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小西山,是一座天然滑冰场。从西山砬子流出的山空子水,汇聚成一条永不干涸的小溪流。它九曲连环拐到沙岗后,再独辟蹊径流往南洪子。它像小西山勤俭持家会过日子的女人,一年四季精打细算细水常流。春天解冻,小溪流的三月桃花水如同少女初潮。入冬,小溪流是男孩子慢慢闭合的骨垢,长长的冰道直通南洪子入海口。冬天滑冰,是历代小西山男孩子的游戏,堪称成年礼。
小西山不缺木头,用几块木板横钉在两条木梁上,冰车的木结构部分就成了。到哪儿寻找镶嵌在冰车帮下面的两根铁丝,让历代的小西山男孩子发愁,仿佛生活在汉朝以前。有的人连儿子都到了滑冰的年龄,也没找到那两根粗铁丝。
八岁那年,我也开始寻找两根做冰车的铁丝。西山砬子上有一枚没爆炸的水泥航弹,是飞机投靶时留下来的,谁都没敢打主意。我蚂蚁啃骨头,用锤子一点点将水泥外壳砸酥,露出焊接成网状的粗铁丝。我继续往下砸,一锤子砸在爆炸装置上,“轰隆”一声航弹爆炸。炸药只有一枚杏核大小的体积,不知道什么成分。我被气浪冲击出去,一溜跟头倒在部队演习留下的堑壕里,侥幸没受伤。
我不信偌大的世界,竟找不到两根做冰车的粗铁丝。
那一年我十二岁,报名参加革命青年大远足。我年龄小,写了几份决心书才得到同意。没有钱和粮票,我也走不成。我找到小队会计董太友大哥,他支给我十元钱和十斤粮票,还借给我长篇小说《在茫茫的草原上》。父母让我和姐姐一块走,好有个照顾。我怕他们变卦不让我去,随第一支队伍先走。
公元一九六六年年底,天寒地冻。我在黑暗中走到地东头,拐下官道,顺老李大河冰面,打着滑溜刺儿来到盐场学校。十八岁的于殿美是队长,我们一行十个人打着红旗,在锣鼓声和口号声中出发,第一站是复州城,目的地是大连。
我自小割草、搂草,挑草走沙岗子,在海滩上跋涉,干各种各样的农活,背着小行李走在公路上,半点不累。大家一天走了六十里路,晚上到达复州城。
吃过晚饭,我住到一户居民家,服侍我睡觉的大婶叫丁占荣,用大枣为我敷脚掌上的水泡。第二天在接待站吃过早饭,我们汇聚到一起,八点准时出发。
我坚持走了三天二百多里路,来到大连市甘井子区,住在“金三小学”。
这里虽然属于城市周边地区,仍繁华得让我眼花缭乱。在小西山,每年空军打靶军车开过小西山前街,才能闻到汽油味儿。冬天学校生炉子,才能闻煤烟味儿。这是新奇的外来的纯粹的工业化味儿,和小西山烧草做饭烀猪食、呛蚊子的艾蒿味儿、灯烟味儿截然不同,除夕那天奶奶烀肉,都没有这种味儿好闻。
大街上车来车往,人群熙熙攘攘。城市居民不沾土不沾泥,衣着整洁干净文明。他们的居住条件更是农村无法可比,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没有火炕睡木床,没有水井不用挑水用自来水。一座座锅炉房竖起高高的烟囱,喷吐浓浓的黑烟,为固定范围内的居民供暖。居住在瓦房、平房、棚厦里面的居民,生炉子取暖。家家户户不养毛驴不用割驴草,居民烧煤气、烧煤做饭,孩子们不用拾草。城市人都是科学家、工人,都挣工资,不用种地不靠天吃饭。整座城市被汽油味儿和和煤烟味儿笼罩,这里的人们多么幸福!大连人的个子不高才怪,不比小西山人好看才怪。我头一次生活在电灯下,分不清白天黑夜,看不见星星和月亮。
