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理和气候上,辽南遍布丘陵沟壑,地无三尺平,大海无风不起浪,有风浪头高几丈。在评判是非曲直上,通常以高、低作为标准:没有高山显不出平地。在谋事进取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步登天,山沟里飞出金凤凰。在对待寿命上:树高不能撑破天,人生不过百年。形容弱小者,无过于大树下面的小草。对待鼠目寸光的势利小人,一句“狗眼看人低”,既可说明了一切。
北方大草甸子天高地阔,白云朵朵,地势平坦,碱沟纵横,羊草葳蕤,水泡子星罗棋布,狼、黄羊、狍子、野兔、野鸡成群结队。每年春夏季节,黄花、百合、兰花等野花沁人心肺,防风、甘草、黄芩、龙胆草、桔梗等野生药材满目葱茏。大草甸子没有高大的榆树和柳树,榆树墩子和柳树墩子倒是不少。乌裕尔河和双阳河自东向西缓缓流入,弥漫着大量湿地,生长茂密的芦苇和水草。鹤群在空中盘旋,白天鹅、大雁、丹顶鹤、鸳鸯、白鹳、中华秋沙鸭珍禽异鸟随处可见。一座座水泡子是一座座天然大鱼池,遍生鲫鱼、鲇鱼、草鱼、泥鳅等鱼类。
大草甸子羊草齐刷刷一般高,和人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边外人厚重可靠,待人热情脑瓜简单,性子慢,火上房不知道着急。方圆百十里的南碱沟,生长着优质肥美、粗壮茂密的羊草。这里人迹罕至,是群狼的老巢。有一个叫张老万的人,在南碱沟以北十里选址定居,每年冬天一个人一把大钐刀,到南碱沟里打羊草,拉到马场卖钱。里城家的老狼精闹得再凶,小西山人也没把西山砬子当成狼山。在边外人眼里,南碱沟就是一座巨大的狼窝和狼的老巢。
张老万敢狼身剃毛,狼也能为他碎尸万段,人们都为他捏了把汗。别看他今天叫张老万,明天葬身狼腹就得成为“张老完”。一年年过去,张老万一直没变成“张老完”。他照样到南碱沟打羊草,穿皮的戴棉的,吃香的喝辣的。
他通狼性会狼语,能和狼神通,劝群狼放弃“狼走天边吃肉”,变成“狼走天边吃草”。他经常把群狼、黄羊、狍子、野兔、灰鹤等召集到一块儿开堂会,教狼如何戒肉吃素。不愿意戒肉的狼,都被他撵到了老毛子那边。
人们看他说话不靠谱,劝他别再打羊草了,挣俩钱赶紧搬走,哪天让狼吃了就吹不成牛了。但是,张老万一条道走到黑,能进油盐就是不进人语。
南碱沟的狼确实没影了,羊草值钱,人们都跟他到南碱沟打羊草。前来落户的人越来越多,就喊出了屯名,叫张老万屯。张老万九十岁那年,让大伙儿跟他学与狼神通。人们都说他老糊涂。他临死前说:“等我死后狼回来了,你们就后悔了。”张老万死后,南碱沟这里真的来狼了,逐渐成群结队。
大伙儿以为只要和群狼井水不犯河水,就能平安无事。有一天打完羊草没等回屯,吕糊涂尿泡尿的工夫人就没了,尿泡还腾腾地冒着热汽。大伙儿找出半里地,只找到一副森森的白骨!群狼在众人眼皮底下,把人拖出这么远吃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张老万的话应验了,大伙儿这才相信,他确实能与狼神通。
