就是万恶东洋!爷爷一拍光秃秃的脑门,用“妈拉个巴子”开头,用勺子向东洋方向狂泼牲血,痛骂:“日本人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强盗,出堂入室抢男霸女,无恶不作老叟皆欺,千刀万剐天诛地灭,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日本人是穷神恶鬼鱼鳖虾蟹、狼虫虎豹、王八兔子、猪狗不如、虱子跳蚤……”
爷爷骂哑了嗓子,光棍们们接着骂。他们骂出许多不堪入耳的村话,用了许多连地狱里都没用过的酷刑。他们只是骂一骂诅咒一下,过过嘴瘾解解恨泄泄愤而已,况且日本人也没听见。以前以后的中国人,一件这样的事都没对日本人做过。日本人对待中国人,比他们的咒骂残忍十倍百倍千万倍!哪怕骂到天塌地陷,也没有日本人做的缺德下道,人神共愤天地同悲,禽兽不如万死难恕。
盐场和大西山也上来许多男人,加进来一块儿骂。女人们在山下敲铜盆,呐喊助威。老人们上不了山骂不动,用铁锨挑起沙子往天上扬,填海埋东洋。
奶奶和杀牛婆白美容拿了菜刀剪子,和小西山女人们一边“呸!”“呸!”地朝毒虫啐,一边投出去,用唾沫淹死东洋,用刀子剪子砍死扎死东洋。
大伙儿骂完了东洋,“毒虫”僵死的浊气已经消散。既解恨又痛快。董虎头说:“光咱小西山人就能把东洋骂回去,全永宁城全复县全大连全奉天全中国的人都骂,东洋三岛不沉到海里才怪!”瞎董万空去永宁城回来,得到一个更不幸的消息:日本守备队包围了复州城民国复县政府,解除了警察和公安的武装。爱国人士宋魁五召集四百多人准备游击抗日,被日军杀害。各地抗日活动风起云涌,都没抵挡住日本人的侵略。日本人不是精气,靠泼猪羊狗血诅咒、画符除煞等根本没用。东洋是一群骂不死的毒虫,人味不懂人气不通,不如老天爷好骂。
大家又聚到老碾房里呛呛,反正不能等死。董千溪说:“咱们都去边外,把小西山留给日本人,等他们想家回东洋了咱再回来,山上海上都带不走。”
大伙儿不知道边外多远,怕去了回不来。瞎董万空什么都知道,给大伙儿解释:“清朝时期,朝廷在东北兴建了一大圈堤防壕沟,上面插了柳树条子栓了绳子,叫柳条边,因此叫边外。”大伙儿一听放心了:“就是挡小鸡的园障子,不想呆了再爬过来。”董龙头走南闯北去过边外:“边外是快到老毛子那边的黑龙江北大荒,逃荒、躲债、身上有杀人案子才去边外。边外在北斗七星勺把子下边,大草甸子一眼望不到边,到处都是狼窝。边外的狼叼小孩,像咱这边狐狸叼小鸡。边外的冬天冷得能冻掉下巴子,人一边尿尿还得一边拿棍敲,要不就冻成了冰条。人住的大草房,像地上扣了顶大草帽子。实在抗不住冻,就和豆鼠子一样挖洞,住在地窨子里。边外那边都管咱们这边叫里城,管咱们叫里城人。”
董千显说:“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小西山有山有水,多好个地方!日本人还没到永宁城,咱们惶惶什么?哪能说走就走?家里有房子、鸡窝猪圈鸡鸭鹅狗,山上有土地还有祖坟,咱们拍拍腚走了,过年了怎么请神?能说扔就扔吗?人拿腿就走,这些东西能跟着走吗?再说了,日本人还不一定来咱这里。”
董千溪说:“我们一走,日本人像董希录埋咱的地角石,房子和土地要不回来怎么办?”他说走嘴了把爷爷比做日本人,脸都吓白了,爷爷装做没听见。
大伙儿接着呛呛。董万全说:“我怀疑是中国人骗中国人出的坏招,把日本人说的怎么怎么坏把咱们吓跑,好占我们的房子和土地,千万别上当。”