夜里大街上,灯火辉煌人来车往,我以为天天都是除夕夜。我用“远足证”可以免费乘车,不用走路,和瘫子一样。我头一次看见威风凛凛的警察,穿着黄衣服蓝裤子,头戴缀国徽的大盖帽,腰扎宽宽的武装带,脚穿漆黑油亮的大皮靴,在公共汽车站地维持秩序。他们骑着摩托车,瞬间消失在马路尽头。
我头一次看见男女大人们不害臊,手扯着手走路。我们来到更繁华的市中心,又因为住在“金三小学”而后悔不迭。但是,市中心没有做冰车的粗铁丝。我们住处附近有许多小菜园,全用粗铁丝夹篱笆。我壮着胆子问一位大叔:“大叔,我抽两根粗铁丝行不行?”他笑着说:“你要是能拿动,全抽走都行。”
我抽出两根粗铁丝,弯成两个圆圈,拿回来放在铺底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恶梦,滑冰车掉进了冰窟窿,大声喊救命。大连的地盘太大了,楼房太高了。一定是大楼一座连着一座,才叫“大连”吧。大连的男人们,个个都是洗得干干净净不沾一点儿泥的大萝卜。大连的妈妈们,都是水分充足的地瓜母子,孩子们都是水嫩的地瓜芽子。大连的老头和老太太,是在菜窖子里储存一个冬天保鲜的大白菜。大连的姑娘们,都是五冬六夏盛开的月季花。
在所有的动物中,我最崇拜的是老虎,宁愿做一只老虎也不做一个人。
在所有的爱物中,我最喜欢手枪。在所有植物里,我最喜欢的是竹子。我这辈子能见一回真老虎,再放一回真枪,见到长在土里的活竹子,就值了。
听说“老虎滩”公园里有真老虎,几个同学怕被老虎吃了没敢去。我们几个胆大的同学,下了一路公共汽车再坐无轨电车,提心吊胆来到海边“老虎滩”。
我们问一位师傅:“大爷,我们怎么没看见老虎?”师傅说:“老虎滩没有老虎,漫山遍野都是‘兄续’。我问:“什么叫‘兄续’?”他用手拍了拍身边一棵松树说:“这不就是‘兄续’吗?”我虽然没看见老虎,但是知道了松树的真名不叫松树,而叫“兄续”。回家后我告诉别人,西山砬子长着一片“兄续”,不叫松树。小西山的孩子们全不叫松树,改口叫“兄续”。几年后来我才知道,松树还叫松树。只有辽南某地区的方言,才把松树叫成“兄续”。
在动物园,我终于看见了真老虎和各种动物,和画上的一样,只是活与死、动与静的区别。我又不想当老虎了,还是当人好,被关在笼子里太憋屈。
我走进一座闪着蓝光的大玻璃房子里,以为走进了龙宫。门两侧栽着两丛翠绿的竹子,上面挂着的纸牌上写着“日本青竹”。我以为家里的竹扫帚、做架网的竹竿、搂草竹筢子,都是“日本青竹”,太可惜了。
一排玻璃鱼缸里面,养着一群群各种颜色、品种的小鱼,哪有小西山南洪子和老李大河的胖头鱼、小梭鱼钉子、小鲫鱼好看?我不屑一顾地用手拍了一下,马上有人阻止,说:“这鱼缸一百四十多元钱,拍碎了你可赔不起。”吓的我隔的远远的。晚上,我们来到大连商场,我以为脚下亮灯的是玻璃灯,怕踩碎掉进去。一个老太太告诉我:“这是玻璃地面,踩不塌,放心走吧孩子。”