不到半个月,群狼以相同的办法,又连吃了两个人。大伙儿再到南碱沟打羊草,都念叨群狼的好话,想让它们感动别吃人。群狼不为所动、得寸进尺,大白天敢来屯里叼孩子。夜里,家家户户的马脖子,都被狼咬断喝干了血。
从早到晚,群狼围着屯边嚎叫。男人再不敢到南碱沟打羊草,女人和孩子,大白天不敢出门。女人们抱怨:“狼来屯子里祸害人和牲口,狗还叫唤几声,屯里这些男人,还不如几条狗。”男人们坐不住了,该给群狼一点颜色瞧瞧了。
“老酒糟”家里开烧锅坊,能喝酒敢担事,被大伙儿推举为领头人。他在酒桌上大放豪言:“跟他张老万,顿顿吃饱饭。跟我老酒糟,顿顿喝小烧。种地千般好,不如打羊草。没见血的不叫大钐刀,不杀狼不是我老酒糟!不血洗南碱沟,就没咱的好烟儿抽!王八犊子,造!”“老酒糟”随即调兵遣将:左金堂、代春田、邢六子、杜齐,王大疤瘌、张傻子、小猪倌,加上自己八人八匹马八把大钐刀,一路杀向南碱沟。群狼早已经严阵以待,排成毛茸茸的一堵墙恭候。
大伙儿把自己当成吕布和关云长,把座骑当成赤兔马,把手中的大钐刀当成方天画戟和青龙偃月刀`,定将群狼杀的血流成河。只供骑乘和拉车种地的挽马,从来没见过真张,见到群狼就惊恐地“咴咴”直叫,四条腿颤抖不敢挪步。
大草甸子上有一种马群叫“飞马”,都是走丢的散马聚在一块儿。它们无拘无束,一过就是一群,生下的小马就是野马。“老酒糟”的座骑是一匹老马,也是飞马,是在大草甸子上套来的。和别的飞马不一样,老马瘦骨嶙峋,肋巴条像盖帘,马背像铡刀背。它屁股上烙着火印,脖子上有两处贯穿枪伤。它一只耳朵被削掉半拉,身上布满横一道竖一道的刀疤。有人说老毛子那边打仗,老马是从那边跑过来的。有人说马占山打响了江桥之战,是他的座骑。有人说抗联司令杨靖宇西征,是抗联部队的战马。平日里,“老酒糟”把老瘦马栓在街上,谁家有活随便用。它像牛一样拉犁,像毛驴一样抗揍,像骡子一样忍辱负重,一个孩子都能将它乖乖地驯服。没活时,人们用它练习骑乘,做练鞭子抽准头的活靶。
平日里,“老酒糟”只喂它谷草,今天出征才喂点高粱,它一口没动。老马是哑巴畜生不会说话,心里一定比人还明白,比人更想要口志气。它能活着回来,“老酒糟”就给它养老送终,回不来,就扔在南碱沟里喂狼。
大伙儿只在地面上用大钐刀打羊草,骑在马上耍钐刀,笨手笨脚。他们不是“三国”大将,没见过这么多狼相隔这么近,比马更害怕。他们举起大钐刀瞎抡乱砍,没砍着狼,倒伤了自己的人马。杜齐肩膀头子被邢六子搂了一钐刀,再往上不点而就搂掉了脑袋。邢六子嫌大钐刀不得劲,将大钐刀倒过来当棒子打。幸亏“老酒糟”及时提醒,否则自己给自己来了个大抹脖!小猪倌的大儿子腿长,能蹦善跳,被王大疤瘌一钐刀搂成了瘸马。左金堂的钐刀头抡中了“老酒糟”后腰,他大骂他是个废物。他自己才是废物,一钐刀没扫着狼,差点儿把自己晃到马下。面对一群乌合之众,群狼疯狂地扑上来,几条狼围住一匹马撕咬。
再不撤离,人和马就得全部葬身狼腹。“老酒糟”一声大喊:“赶紧回屯!”
