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文章在沙湾底放火,被盐场学校记了大过,实际上,始作俑者是我。我不拿火柴,郝文章就不能点火。我怕火熄灭,把半帘子草堆在余火上。此时刮来一阵大南风,大火顷刻间席卷了沙湾底。郝文章因为我背黑锅,从来都不埋怨。
如果我人生有两个启蒙老师,郝文章是其中一个。从小到大,我和他形影不离。他家里去人多,他知道的事情也多。他说美国放原子弹,能把方圆七十二里之内烧成灰烬。每当开山放炮天边打伞,我都心惊肉跳,以为美国放原子弹了。他说南方大山里大蟒蛇吃人,一个班的解放军连人带枪被吸进肚子里。每当天边出现条状云,我就以为是那条大蟒蛇。他说以后的人越长越小,人赛酒壶马赛兔。我松了口气,幸亏已经生下来,没变成酒壶那么大。“大雨哗哗下,沈阳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也不害怕”,这首流行的儿歌,我也是跟他学的。还有“瓦罐不离井破,将军难免阵亡,”“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蝎子犹为毒,最狠妇人心”“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等名句。
和郝文章在一块儿我什么都不怕,想去望海楼拿腿就走,还想冒险攀蛇盘地。
我和郝文章说:“我还没去过大西山,不知道什么样。”他说:“我姥爷家在大西山,我领你去。”他马上带我去他姥爷家,是我头一回去大西山。
大、小西山是两个比邻的自然屯,董家都是大姓,同承一支血脉。两屯之间隔着两座沙岗子,就像隔着两个朝代。潮涨潮落是大西山的五更鸡鸣,“忽达呼哒”的窗户纸,告知大西山人海面风高浪急还是风平浪静。小西山人被节气牵着鼻子往前走,一年四季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大西山人被潮汐推着往前走,出海要看龙王爷的脸色。小西山人熟知哪块地是蟹了黄和旱龙道,确定种苞米丰收还是栽地瓜高产。大西山人熟知海底下某处有暗礁还是平滩,看水纹确定鱼窝、看水流判断鱼道。浩淼的大海上,一叶孤帆是沧海一粟。惊涛骇浪中,同舟共济是共同守望。小西山人在田野上赶着老牛车慢慢吞吞,大西山人驾船在海上乘风破浪。小西山人一天三顿饭离不开咸菜大酱,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大西山人的饭桌上顿顿摆满海鲜,手头从来不缺活钱。在海物的常年滋养下,大西山的男人高大挺拔,性格豪放。连有智障的大脑蛋也自高自大,觉得比小西山人高出半个头。
小西山的女人们见不得人,一见生人就躲,拉一把一筋筋。
大西山的男人强女人也滋润,见了公公辈和大伯子辈不笑不说话。小叔子见了她们就倒霉了,按倒就敞开怀喂奶。屯中来了陌生人,她们笑脸相迎主动搭讪,既响呱呱地敞亮又温柔多情,一双眼睛火辣辣。她们在海里挖蚬子、耪花蛤、捉螃蟹、刨海蛎子拣海螺,小西山的女人们在房前屋后园子里挖土豆、摘芸豆和茄子辣椒。小西山人知道好吃得留籽儿,大西山人明白春天打一篮,秋天少一船。大西山河口门子船来船往帆樯林立,天南海北人语马嘶,小雪封冻大雪撵船。历代的大西山孩子们,以有海有船而优越,路过小西山和盐场街上,高唱古老的儿歌奚落:“小西山,跑旱船,盐场的兔子蹦江南!”历代的小西山和盐场的孩子们也不示弱,齐唱儿歌揭短:“大西山,溜海边,养汉老婆一大滩!”