在大连商场,我头一回吃馄饨,以为是连汤一块儿吃的小饺子。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刚出来就走迷了路。一个年轻的妈妈领着七岁的男孩,提着东西走过来,男孩穿蓝色带背带的裤子。我说:“大婶,我走迷路回不去了。”她问我住在什么地方,让孩子送我回去,自己提着东西先走。赵丽敏在音乐课上唱电影《洪湖赤卫队》插曲,“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洪湖鱼米乡”。让我说就是,“人人都说天堂美,天堂哪有大连好”。如果用吃饭来形容,大连是大米饭和白面馒头,县城瓦房店是掺了高粱米的“二米饭”(尽管我没去过县城),永宁公社是苞米饼子,盐场大队是苞米碴子粥,小西山生产队只能是地瓜了。
那当时,我不知道什么是空气污染。我是冬天里的小毛驴,把呛人汽油味儿和煤烟味儿,当成青草味儿。我睡了十天地铺,一点都不凉,舒服得要命。
一个蛮横的远足者欺负我,故意踩翻一根木头方子,把我的中指砸掉一块皮,也是后来写字磨出老茧的位置。护士拉过我鲜血淋漓的手指头,直接浸到碘酒瓶子里,疼得我大声哭喊。这次受伤成了恶性循环,以后我一出远门,手脚非受伤不可。我有伤不能外出,和两个值日的城市女同学唠嗑,帮她们摆椅子。
城里孩子的午饭很简单,用手绢包个地瓜,再用报纸包了点虾皮。她们讲城市里的故事,我讲农村里的故事,双方都着迷,还相互留了地址。
除了吃饭,我还花一元三角五分钱,买了一支发射塑料子弹的盒子枪,花八角二分钱买了一支打塑料帽的气枪,花两元钱买了几副海绵鞋垫,买了一根麻花吃了一次馄饨,十元钱所剩无几。那天傍晚,我们坐火车离开大连。
父亲修过复州湾铁路,我认为天下铁路,都由他亲手所修。
火车“嘁嘁喳喳”,像父亲喋喋不休地训导我。半夜三更,我们在松树火车站下车,招待处设在澡堂子里,那气味比杀猪褪毛还难闻,熏了我一辈子。
第二天我们早早出发,徒步六十里路回永宁,再走十几里路回小西山。
我们走在松树水库中间,踩的冰面“嘎巴嘎巴”响,裂开一道道闪电般开岔的冰缝。一想起行李里面捆着两截铁丝,我恨不得马上到家,做冰车滑冰。
我们一边走一边使劲跺脚,冰缝向四面八方裂开,声音更响更脆。我们后面跟着两个大人,一边说笑一边走,也和我们一样跺脚。大家上岸后刚攀上大坝,后面“呼嘎”一声。两个大人掉进冰缝里,冰块倏然合死,跺脚声冰裂声和说笑声全没了。后面一个人赶着牛车,在冰裂到来之前扔了牛车,一跐一滑往回猛跑。三头牛和大车颤悠了一下,也“呼隆”一声沉进了冰缝里。赶车人一边往岸上猛跑,身后的冰也一边追着他往下塌陷,把他撵到岸上,总算拣回了一条命。
我们站在大坝上,吓得目瞪口呆,也许刚才不使劲跺脚,冰面就不能塌陷。又一想,那两个大人也跺脚了,不能全怪我们。在我学过的所有成语中,对“没顶之灾”理解得最痛彻。也从那个赶车人身上,理解了什么叫死里逃生。
大家相互嘱咐,回去谁都不说这件事。我们一口气翻越大坝,仿佛那两个大人已经钻出冰面,在后面追赶。我越想越后怕,幸亏没掉进冰窟窿,否则两根铁丝也沉进了水底。我根本没去想,铁丝沉进了水底,我还能活吗?