已经晚了,人和马已被群狼分割包围,无法逃脱。“老酒糟”座下的老瘦马“咴咴”一声长啸,一马当先冲进了狼群。后面的马顿时抖擞起精神,跟着老瘦马冲锋陷阵。老瘦马身经百战,骁勇无比,旋风般冲散了群狼得阵脚。它横冲直撞左冲右突,前踏后踢,横扫回旋,掩护人马撤出南碱沟。它载着“老酒糟”从容断后,群狼不敢靠前一步。大伙儿回到屯边,群狼在远处,不敢越雷池一步。
“老酒糟”大喊一声:“下马……”他刚下马,老马“扑通”一声倒下,默默地闭上眼睛。“老酒糟”厚葬了义马,全屯人下跪,给老马磕头。
辽南里城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草甸子靠大草甸子就得吃大草甸子。大伙儿不敢去南碱沟打羊草,挖药材套黄羊药丹顶鹤打狍子,照样可以吃饱穿暖。但是群狼和屯里人较上了劲,大伙儿出屯种地挖药材下夹子,都被群狼堵回来。
连“老酒糟”都不敢出门,在屯南开的几垧地撂了荒,日子没法过了。
季霖庭虽然是屯里的穷户,却是大草甸子上有名的说唱艺人。他每天早起晚归四处卖艺,从未被被群狼所害。他说自己每天早晚都给狼磕头叫爹,因此才平安无事。男人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祖宗跪父母,跪有情有义有恩之人。
狼是人的死敌,哪怕下跪叫祖宗也照样吃人。季霖庭不但是个败家子、穷头和软骨头,还是个良莠不辨、人鬼不分的糊涂虫,花说柳说没有人相信。
大伙儿急需救屯,“老酒糟”托季霖庭外出卖艺时,拜能人前来治狼。季霖庭在霍地房子唱堂会,结识了一个奇人,外号叫“大鲫瓜鱼”。他身穿一条麻花棉裤,说是松花江里的鲫鱼精送给他的宝物。因此,他才能大头朝下将脑袋浸入水缸里面,一天一夜淹不死。他还说,自己能在江底下呆三天三夜。
他家住大兴安岭,全家十几口人被老虎吃了,他采猴头蘑菇才保住一命。他杀死了十几只老虎为全家人偿命,生喝虎血,灌满了一身腾腾虎气。从此后百兽见了他逃之夭夭,五十里之内无虎,百十里开外无狼。季霖庭遇见了能人,哪肯放过?当即为他演唱一出“大鲫瓜鱼打虎”,和他说了南碱沟闹狼、屯里人不敢去打羊草,求他为张老万屯想想办法。“大鲫瓜鱼”拍胸脯保证,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一切都包在他身上。季霖庭一路又拉又唱,领着“大鲫瓜鱼”回屯。
大伙儿看这人黄皮拉瘦佝偻个腰,尖嘴猴腮刀条子脸,说话磕磕巴巴,别说能打死老虎,打死只耗子都得喘半天。还生喝老虎血呢,生喝耗子尿吧。
人敬有的狗咬丑的,全屯的狗撵着他咬,小猪倌家的那条瘸狗咬的最凶。这要是让南碱沟的群狼看见了,没被吓跑反被笑瘫。屯里人好客,照样好招待。
眼下,哪怕一个八十岁老太太敢说打狼,照样被屯里人当成英雄。“大鲫瓜鱼”被“老酒糟”领回家,二两烧酒下肚像吞了镰刀头子,舌头被割掉了半截只剩下舌头根子,不知道“哦哦”了些什么。他两手哆嗦,筷子像仙鹤的尖嘴乱啄一气,好不容易夹住点酸菜,没等送进嘴里,就“劈里啪啦”地掉在炕上。
酸菜炖白肉把他馋死了,一口都吃不到嘴里。他用两只手配合,终于把一筷头子酸菜夹起来。“老酒糟”误以为他给自己作揖,赶紧放下筷子抱拳还礼。
“大鲫瓜鱼”再还礼,刚送到嘴边的酸菜,又掉了满炕。“老酒糟”一边陪他喝酒,还得一边喂他吃酸菜白肉。刚开始,“大鲫瓜鱼”还不好意思。酒喝到份上,他干脆放下筷子,不时张开黑洞洞的大嘴,让主人往里面填菜填肉,倒进一盅烧酒。扎血肠的一条麻劈儿塞进牙缝,他也毫不客气地张开大嘴,让“老酒糟”给拽出来。“大鲫瓜鱼”酒足饭饱,顿时精神抖擞目光炯炯。他把桌底下的猫吓的跳到地上,总算有了点虎气。他“噌”地一下从炕上站起来,麻利地解下房梁上的一把大钐刀。他又一个高蹦到地中间,把猫吓的跑到外屋地。
他朝“老酒糟”作个揖,说:“兄弟不见外,谢谢大哥对我的盛情款待。我现在就去南碱沟,在落日之前杀光群狼,不耽误大伙儿明天打羊草。”邢六子都不拿正眼看他:“你说你身边百里无狼,屯子离南碱沟里才十来里地,狼早跑到泰康以外和拜泉那边了。南碱沟已经没狼了,你还费那事干啥?”