董虎尾揭露:“董千溪想用日本人把大伙儿吓走,回来独霸小西山。”董千溪反击:“是你自己想过这样的坏招,还往我身上推。再说我一走,土地让日本人占去,要不回来怎么办?你们都走了我也不走。”说千道万,还是董龙头真正见过世面,说:“咱小西山归复县管,就看复县县长走不走;县长一天不离开复州城,咱也一天不离开小西山。”大傻雀子说:“全复县的人都走了,县长也不能走。那一年我家房子塌了,我爹能先跑吗?等全家人都跑出去,我爹才往外跑……”瞎董万空一锤定音:“看复县县长离没离开复州城,然后决定。”
几天之后,瞎董万空去永宁城赶集偷回报纸,在老碾房里念给大伙儿听:
民国复县最后一任县长景佐刚,在日军侵占复县后,为了保持民族气节,到北平重新挂起“复县政府”的牌子。
董千溪反映最强烈,忿忿不平顿时改变了主意,在老碾房里外来回走:“县长连复县都不要了,我们还要小西山干什么?不走也得走了我走!”董万开说:“要走都走,早点儿走,省得夜长梦多,把破破烂烂扔给日本人。”
董千溪和董万开一表态,大伙儿都动心了,七嘴八舌呛呛。到了边外我们千万抱团,再建一座新小西山屯。别看现在一口锅里抡马勺你拧我歪,人生地不熟看见小西山人,比亲戚还亲。大伙儿相互照应,胡子和狼再多也不怕。狼没有枪没有炮没有自动不逼人说狼话,比日本人好对付多了。董千溪思前想后又改变了想法,说:“我们家和董龙头、董虎尾三家先去边外,选个好地方坐个窝,把各方面弄的稳稳妥妥的,给大伙儿写信再去。”董虎尾:“说去的是你,说不去的也是你,现在说想去,调腚又不去了!”董千溪信誓旦旦:“这回是真去。小西山太偏,日本人看不上。”董万开说:“那你还去什么边外?要说就说正经的,要不就别吱声。”董千溪总是胡乱搅和,没有人搭理他。
董龙头说:“我不走,死也要死在小西山。”爷爷和董虎尾、瞎董万空等人,表示坚决不走。董千溪想拉几个爷爷一块儿走,贴着二爷耳边说几句什么。二爷说:“哥哥没发话,轮不到我们说话。”三爷说:“哥哥去哪里我们去哪里。”四爷说:“哥哥怎么做我们怎么做。”董千显急眼了:“地不敢种门不敢出,往后得窝吃窝拉!”董万全说:“日本人要来赶紧来,该死该活痛快点!”
董龙头只对爷爷寄予希望:“希录你说话。”爷爷说:“你闺女小香婆家在成蓝子西蓝旗,离复州城近,现在怎么样?”董龙头说:“这阵子也呛呛,说日本开拓团要去种水稻。”爷爷说:“日本人没到那里,小西山就平安无事。”
董龙头说:“我明天去成蓝子,到小香婆婆家看看知道了。”大伙儿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第二天,爷爷让四爷赶马车拉着董龙头,去成蓝子西蓝旗打探消息。马车刚到左屯,遇见了小香两口子。她男人王本松用花支笼子一头挑着孩子,一头挑着锅碗瓢盆,和小香回小西山娘家,躲日本人。
原来,日本殖民当局派遣开拓团二十多户一百多口人,占了西蓝旗最好的土地种水稻。开拓团很快就到小西山,官道南、北粮囤子,都得归日本人。然后,日本人再占沙岗后、沙湾底、长条子、南山头、南洪子、河口门子、西山砬子、西海、北海、东北海龙庙、王家崴子……小西山人不去边外,也无地可种无海可赶,没了生路更没了活路。日本人除了霸占土地,还在西山砬子修一座大镜台放一面大镜子,正晌午时用太阳光反射,照到哪里哪里起火。日本人还在西山砬子安电锅,用“水机”抽海水,喷到哪里哪里房倒屋塌。日本人在河口门子修一座靠兵船的码头,在南岛子圈地种水稻,在老牛圈养耗子传播鼠疫,在青石线开矿淘铁砂造炮弹……眼下这节骨眼儿,小西山人就是变成海猫子和灰鹤,也飞不出地东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小西山是个大家庭,大伙儿一致推举董希录当家。
董千溪、董龙头和董虎尾无不忏悔,当初不该让儿子们出去,任何时候国恨都大于家仇。假如儿子们现在回来,就让他们为董希录站岗放哨,当贴身保镖。他们这才承认,董希录要是有半点闪失,小西山就彻底完了。爷爷认真地说:“你们让我先活着,等日本人走了,再让他们打我的黑枪点我的天灯。”