我们下了永宁“哈大道”,天已经黑了。冬天天短,只是夏天的下半晌。一个人满身酒气,趔趔歪歪地推着自行车,另一个人扶着他不住地劝说。推自行车的人掏出一把钱撒向道边,另一个人摸黑帮着拣。他们不是医院的就是粮库的,钱多的已经往外扔了。我用最后一元钱,在路边代销店给爷爷买了一瓶“老龙口”白酒,抱回了小西山。我还剩下两分钱。再过十三天,就是一九六七年的春节。
妈妈一上火,胳膊上就生疖子。我串联一离开家门,妈妈就后悔上火,胳膊上生了个大疖子。我回来之后,妈妈更上火,另一只胳膊上也生了个大疖子。妈妈多生的一个疖子,是我把预支的十元钱花的一分不剩。小西山生产队日值八分钱,父亲得上一百二十五天工,才顶十元钱。公分带草又带粮,全家八口人,小半年吃什么烧什么?我买的枪、鞋垫、酒等,妈妈都不算钱,仿佛大连白送。
每天晚上,妈妈都对我威胁:“犊子别睡,一会儿棒子炖肉。”
我盖着一床丝丝缕缕的小破被,战战兢兢躺在炕梢等候。鸡上窝鸭上圈猪打鼾,妈妈屋里屋外收拾完,抱回明天早上做饭的草,服侍全家老老小小睡下,自己坐在锅台上卷支烟抽完,这才进屋。炕上放一把散了把的笤帚,又绑上一截木头把,是她专门对我用刑的刑具。她知道小破被哪里缺棉花,专门对那个部位下家伙。她狠狠地抽一下问一句:“犊子!钱哪儿去了?是不是让小西山董太水骗去了?”父亲虽然没做妈妈的帮凶,也没劝阻。妈妈对我搞了一个月的“棒子炖肉”,那天,老姑讲了王成满姐姐被屈死投河、全家死了三口人的故事,这才做罢。姐姐住在市内宾馆,花多少钱都不受追究,因为我生下来就是家庭案犯。
我的最大收获,是从大连带回了两根粗铁丝,偷偷做好了冰车。
那年腊月,天格外冷,提前冻冰。我偷偷提了冰车,到沙岗后大水湾冰上试划冰。冰冻了薄薄一层,我把冰车放到冰面上刚坐上去,冰就塌了。我除了脑袋,全身浸到水里,把妈妈刚给我做的一套棉衣浸透,后果可想而知。这绝动摇不了我的决心,就像爷爷当年在边外盼望化冻开犁一样,我盼望赶紧上冻滑冰。
太阳是个贪睡的懒汉,还是个瞎呼呼的独眼龙,更是个昏庸懒政的县官。
它每天在半天空划圈点卯,熬到半下晌就懒洋洋地落进西庙山山后。
小西山除了光棍们和狗最抗冻,再就是我们这些半大小子。那天吃完早饭,我和董云华他们去南海底撬棉槐疙瘩头。大家除了在花支笼子里放把镢头,还放着冰车子和两把冰钎。历朝历代的小西山孩子,冬天里都是撬疙瘩头和滑冰两不误。我们从沙岗后来到南关沿,把扁担和镢头扔在岸上,开始滑冰。
以前没有冰车时,别人滑冰,我只能站在冰上看。谁滑累了,才把冰车子给我滑一会儿。董云华使坏,不让别人把冰车子给我滑。
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冰车,和他们不一样的是,冰车帮下面的两根铁丝,来自大连。我不但和董云华他们平起平坐,还远远高出他们一头。董云华的冰车是老爷专门制作,冰车帮呈船底形,又轻又快,在前面打头。老爷在他的冰车帮上,还用半片剪刀做手闸,转弯掉头也快。 历朝历代的小西山孩子们,一年四季都不敢去西南海河口门子。他们夏天只在南关沿洗澡,冬天里只在南洪子滑冰。
河口门子水底有一群“勾死鬼”,每当有人靠近,冷不丁伸出一把大钩子,把人勾下水底。船底被“勾死鬼”挠得“哗刺”响,还爬上船帮往下拽人。
冬天的河口门子虽然冻住了“勾死鬼”,还有别的精气。冰床下面有“河豚精”生吞活人,冰排上“白龙翻身换甲”。冰面就是“老蛤精”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张开大嘴,一口把人夹成肉饼。过这年我又长了一岁,徒步走到大连见过大世面,再也不受他们的欺负了。董云华一马当先,我在后面紧紧咬住不放。
我巧借一座座冰丘的惯力,不断俯冲跃升,很快冲到他前面。
董云华使坏,把我引到大西山南海底,距离河口门子只剩一步之遥。
时机已到,董云华一按手闸,冰车“哗”地急转弯。他突然调头往回划,和小伙伴们远远地甩下我,返回南关沿,让我一个人冒险划进河口门子。
我的冒险精神,董云华无法想象。我义无返顾地滑进了河口门子,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一望无际的冰排、冰山、冰砣子和冰床,就像无尽的冰糖和元宝。
我下了冰钎挑着,连滚带爬翻过几道高高的冰壕,爬到海里最高那铺大冰床上面。放眼望去,西庙山悬崖上的的狐仙洞,上面生长的古树,山根下的姜太公钓鱼台,山背后的天后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远方矗立的两樽石柱,就是“将军石”……“呼隆”一声,我脚下的冰床塌了下去,河豚精生吞活人了!