“大鲫瓜鱼”吭哧憋肚半天,只得实话相告:“兄弟我做老虎皮买卖,买张老虎皮不难,打死一只老虎难上难。我赔了本没钱喝酒吃饭了,才跟季霖庭来到贵地,”编套嗑遮脸,“我酒要喝来情要还,驷马难追君子一言!就冲大哥这顿酒,我也得到南碱沟去亮亮丑!王八犊子有狼无我,兄弟我去败败火!”
为了顿酒饭,大伙儿哪能让“大鲫瓜鱼”白白送死?酒可以用曲子和高粱再酿,人没了,爹妈开多少座烧锅坊也酿不出来。外地客人路过,饿了留饭晚了留宿没钱了凑盘缠,是屯里的规矩。他敢说到南碱沟打狼就是条汉子,白吃这顿酒饭也不丢人。屯里人通情达理,感动得“大鲫瓜鱼”眼泪直掉。
大伙儿愿意结交有情有义之人,挽留他落户,给他盖房,再让季霖庭为他撮合个寡妇成家,别做无根之草。“大鲫瓜鱼”一听这话,非去南碱沟不可。“老酒糟”一言九鼎落地有声:“有我住的就不让你住露天地,有我吃的就不让你饿断了气。你先住我家西厢房,再外道,就他妈的给我滚犊子!”
“大鲫瓜鱼”朝张老万牌位磕了三个头,正式落户。他半夜三更悄悄出了厢房,扛着大钐刀去了南碱沟。他要背回十颗狼脑袋做见面礼,否则对不起全屯人的这片心。天亮后,“老酒糟”进厢房一看,人和大钐刀没了,赶紧骑马去撵。
他在南碱沟,拣到“大鲫瓜鱼”几缕带血的布丝,知道已被群狼所害。他想拣回骨殖和大钐刀,又怕单枪匹马再赔条命,只好返回屯里,向大伙儿报告情况。
“大鲫瓜鱼”刚成屯里的人,为了回报一顿酒饭而丧命。大伙儿怀疑,是不是“老酒糟”让“大鲫瓜鱼”住厢房,把他逼上了绝路。“老酒糟”拿菜刀要剁手,被大伙儿拦住。他说自己和“大鲫瓜鱼”素不相识无怨无仇,犯不上动这蛇蝎之心。大伙儿骂季霖庭,“大鲫瓜鱼”砸过场子悬乎他有本领,借刀杀人。
季霖庭碰头撒野地要撞墙上吊,被大伙儿死死抱住。不管怎么说,“大鲫瓜鱼”知恩图报,也是个仗义之人。大伙儿有多拿多有少拿少,为“大鲫瓜鱼”买棺材,将几缕带血的布丝盛棺装殓埋衣冠冢,有朝一日拣回骨殖重新盛殓。
“老酒糟”和季霖庭披麻带孝,给“大鲫瓜鱼”当孝子。两个人跪灵哭“爹”,摔泥盆出殡,以表达忏悔之情。为了让“大鲫瓜鱼”死得值头,全屯人在坟前跪倒一片,听季霖庭声泪俱下地演唱悲情小调《天疼你》、《十大恶》,诅咒南碱沟里的群狼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人群中,跪着一个身穿黑大布衫戴一顶黑礼帽的人,身上有股膻臊味儿。人们刚问他从哪儿来,他一转身没了影儿,有人看见,他的大褂下面尾巴梢一闪。老人们说,这是南碱沟的“狼探子”,探听谁说狼的坏话,找机会报仇。大伙儿吓的六神无主,季霖庭照样演唱。他没唱完,人跑的一个不剩。从此后,张老万屯的人谈狼色变,大白天关门闭户。
大钐刀悬梁生锈,南碱沟每根羊草变成摇钱树,没人敢动打羊草的念头。大伙儿不敢说狼半个不字,说不定,“狼探子”就藏在炕沿下房梁上。人们宁可往北多走十里,不往南多走半步。外屯闺女不敢嫁进来,屯里十三四岁的小闺女都找了婆家。货郎不敢进屯,屯里人不敢出去办事,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洋火胰子等用品,成了希奇物。没过几天,屯东、西、北三个方向,都被群狼占驻。