几个人羞愧得无地自容。儿子们现在不知是死是活,倒添了膈应。爷爷和大伙儿呛呛,制定出保卫小西山的行动纲领。小西山就这么大块地方,小西山人就这么大能耐,只能管好小西山自己的事。东到地东头西到西山砬子下,南到南关沿北到北海头,只要日本人不占这些地方,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假如日本人去大西山修大镜台,他们从小西山经过,算不算侵犯我们的地盘?大伙儿一呛呛统一了意见,不管日本人去哪儿,只要一进地东头就算侵略小西山的地盘,一律格杀勿论。爷爷担任总指挥,充分利用在河口门子想挡网闸沟的经验。
他调兵点将,在地东头设几道卡子闸沟。第一道卡子由光棍们组成,棍头董万开任炮头,武器是扎枪。再摆一口大铡刀,封东南地会杀猪的王福田为刀斧手。日本人一过防线,先用扎枪捅倒之后,不管死活一律拖到铡刀下铡掉脑袋。为了防止日本人复活,要将脑袋和身子分开,脑袋和身子各放一边。
第二道卡子由董虎尾任炮头,武器是铁锨、镢头、长把铁叉等。第三道卡子由小二驴子们组成,由二鸡嘎子任炮头,专门投鹅卵石。第四道卡子由老人和女人组成,由董张罗任炮头。武器是镰刀、菜刀、剪子、锥子、铜盆等
瞎董万空任军师,董千溪、董千显任谋士。董龙头负责善后,埋葬死者医治伤者。凡为我小西山捐躯者,大伙儿出钱厚葬,接旌摆祭披麻带孝。
在“南蛮子坟”旁边挖好二百座一人深的坟坑,不够用两个人一坑。把日本人的脑袋扔进南山头老树坑里面,否则成精了脑袋和身子长一块儿,还得祸祸人。男人战死后遗留的孤儿寡母,留给外出闯运的董大昌、董万古和白海葵等人。他们回来给老人养老送终,把小的抚养成人。瞎董万空写完契约,让当事人按手印画押。为了不战屈人之兵,瞎董万空在地东头写告示插木牌,措词相当强硬:
正告东洋倭国小臭鳖犊子:小西山虽属我中华民国皮毛,任何外倭不得觊觎染指。东至地东头西至大、小沙岗子之间再到西山砬子下,南到南关沿北到北海头,不许尔等鼠辈跨过一分一毫,否则当以擅自闯入小西山各家各户门槛视同,半个活口不留!我小西山人说到做到,不接受尔等小人跪地交枪,不理睬求饶讨命,不闻号哭呻吟,不分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头不抬来眼不睁,拖到铡刀之下按入铡刀之口,刀斧手手起刀落只听“咔嚓”一声,身首分离格杀勿论!此告。
爷爷决心和入侵的日本人血拼到底。他的随身武器还是那把老镢头,五个兄弟是他的左膀右臂。二爷负责下踩盘、扫大棒,武器是一把斧子。三爷负责捆缚,武器是绳子。四爷靠鞭子绝技,让日本人近身不得。五爷的弓箭、六爷的弹弓,专打日本领头人眼珠子。小西山人严阵以待,准备与入侵的日本人决一死战。
一夜之间,董千溪悄悄搬家,一根鸡毛都没剩下。他什么时候离开、如何掩人耳目,没人知道,去了哪里更是个迷。盐场古保长和永宁城的两个警察来念告示:一个姓“少”叫“少佐”的日本军官,已经驻进永宁城,要在西山砬子修一座望海楼。这回,日本人真来了!大伙儿猜测,董千溪弄不好是日本人安插的内线,早知道日本人要来。在每个村每个屯,肯定都有日本人的内线。
爷爷设定的防线自行瓦解,连地东头都没人敢去。人们再外出,往南走南洪子,往北走沙湾底。那把大铡刀放在道边,半夜三更被人偷走。胆小的人不敢住在家里,躲进老牛圈、沙湾底、黄茔。大流石炕上,坐满了女人和孩子。
要是早点儿念日本书、说日本话,就问问日本人,修望海楼有什么用,在小西山能住多久。人们盼望白成太回来,让他在日本人之间撺掇,当说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