河豚精的肚子里黑咕隆咚,四外冰墙立陡立崖,上面透下一丝光亮,像从没钉死的棺材缝外伸进一根羽毛。海水漫上来,“肚皮”忽忽悠悠地往上鼓。当冰床升高和外面的冰排拉平,我一个高跳到冰排上。冰床被我踏得翻扣过来,我晚半步,就被压进海底万劫不复。我陷进新的凶险之中,触犯了大海的机关。
一时间“噼里扑通”“嘁嗤咔嚓”响个不停。远远近近的冰床、冰砣子、冰排相互碰撞、断裂、塌陷凸起翻身打滚,我亲眼见证了“白龙翻身换甲”。脚下的冰面裂开一道道冰缝,我挑着冰车踩着浮冰躲闪腾挪。海水从冰缝里面涌上来,冻成冰茬。我这才明白,冬天再冷也冻不住海水,冰层下面照样潮涨潮落。
我不敢停留,提着冰车和冰钎,“噼里啪啦”地摔过几道冰壕。
我坐上冰车刚要往回滑,眼前的冰面“咔拉拉”一声巨响响,裂开一道半尺宽的冰缝。冰缝深不可测,冒出腾腾热汽,将河口门子一隔两断,将我齐刷刷地隔在河口门子之外!我急忙起身提着冰车,刚要从冰缝上面跨过去,“咔嚓”一声,冰缝变成了“老蛤精”的大嘴,两排牙齿狠狠地一叩,又差点儿把我晃进去夹成肉饼!撞酥的冰块冰屑,“哗”地蹿到河口门子半空,变成一面冰镜,将永宁城、杨树底大神树晃得白亮。我刚逃出去,铺天盖地的冰块冰屑“稀里哗啦”落下来。我刚才站立的地方,冰块冰屑堆起一人多高,瞬间被海水浸透。
我没被冰块冰屑砸死、掩埋、冻进冰壕,更是万幸中的万幸。
潮水回落,能撑得住的冰面架成空腔,撑不住的“呼嗵呼嗵”地塌落下来。
原来的冰山倒塌,碎成无数块冰砣子、无数张冰床,形成一望无际的冰排。
我滑回南关沿,董云华他们才敢从棉槐地里露出头。他们战战兢兢地问:“河口门子那边怎么了?”我说:“白龙翻身换甲,老蛤精和河豚精生吞活人。”董云华大骂:“你就能惹祸,你妈怎么不打死你!别和我们一块玩儿!”