群狼成了大冰冻和封门大雪,整屯人都被丘在家里不敢出去。
老婆“土埋子”害怕丈夫被群狼所害,不让季霖庭出去唱戏。那天她脚跟脚没看住,丈夫就在眼皮底下溜走了。孩子们说爹刚出去,她撵到街上,丈夫早过了二里地以外的张老万坟。丈夫拉胡琴唱曲儿,变戏法,把自己变出了屋子。
她给丈夫准备几件衣裳,哪天让狼吃了,为他埋一座衣冠冢。季霖庭在大草甸子来来往往,群狼没伤他一根毫毛。大伙儿怀疑他是“狼探子”,又怕中了群狼的离间计。屯中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都得靠他往回办置。各家各户外面的大事小情,也托他捎信传话打理。他家孩子多,靠大伙儿接济,理所当然地为大伙儿做事。如何让群狼别祸害人,让季霖庭伤透了脑筋。他除了下跪拉胡琴唱曲儿,再是耍戏法儿,更骗不过群狼。世间所有活物,都愿意听好听的、看好看的、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千日笛子百日笙,拉胡琴得起五更”。他想给全屯每人做把胡琴,跟他学艺,天天给群狼拉胡琴唱曲儿……季霖庭话没说完,“老酒糟”“嗷”地一声炸了庙。就算这办法行,全屯人也不能什么不干,天天给群狼唱堂会。季霖庭幸亏没把“天天给群狼下跪磕头”说出口,否则就得挨揍。
那天,“老酒糟”一大早喝完酒,领着儿子肉蛋儿到大草甸子套狍子。肉蛋儿好长时间没出门了,背着套子乐颠颠地跑在前面。丈夫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拿儿子做诱饵套狼,老婆赶紧出去喊人。大伙儿提了大钐刀骑马追赶,半路撵回“老酒糟”。大伙儿既谴责他,也感动。孩子们以为大人也要把自己喂狼,吓的没场钻没场躲。屯里一片哭声,想搬家都搬不了,日子没法过了。
群狼损兵折将之后,马上形成了新的群体。远远近近的狼,不断向残狼汇聚,将爷爷一家人重重包围。要不是爷爷的大钐刀濡染着狼血,一百把大钐刀也形同虚设。最大的安静和从容,是死到临头。爷爷像屠夫走进羊群里,奶奶像逛牲口市。父亲少年威猛,让群狼不可小觑。姑姑和叔叔又唱又喊,群狼无所适从。
爷爷把大钐刀横在扁担下面当杠子,分担挑子的重量。他们在挨挨挤挤的群狼簇拥下,一步步地往前挪。人往前走,前面的狼往后退,后面的狼往前跟。
不时有狼伸出脖颈,四外观察。一家人死到临头,在狼的夹缝中盲目地往前挪动。他们像几只蚂蚁走不出铜盆,大草甸子没边没沿没有尽头。
夜晚,北斗星不怀好意地领着他们往南走。白天,太阳也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来。爷爷仍不信邪,人能错神能错,太阳和北斗星不能错。
那天他们从早走到傍晚,终于看见了一堆灰烬。爷爷兴奋地说:“有人烧火就有屯子,走出来了!”这堆灰烬,是头几天烧黄羊留下的,羊皮是爷爷用渔刀子剥下来的。这几天,群狼故意围堵全家不停地转圈,又回到了原处。
姑姑和叔叔白天睡晚上睡,像两只进入冬眠的小熊。父亲不睡也不困,成了爷爷的左膀右臂。一家人恍恍惚惚迷迷瞪瞪,看什么都是虚的。