大西山人出海未归,十有八九是船翻人亡。小西山人溜海没回来,肯定是拣到了拿不了的海物。小西山没人养船没人出海,很少有人淹死,这是唯一比大西山的优越之处。大西山货到地头死,小西山人没事很少去大西山。
大、小西山两屯的董姓分枝越来越远,出了五服也不能通婚。而两屯的公猪母猪跳圈,都到大沙岗子上幽会。春天狗起秧子,两屯的公狗母狗随意缠绵。
自从两屯都搬进了外姓人,才有了婚姻关系,也多了走动和人情往来。
小西山人外出经过盐场,不用翻越大沙岗子,人和牲口少遭罪。大西山人外出,必须翻过大沙岗子,从小西山前街经过。家家户户那点怕人事儿,路过的大西山人耳闻目睹了如指掌。小西山人对大西山的了解,道听途说揣摩猜测。
大西山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小西山葫芦头养家雀——越养越筋筋。
大西山人见多识广豁达开化,人才辈出,好几个人在外面做事。董万顺是大、小西山董家的翘楚,解放前是热河省警察署长,骑洋马挎洋刀带护兵马弁,每年都回大西山光宗耀祖。警察署长的马队从小西山街上经过,马蹄掌“当当”地在火石上敲出响。此时的小西山男人们就像缩头乌龟,羞愧得抬不起脑袋。
在婚姻上,大西山男人和小西山的光棍更是天差地别!
大西山的男人到了十五岁成家,四十岁之前当爷爷,六十岁四世同堂。
小西山的光棍娶寡妇拉帮套,能留下后代就不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小西山西沙岗子,是历代孩子们的乐园。大西山西海边,被一座座悬崖峭壁所圈围,是历代孩子们的天堂。风化迸裂的山体,构成一道道奇异景观。最大的石块高几丈,最小的也有半铺炕大小。风化石千姿百态,有的似大象,有的似马槽,有的像乌龟,有的像莲花座,大石棚子仅靠一根石柱支撑,容纳几个人避雨乘凉。老石礁离岸边六、七里路,涨潮时石沉大海,退潮时水落石出,。
父亲当生产队长,才使小西山逐渐缩短了与大西山的差距。小西山地主富农一天不摘帽,即使吃饱穿暖饭桌上有荤腥,也无法与大西山人平起平坐。
翻过大沙岗子就是大西山。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边外,和姐姐一群孩子,爬上代春田家鸡窝看后屯。老叔当生产队会计,我从他那里偷来大头针,别在衣服上面。我拔下来,扎在道边一棵没生老皮的杨树上,证明我来过大西山。我以后再来大西山,看看大头针还在不在。盐场大队一共八个生产小队,每天早饭后,上工的钟声此起彼伏。“钟”各有不同,有的是悬挂在树上的铁条,有的是破铁锨,有的是飞机打靶留下的炸弹皮,发出沙哑、沉闷、尖锐等不同声音。
小西山的“钟”,是挂在文化室门前杨树杈上的一截铁轨。每天上工,被董万金用一块石头砸响,在南关沿都听不见。大西山的“钟”如同雷鸣,能传出几十里地,我从来没见过什么样。原来,是悬挂在梨树上一个巨大的铁陀螺。
郝文章告诉我:“这是轮船发动机汽缸内部的‘浮子’,轮船失事后解体漂浮上岸,被生产队长董云林赶海拣到了,成了生产队的‘钟’。”
过了生产队,往前走不远再往南一拐,就到了郝文章姥爷家。他姥爷家四外全是参天大树,使宽敞大院显得狭小。除了其他果树,光葡萄架就覆盖了大半座院子。葡萄架下面,垂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绿色还没成熟的龙眼葡萄。