我不吃他这一套,索性滑个痛快。我向上游滑到黄茔下,过了盐场南边子,到老阎家房西头仍不回头。我一路向上滑了几里冰路,来到夺命的徐沙包子大鸭湾。大鸭湾蓄水丰沛,水深三丈,大旱之年不见水少,大涝之年不见水多。
每年冬天水位回落,都形成一座操场大小、几间房子深的巨大锥形冰漏斗。漏斗下面锥尖处,是一眼黑洞洞立陡立崖的冰井,掉进去别想上来。每年冬天,都有孩子滑冰不慎掉进去,等到来年化冻后,尸体才被冲进西海。
等我有了意识,已经来不及了。
我身子向下一倾,一头拱进了大漏斗,身不由己地滑下黑洞洞的冰井。就在我掉进去的一瞬间,猛地向外偏了下身子。冰车紧贴冰井,“哗”地一声擦边而过。我横着身子,努力保持平衡,几次差点儿翻滚下去。我在大漏斗里,一圈圈拼命地飞车走壁,否则就得掉进去。冰车的“哗哗”声、冰钎的“嚓嚓”声、人的喘息声和心跳声,在大漏斗里面喧嚣碰撞,格外瘆人。我一下下用力地撑着冰钎,一次次向大漏斗上面冲刺。每当冰车盘旋着上升到极限,就要冲出大漏斗时,又成了强弩之末,一圈圈地快速下降。我没有半点喘息机会,稍微慢下来,就意味着死亡。我已经耗尽力气无法升高,速度越来越慢,盘旋的高度越来越低。
我胳膊一软撑钎无力,顿时失去了平衡。
就在我一头栽进井窟窿里的一刹那,双手用冰钎子戳住井沿,将冰车阻隔在冰壁上。从冰井窟窿里冒出腾腾的热汽,在我眼前辉映出一道彩虹。里面“呼隆隆”的水流声,像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我赢得了片刻喘息时间,胳膊顿时恢复了力气。我抢在冰钎滑脱前的一瞬间,身子一拧猛地一撑,将倾斜的冰车正过来,转过决定我生死存亡的一小圈。我撑着冰车,从大漏斗锥底处一圈圈盘旋而上。每当冰车盘旋到一半高度,我再也无力上升,已经绝无冲出去的可能。
除了孤注一掷,我已经别无选择。
我盘旋到极限,俯下身子撑着冰钎,面对黑洞洞的井口快速俯冲。天空瞬间缩小成蓝色的井窟窿,井窟窿顿时扩大成乌黑的天空。冰车贴着井旁“哗”地一声掠过,凭借巨大的惯力,“刷”地一声冲出了大漏斗,成功脱险。
河口门子遇险,只是我一系列死亡的预演,大漏斗中的死里逃生,才让我一阵阵后怕,感到天地都在倾斜塌陷,变成了巨大的大漏斗和深不可测的冰井。
我一阵猛滑出了大鸭湾,顺坡而下,让冰车子信马由缰,使滑行变成了飞行。我从盐场南河岔滑进老李大河,在李家门前穿街而过。眨眼工夫,我滑回了小西山地东头。我掉转冰车,一口气滑到黄茔下回到南关沿,到岸边棉槐地撬疙瘩头。
棉槐地上,生长着手指头粗细密密匝匝的棉槐条子,年生年长。一根碗口粗的百年棉槐祖宗,像伏在地上的大蟒蛇,历代的小西山没人敢下镢头。
家家户户用的小到土篮子、大到粮食囤子,都用这里的棉槐条子编成。“编筐捏篓,全在收口。”小西山人用棉槐条子编筐,也编织永恒不变的规矩和人生梦想。盘根错节的疙瘩头,也是祖祖辈辈的小西山人纠结的愁绪和愤懑。
疙瘩头抗烧,堪称植物煤球。历代的小西山的女人们,用棉槐疙瘩头硬火做饭,用余火烀猪食。冬天,灶坑里的余碳整夜不灭,两铺火炕通热,连墙都跟着热。棉槐疙瘩头油性大,和爷爷的脾气一样点火就着,香味儿好闻。等到来年春天,被撬疙瘩头的棉槐生出茂密的幼苗,一簇条子就能编一只大筐。
历代的小西山孩子在拾草、拣粪、挖菜等方面,无不传承着种种欺骗大人的诡计。以次充好以少胜多以假乱真,是辽南人固有的精明和狡黠。在这之前,我和小伙伴们撬疙瘩头,支支棱棱地将两只花支笼子糊弄满,撑堆好看、骗过大人眼睛,出力少、挑着不沉。现在,我用镢头将疙瘩头砸碎,一层层地装满两花支笼子,密密实实不留半点空隙。小伙伴们撬的疙瘩头只够做两顿饭,我撬的疙瘩头,做饭喂猪能烧几天。大家把冰车挂在扁担头上,把冰钎和镢头插进花支笼子里。别人肩上的担子上下摇动,像西山砬子的灰鹤懒散地扇动翅膀。我的花支笼子实实惠惠地装满疙瘩头,扁担弯成了一张弓,引而不发箭在弦上。