天地是一条“蹦蹬线”,太阳、北斗星、人,是穿在线上的草珠,来回蹦达着玩耍。一对对绿莹莹的狼眼睛,是一对对玻璃球弹子,被他们弹的溜溜转。
爷爷和奶奶轮换打盹,一个手握渔刀,一个握着大钐刀,和群狼对峙。到了晚上,爷爷和奶奶一宿到亮守护三个孩子,连眼皮都不敢合一合。
那天一早,全家人在群狼的簇拥下,往前盲目地挪动。爷爷说:“边外的节气是个傻铁匠,还是个傻木匠。头半年,傻铁匠把一根铁条一骨节一骨节接长。下半年,傻木匠再把一方木料一骨节一骨节锯短。”奶奶说:“边外的节气是个急性子,一步从秋天跨到冬天。边外的天气还耍小性子,说阴就阴说晴就晴;天晴干热,天阴干冷。”全家人从早上挪到下半晌,浑身懈怠,两条腿像灌了铅。
午后的阳光,将大草甸子照耀得一片金黄。星罗棋布的柳树墩子和榆树墩子,是金钱豹身上的斑点。没觉景,太阳变成一颗咸菜疙瘩,紧紧巴巴裹了一层咸盐。一瞬间漫上来的云层,在酸菜缸里浮起一层白醭。云层越积越厚,是压酸菜缸的石头。大草甸子一片昏暗,天边乌云翻滚。羊草起伏沸腾,一波波草浪从远方气势汹汹而来,再去往远方。爷爷奶奶背对着大风,被刮的踉踉跄跄。
爷爷肩上的花支笼子,被大风吹的悠来荡去。奶奶紧扯着父亲,顶着风窝头往前拱。大风挟带着一束束箭簇,把人的衣裳和身子穿透。大风带来一把把钢刀,剔完肉又刮骨头。实在顶不动,爷爷奶奶停下来,用身子为三个孩子挡风。
他们一停下来,群狼就往身上扑。他们要是顺着风往向走,就被大风刮进了群狼中间。他们不能走也不能停下,又被群狼围困,生死未卜进退两难。
直到大风把人晃了个跟头绝尘而去,沸沸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这是边外今年下的第一场雪,密实厚重而浑浊。雪花一串串一条条一缕缕,“刷刷”地落在羊草上,垂下一挂挂纸钱。里城老家地皮浅,这样的大雪,一会儿工夫就沟满壕平,白茫茫一片。羊草吸雪、存雪,如同往一张老脸皮上抹雪花膏,怎么抹都不见白。大草甸子还是一只黄草怪,一瞬间,将满天的乌云吞噬得干干净净。
天空变成了蓝色的大草甸子,大草甸子成了土黄色的天空。爷爷奶奶不管上天入地,只要找到屯子落落脚,能吃一口热饭睡上一觉就满足。大钐刀上的血腥味儿不断消失,大大减少了对群狼的威慑力。要想保住性命,就得和群狼重新开战。只要爷爷不放松警惕,大钐刀时刻不离手,群狼就不敢轻举妄动。
羊草中密密匝匝的狼脑袋,是蛇盘地上的蛇头,老李大河里的梭鱼丁子。爷爷没憋住打了个哈欠,群狼一下子缩小了包围圈。死亡大网一点点收拢,包围圈变成一张即将咬合的狼嘴巴。一家人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狼虽然不如狐狸会放臊,它们喘气和放屁,也能把人熏迷糊。迷茫、疲劳、绝望、无助,爷爷和奶奶晕晕沉沉混混沌沌迷迷糊糊叨叨咕咕:“潮退了,提鱼了!”“起风了,打场了!”“赶海去,打海蛎子!”“赶集去……”