郝文章的姥爷、姥姥,像从年画里面走下来的老寿星,是董家爷爷辈,我叫三爷、三奶,两个老人赶紧拿出花生给我吃。我的爷爷,让我到生产队,和猪、毛驴一块儿拱花生蔓。三奶一边抽着长烟袋,一边问我家里都有什么人。她看见我手上的冻疮疮疤,心疼地问:“这是怎么冻的?”郝文章替我说:“冬天玩冰冻的。”三奶放下烟袋,说:“这孩子遭了不少罪,是冬天搂草冻的。”
她让儿媳妇烧水煮冬青,为我泡手泡脚,说:“冬病夏治,去根不犯。”她一直慈祥地望着我,拉着我的手,不住和我说话,仿佛走失的孙子回来了。她让大孙子太正大哥去园子里摘黄瓜,黄瓜还没长大,给我摘了一瓢。
郝文章的舅舅和舅妈,都陪我说话。左邻右舍都来看望我,像来了亲戚,有的还送东西。那天晌午,三爷三奶留我吃饭。我美美地吃了一顿炖鲅鱼。
发自西山砬子上一道南北水沟,穿屯而过,如同小西山的大胡同子。小西山过坎子,穿越大胡同子。大西山在水沟上修了座木桥,人、车通行。
大西山人除了在院子里种菜、在园边子种苞米,还栽果树、栽花,每家每户都是一座花果园。出了屯西往上一走,就是望海楼,更让我羡慕,就像我们抬腿就到了西沙岗子。一万个小西山也比不上大西山,做个大西山人真幸福。
据说有一年夏天,三梨干子晚上嫌家里热,到望海楼里凉快,不知不觉睡着了。他睡的正香,听见小日本说话,又哭又笑,穿“咯哒板子鞋”楼上楼下“咯噔咯噔”走。他吓醒后跑回家,以后,望海楼就成了大西山的禁忌之地。
那个月黑头子,郝文章带我提了镰刀,半夜三更摸到望海楼下,里面黑魆魆像有人影。我们从窗口扔进去的鹅卵石,在地面上“嘁嗤咔嚓”砸出火星。
里面“扑棱棱”一阵响,吓得我俩屁滚尿流。郝文章停下来,说:“这是惊动了里面的‘坐地户’。”我俩壮起胆子转身回去,战战兢兢进到望海楼里,用手电筒四外照,什么都没有。我俩的胆子越来越大,什么地方都敢去。
因为怕蛇,大、小西山没人敢攀“蛇盘地”。
郝文章说:“蛇身上的鳞片是倒戕刺,攀登时要闭住嘴巴,否则蛇从洞里窜出来直接钻进嘴里,必死无疑。听说某地有个小孩被蛇钻进嘴里,进不去出不来,眼看要憋死了。他爹看不得孩子遭罪,刚用镢头把孩子打死,邻居跑来告诉偏方,火烧蛇身,蛇就能紧缩鳞片退出来。小孩他爹赶紧划火柴烧蛇尾巴,蛇从孩子嘴里退出来。但是,孩子脑袋已被他爹砸碎,他爹后悔得一头撞墙而死。”
那天上午,我俩来到老牛圈,攀登上面的“蛇盘地”。
我用奶奶的围巾、郝文章用他妈妈的围巾包住嘴,防止蛇从口入,再用带子扎紧衣袖和裤腿,防止蛇钻进衣服里。郝文章悄悄说:“不能打草惊蛇。遇见蛇要顺原路返回,不能惊慌失措,掉下悬崖就摔得粉身碎骨。”我俩手握镰刀,沿着陡峭的山脊向上攀登。脚下碎石被我俩踩得松动,“稀里哗啦”往下滚。
“蛇盘地”上面,雪白的槐花盛开。那棵大山枣树,钻出嫩绿的叶芽。
踏上“蛇盘地”那一刻,我就紧张得浑身颤抖,觉得每棵树都是一条大蟒蛇,每个树杈都是一条小蟒蛇,每根草都是一条青蛇。仔细一看,一棵棵刺槐树,和别处没什么两样。脚下遍生那种非草非木的植物,统称山草,山下随处可见。那棵碗口粗的山枣树,生长在石缝中,根本不是什么“青龙”、蟒蛇和龙丹,一条蛇都没看见。我俩成了第一个敢上“蛇盘地”的人,感到无比自豪和骄傲。
郝文章忘乎所以,用镰刀头在槐树上砸的“咚咚”响,槐花洋洋洒洒地落到脚下,白花花一层。情势瞬间发生了变化,一阵凉森森的阴风掠过,四外一片片山草不住抖动。草丛里惊现密密麻麻的蛇洞,像退潮后南关沿的河蟹洞。
每个洞口里,都伸出一个三角形灰蒙蒙的蛇头。一对对蒙胧的蛇眼像戴了一副副眼镜。一片片蛇信子,浮动着一片片黑色的豆芽。槐树上,扯丝挂缕垂下一条条青蛇,像一嘟噜一嘟噜菜豆,有的单条独挂,有的几条扭缠在一起。