来自大连的两根铁丝,让我闯进河口门子和大鸭湾,死里逃生,举行一场隆重的成人礼,改变了人生轨迹。我发誓不做光棍为寡妇拉帮套,一辈子窝在家里混吃等死。这也是我的人生初轨,承载我走出小西山、闯进大千世界的梦想。
父亲用毛笔写下四个大字,贴在家里墙上,经常站在下面凝视冥想。他每天吃完晚饭都去盐场,半夜三更才回来。有天晚上,妈妈带我去盐场寻找,发现大队门前有两个人影,父亲和“四大好”在一起嘀嘀咕咕。在回家路上,父亲说:“我不能再窝下去,得寻挑出路。”妈妈担心地说:“小心‘四大好’出卖你。”父亲说:“他和我有过相同经历,在矿上当工人,被稀里糊涂地下放回家。”
父亲招过兵有经验,把招募布告一贴出去,马上有二百多人前来报名。
从此后,人们都对他敬畏三分。以前肆意羞辱、欺负他的人,见了面满脸陪笑说奉承话。父亲的目的,一是恢复自己的档案和党籍,而是恢复公职。
寡妇王大华是外来户,大高个,颠着一双小脚走路,地面都随着她摇晃。只要开会她都到场,一进门就发言,控诉生产队长刘天六没给她家救济粮:“刘天六你个六六六……”口吐白沫晕倒在地。孩子们都模仿她:“刘天六你个六六六……”不管地上有没有鸡屎,一翻白眼倒下,口吐白沫“断了气”。
父亲头一回把我当个人,和我商量,他怎样才能恢复档案和党籍。
我说:“王大华膈应人,把她撵走就能恢你的档案和党籍。”父亲听信了我的话,再不让王大华进入会场。他虽然没恢复档案和党籍,却调到了大队,担任革委会主任职务。他大会小会不断,车轱辘话讲得没完没了。
没多久,原来的走资派成功夺权,父亲又回到生产队当社员。他以为组织上对他进行考验,为了让我出头,经常让我去大队部,提出各种合理化建议。
他把我押到地东头,看我过了老李大河小桥,再回去等结果。我躲过父亲的视线,跑到地东头绕到南洪子,脱光了,下到海里洗澡、摸胖头鱼。快到傍晌,我上岸穿上衣服,再从地东头绕回家,向父亲胡诌八扯地汇报一通。父亲从我身上的鱼腥味和皮肤上的盐碱,判断我去没去大队,每一次都被他骂的狗血喷头。
没几天,大队安排父亲当贫协主席,没有实权却是脱产干部。父亲受宠若惊,以为是我每天去大队提合理化建议的功劳。他称我“董太锋同志”向我陪礼道歉,弄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故作矜持地点点头。我的小狡猾和小聪明,都是他逼出来的。他让我继续去大队提合理化建议,说出十多条,我听不懂也记不住。
父亲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心不在焉,让我把他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我一句都说不出来。他追问我以前都找谁、说过什么。我只得承认,一次都没去过大队。父亲自欺欺人,说你肯定去了,再去几回,我的入党问题就解决了。
我实在不敢去大队,害怕大队干部,去了也不知道怎么说。父亲以为我看他热闹,又开始骂我,把好不容易恢复的父子关系又弄僵了。
在父亲的絮叨和骂声中,我了解了他的经历和我们家的历史。
父亲虽然经过战争年代血与火的洗礼,严格执行首长和上级的命令,他在爷爷奶奶面前性格软弱,不他们的当成圣旨,没有主见,丧失了一个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毛主席为了中国的革命事业,不惜牺牲六位亲人的生命,成立了新中国。父亲和那些元帅们比,也相差太远。父亲对我的培养教育没起到正面作用,还起到不少反作用,还不如看大书和字典。家庭和小西山是我的人间地狱,不离开永无出头之日。现在离开我还没法活下去,什么时候离开,还要继续摸索等待。