爷爷想家了,说:“我想提鱼,想吃海黄瓜,想吃河蟹,想吃海爸子,想吃苞米粥咸胖头鱼。”自从进入大草甸子,他头一次向南眺望,那是家乡的方向。他早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面对的方向与家乡相反。此时的里城老家,正是提秋胖头鱼的好时令。大草甸子成了南洪子,他用网杆子挑着提网,一溜小跑追赶潮头。到了南海底进到海里,他迫不及待一盘接一盘地下提网。他把大钐刀当成提鱼杆,前后摇晃插进黑土地。他把奶奶的大腰筐当成鱼篓子,拴在钐刀把上。
大腰筐不住地晃悠,拽得大钐刀一抖一抖。他的一系列奇怪举动,被群狼当成新的阴谋,都停下来观望。爷爷把饭碗当成网抄子,蹑手蹑脚地“巡鱼”,更吓的群狼纷纷避让。他换上新的“诱饵”,把“提网”逐一放进海里。他似笑非笑动作古怪,更让群狼怀疑害怕,窝头朝后面退缩,隐蔽,等待新的时机。
恐怖气息越来越浓,能把人托起了空。奶奶莫名其妙地说:“天凉了,收拾草栏子装树叶子,冬天烧炕。”爷爷莫名其妙地说:“沙岗后苞米地进去了牲口了,我去赶牲口。”父亲边笑边唱:“小巴狗,上锅台,偷油吃,下不来……”
他们停下脚步,还以为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姑姑躺在羊草上,以为躺在家里炕上,脱光了衣裳睡觉。三岁的叔叔最清醒,两只眼睛滴溜溜望着四外:“狼!狼!”这是他这些天唯一学会的话。恍惚中,奶奶赶海过了沙湾底,下了羊鼻子。大流里面漂上来一具具死尸,变成一朵朵莲花飘起来,在她身前身后不住地转悠。
她拈起一朵朵莲花,用嘴一吹起了空,飘起老高老高,她翘起脚后跟去抓。
恍惚中,爷爷来到沙岗后,赶走了地里吃苞米的牲口。他刨坑埋地角石,一镢头刨在大脚指头上。他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从沙岗后到大草甸子上来回转悠。他清醒时,看见奶奶手里捏着什么东西,鼓起腮帮子往天上吹。父亲打着奇怪的手势,和什么人说话。糊涂时,他眼前祥云缭绕,闺女和小儿子起了空。
老帽山长了腿,跑到他眼前停下来。老李大河中间的小桥上,站着一个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头,一个个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笑着喊爷爷的乳名……他们是董家的历代祖先…奶来到永宁城赶集,大戏台上正在唱《王二姐思夫》:
王二姐在北楼哇眼泪汪汪啊,叫一声二哥哥呀咋还不还乡啊哎哎咳呀!想二哥我一天在墙上划一道,两天道儿就成双……”奶奶也会唱,“划了东墙划西墙 划满南墙划北墙。划满墙那个不算数呢,我登着梯子就上了房梁,要不是爹娘管得紧吆,我顺着大道哇划到南洋啊哎哎咳呀……
爷爷奶奶彻底清醒过来,听见前面不远处,有人在唱小曲儿!那人不是唱“王二姐思夫”,而是自言自语边唱边哭:救他的命的狍子变成了仙女,今天在南碱沟见他。这是爷爷奶奶进入大草甸子以来,头一次听见人声。爷爷怕那个人走远了,挑起花支笼子就撵。奶奶㧟着筐拉着父亲,紧紧地跟在爷爷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