“蛇盘地”蜿蜒扭曲,我俩被无数条青蛇团团包围,魂飞魄散慌不择路,连滚带爬从悬崖上跌了下去,幸亏掉在下面的流沙斜面上,否则粉身碎骨。
我的后腰被石头硌了块大青,木胀胀地疼。郝文章的半截衣袖扯没了,胳膊被划破渗血,镰刀也不知丢在何处。从此后,我俩再也不敢攀登“蛇盘地”。
郝文章读书多,爱动脑子思考问题。
他借给我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为我打开了生活中的一个个未知窗口。他讲《吹牛大王历险记》,我以为有个叫“李显吉”的人是吹牛大王呢。任何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和现象,他都能作出深入浅出的解释,越探究越深奥、有趣。
我们谈天说地,探索大自然的奥秘。晚上,我们站在房顶上,仰望浩瀚的星空,看明月高悬流星划过。天多高地多厚,我感到低能和无奈也有多高多厚。
西北海海平面上,“金锚”“银锚”在夜间闪烁,郝文章说:“可能是航标灯,也可能是对岸码头和轮船上的灯光。”但是,灯光三百年不移不灭。
郝文章说:“我们到海对面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俩开始养兔子,养大了到永宁收购站卖钱攒路费。
兔子养大,我俩半夜三更起大早,用扁担抬了深一步浅一步,两个小时后到永宁。我们排队排到傍晌,收购站关门拒收,去海对面的梦想也随之破灭。
郝文章在永宁“复县二十五中学”念书,星期天和寒暑假,我俩仍在一块儿赶海、拾草、晚饭后在一块儿玩。我开始用两个青霉素药瓶做望远镜,再用两个酒瓶子做望远镜,都是自欺欺人。星期六,郝文章在同学那里借回一架真正的望远镜,让我大饱眼福。我爱不释手,他送给那同学半筐螃蟹,我多玩了三天。
那天落日前,我们站在西山砬子上,终于看见了海对面参差不齐的山脉,也看见了传说中的西北海“太阳拉尖”。郝文章说:“这不是水蒸气所产生的折射,因为无法使太阳变成正三角形。他请教老师,也没得出另人信服的解释。
人们传说,在三道礓淹死的人,都变成了“海叶子”,藏在水里。
人们晚上赶夜海,躺在海滩上等待退潮,海里的“海叶子”悄悄上岸,把人抱在怀里使劲揉搓,拔一堆海边的“二马蛋子”,往人身上有眼儿的里面塞。赶夜海的人,都害怕遇到“海叶子”。我和郝文章发誓,非捉到一个“海叶子”不可。我们俩几次赶夜海,在到海滩上睡觉,都没遇见“海叶子”上岸。
我突发奇想说:“咱们游到三道礓,亲手抓个海叶子。”他说:“我们即使游到三道礓抓到了海叶子,也过不了坎子走不出小西山。只有思想走出了小西山,人才能走出小西山。”我说:“你教教我,怎么才能走出小西山。”他说:“我们要练武术,像《说岳全传》里的大侠一样,飞檐走壁穿墙越脊,身怀绝技有万夫不当之勇。人一辈子肯定要遇上许多不测,武术随身带,防身强体,除暴安良。当兵就当《林海雪原》里的少剑波,找媳妇就找卫生员‘小白鸽’。当不上少剑波也要当上作家高玉宝,写《半夜鸡叫》。当不上高玉宝,也得和你五爷、三叔、四叔那样,到大城市里安家立业。你整天别只知道拾草、刻枪,要好好学习做个好学生。等考上了中学,咱俩一块儿上下学,还能在一块儿走两年。”
我说:“瞎董万空说我将来能磨出来,能走出小西山。”嗤之以鼻:“他把爪子和脚都磨掉了也没磨出来。”我说:“在董云宝家镩石头的范世林说,我不能在家里钻牛腚。”他更加不屑一顾:“他钻到牛腚里面看了吗?”我说:“我爹让我向雷锋学习……”他一阵狂笑:“雷锋是你这种人学的吗?”
郝文章的话,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的自相矛盾,又让我产生了怀疑。他再厉害也不是领袖、爹和老师。许多比我还落后的人,都学习雷锋进步了。从此后我积极要求进步,好学生做的事我都积极去做,学习成绩上来了。
过去我和周围的人和事格格不入,从没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学生。现在,我认真关注周围环境,好像头一次来到人世。教室外面大墙上,写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政治与实践相结合,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大标语。教室里,贴着毛主席“向雷锋同志学习”的题词、雷锋日记,还有解放军模范典型“廖初江、黄祖示、辛福生”的事迹和照片。这些人物都是解放军,我也要报名参军。我的努力很快得到回报,老师让我和董太安带午饭,到永宁中心小学参加“后进学生转变事迹报告大会”。一位后进学生的发言振聋发聩:“我们贫下中农是擎天柱,架海梁!我们贫下中农后代要刀山敢上,火海敢闯……”铿锵有力气壮山河。做个好学生真好,我以前真糊涂!
我用《鬼兔赛跑》的寓言激励自己,决心考上中学,和郝文章一块儿上、下学。我不但要多读书懂道理,更要努力去做。不去做,读再多的书也没用。
中共中央在全国城乡开展一次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农村中“清工分、清账目、清财务和清仓库”。在盐场搞“三同”的工作队干部回万洪来小西山,在我家住了两天。他为人正派,坚持原则敢说真话。他充分肯定父亲取得的成绩,非常钦佩父亲的能力,并为父亲的境遇鸣不平。他向上级打报告,重新调查董云程同志的历史,让该同志发挥才更大作用。父亲没有能证明自己历史的材料,只有三件东西,一是帆布公文包,二是十几发“七九”步枪子弹,三是一枝缴获土匪的土造手枪,在边外时哄我玩的。父亲还要把更重要的几件东西拿出去,妈妈劝父亲谨慎。父亲又一次听了妈妈的话,只把三件东西交给回万洪。
回万洪及时向工作队长杨文敏汇报,杨文敏向上级作了汇报,并把三样东西交上去。爷爷一看又来运动了,向回万洪举报了十三海鲜占我家房子的事。
工作组把十三海鲜叫大到大队,进行审问,他还是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
就在父亲的命运又出现转机的时刻,随着社教运动的进一步深入,变成了“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的“四清”运动。父亲一下成了被清查对象,那三样东西成了他当过胡子的确凿证据。好在父亲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只是个生产队小队长。再加上杨文敏和回万洪的极力保护,只撤了父亲的生产队长职务,否则不被枪毙也得被判刑。这对父亲的打击很大,大病一场。他当小队长时,曾积极抵制挑虾皮等投机倒把活动,还在批判会上发言,得罪了全屯。现在,父亲为了生计,也为赚点活钱给妈妈治病,不得不和当初被他批判过的人一块儿,干起挑虾皮倒买倒卖的勾当,受尽了那些人的嘲弄和羞辱。
父亲挑虾皮宁肯出力绕远,也避开别人独来独往。
那天,父亲去西南海车家河子挑虾皮回来,半路下起冒烟罐子大雪。
他挑一百多斤重的“拉锅沿”,顶风冒雪拔烂泥,好不容易过了南洪子。他刚上了南山头,迷路遇上“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暴风雪。瞎董万得四大爷,当年挑虾皮也遇上冒烟罐子雪,在南山头遇上了“鬼打墙”,冻死在“老树坑”里。父亲有经验,朝相反的方向走,看见雪墙中有一星微弱的光亮,终于走出“鬼打墙”回到了家里。原来,妈妈在外屋地上亮子上面,放了一盏油灯。
父亲过南洪子时鞋被拔掉,脚上裹着一层烂泥和一层雪。爷爷奶奶没睡觉也没下地,也没问问大儿子怎么才回来。父亲坐在外屋地锅台上,妈妈端了盆温水给他洗脚。悲愤的父亲一脚揣翻了盆子,水洒了一地。老叔抱着肩膀门里门外走,进到爷爷奶奶屋里。他一脸讪笑,说:“看我哥,他还生气了。”
妈妈大声质问:“你哥都那样了,你怎么还下舌?还有没有点人味儿?”奶奶开腔就骂,妈妈没吱声。父亲“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奶奶着才不骂了。
时逢五十年不遇的一场大旱,水库干涸下游没水。渠道和渡槽,变成了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僵蛇。有人趁机偷撬渠道石头,扛回家盖房子。附近生产队,也一窝蜂地撬石头砌猪圈。西山砬子干的冒烟,西沙岗子上的柳树干枯,落下厚厚一层枯叶。小水库和南关沿方塘干的见底,沙岗后的水稻颗粒不收。
渔船搁浅在南洪子没人管,桅杆被砍,大橹、锚和舵被人偷走。活讯涨大潮,光腚船漂出河口门子,去向不明成了幽灵船。锚网、溜网和挡网,放在仓库里给耗子磨牙,成了一堆堆碎末。我面临小学毕业,永宁中学停止招生,搞初中“戴帽”。学校召开全体师生大会,校长董太元传达上级会议精神。
他讲得眉飞色舞,说我们国家正在经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变化。我感到很新奇也很期待,盼望哪一天早早到来。我拎这葫芦头到南洪子抠泥蟹,爷爷正在西南海提胖头鱼,给他做诱饵。抠泥蟹也是提鱼的预演,就像学徒。
河南吕家也有个孩子抠泥蟹,比我大一岁。他吹牛:“我们学校去过三个村子。”我也吹牛:“我们学校去过四个村子。”我俩争论不休快涨潮了,我提着一葫芦头泥蟹上岸,顺南海底往西南海跑。姐姐等一大群女同学把头发剪短,像换了一群人。校长董太元一年四季都戴帽子,同学们从来没看见他摘过帽子。这回真相大白,他头顶没有一根头发,只留一缕长发在头顶上盘绕几道。
太奶和大西山董希芝老妈,是两个仍活在世上的董家老祖母。三百前去大西山的是哥哥,老宗谱一直存放在董希芝家,过年才挂出来。每年除夕夜,小西山的董家晚辈提了灯笼翻越大沙岗子,来到大西山董希芝家,给祖先董起和老祖奶奶、历代先人们磕头拜年。历代都有后人想复制老宗谱,老宗谱和老祖宗一样,只能有一个。那天晚上,大西山火光冲天,望海楼和西山砬子被映的一闪一闪。
第二天早上,小西山人得到消息,保存在董希芝家的老宗谱被付之一炬。
反正也不挂宗谱了,知道老祖宗叫董起就行了。
那天午后,我们正在西沙岗子上挖鸡腿蘑菇。
只见西山砬子上,一群群野鸽子和苍鹤在空中盘旋。它们刚要落到望海楼尖上,又飞了起来。一群人来到望海楼下,往上搭梯子。几个人扶住梯子,一个人爬上楼尖,用镐头一下一下地刨。镐头往下刨没有声音,抬起来才传来“嘡”地一声。随着砖头瓦块不断掉落,楼尖一点点朝一边倾斜。那个人往楼尖上套绳子,顺梯子下来之后,下面的一群人斜着身子往下拽。楼尖终于被拽下来,一股尘烟升腾之后,才传来“轰隆”一声响。几个人上去四面扒墙,望海楼一点点变矮,下半晌和地面拉平。人们将砖头瓦块和木料装上牛车,一趟趟地拉下山。
我们谁都不说话,感到无比失落。
从今往后,望海楼永远消失了,蜡台上的那截蜡烛终于燃尽。
瞎董万空,白成太,十三海鲜,老鬼太太、董云皮、大西山刘希和,董万顺,天天集合唱歌跳舞。小学生敲锣打鼓持着红缨枪,三个村屯喊口号齐唱表演。
“直腿子”梁希全暴露了真实身份,原来是暗藏的特务。他秘密地发展“地下先遣军”,拟好了暗杀名单。一旦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他们将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有关部门抓紧时间审问,挖出更多的“先遣军成员”。就在案情取得了重大进之时,梁希全得到秘密“指令”,用裤腰带吊死在看守室里。
老叔瞧不起父亲还离不开父亲,天天长在我们这屋里。
父亲从来不去老叔那院,那天父亲去老叔家,把收音机抱过来。他认真听新闻,研究分析形势,和妈妈、老叔,甚至爷爷奶奶进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