许多年过去,小西山又回到贫困屯和光棍屯原点。
小西山偏僻,地边是海边,海边也是天边,世界到此为止。高粱、苞米、大豆、谷子等庄稼不管丰收歉收,都得为来年留出种子。小西山的男丁没结“娃娃亲”,都算做光棍,都要承受断根绝种的风险。每一年,生产队除了交足公粮,还剩下部分口粮。每到青黄不接、缺粮的两个月,上级下拨“返销粮”和救济粮,起码能吃个半饱,彻底告别了槐树叶子、苞米骨子、榆树皮“瓜菜代”。
到了我这茬人,本屯姑娘已经倒不开茬了,无法自产自销。小西山已经亲戚套亲戚,混淆了辈分。每个人都有多重身份,在董家被叫姐夫,到郝家又成了小舅子。在这头的三岁孩子是爷爷,到那头七十岁还是孙子。随便两个人凑到一块儿,都能攀上亲戚,尤其不能张三李四信口开河,否则就伤了谁得罪了谁。
人和猪马牛驴鸡鸭鹅狗相同的是,一顿饭食都不能少吃。不一样的是,家畜家禽的羽毛和皮毛就是衣裳,天再热人也不能光腚。发那几尺布票,有钱的家庭舍不得买,没钱的家庭买不起。小西山的女人们生了孩子之后,夏天都光着上身,和四肢一样不怕人。国家能做到的,只救济点粮食和旧衣裳。
连地主富农都坚信不疑,“共产党饿不死人”。
不管光棍们生理上如何饥渴,国家都不能救济老婆。嫁出去的姑娘,绝不能像粮食那样“返销”。不想让另一头饿着,还得“瓜菜代”,靠其他办法解决。种的延续都成了问题,“农转非”更是痴人说梦。我也是光棍,还没产生那种焦灼危机感,再说还有小丫蛋垫底。石匠已经为我预言,肯定不能在家里钻牛腚。
我盼望爷爷再带我去集上卖镢头把,再吃一顿大米饭和肉汤。
郝文章从他姨姨家回来,心情沉重。我问他去干什么,他一言不发,只好一个人去西山砬子割草。我拔了两大捆盘地蒿,然后站在堑壕上,向远方眺望。
天空特别晴朗,仿佛就是为了让我看的更远更清楚。西北海海平面和天空,像折叠的半圆型平面镜。在海天的折叠处,有几个时隐时现的小黑点,是对面海岸的山尖。一面面白帆,是插在深蓝色呢绒上的一支支天鹅羽毛。大鱼从海里跃出来,落下后溅起一朵雪白的浪花,再慢慢地溶解。海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不断向远方扩散。我在电影和画报上面见过许多好地方和美女,只看过大连姑娘。
我能捞着过一天大连人的日子,这辈子就值了。老帽山后面的后面才是大连,那里才是幸福和快乐之地。那明澈的天际,是大连人的眼睛。大连人肯定不知道,远方的海边有个割草的小孩,正在羡慕和思念他们。他梦想是成为一个大连人,在那里娶媳妇安家“农转非”,不过是一条逆潮流而动的小梭鱼丁子。
老帽儿山上的阴影和一道道模糊的斜线,是翠绿的松树林子和泥石流。西南方向的骆驼山也不再威严,驼峰变成古城楼上面的一对翘檐。倚天仗剑的“将军石”,也不再纹丝不动,随着水蒸气摇摇晃晃地跳舞。西庙山脚下姜太公的钓鱼台上,落满了一片雪白的海猫子。不苟言笑的华铜山,悠闲地把一条腿伸进海里,成了王家崴子。此时此刻只有我一个人,顶天立地傲视苍穹。天地万物积土成山积水成潭集腋成裘,筋筋脉脉贯通了我的全身。那一刻,我的心路通向远方。
一阵轻风刮来,一页六十四开纸页盘旋着,落在我的脚下。上面画着奇怪的图画,是一个成熟桃子的解剖图。我顿时闻到了汽油味儿和煤烟味儿,亢奋冲动身不由己。眼前是一片粉红色的桃树林,一个个和桃花一样艳丽的姑娘若隐若现。桃花变成了满树仙桃,我似醉似醒飘飘欲仙,不知道身在人间还是天上。
宇宙间巨大的能量,把我充填成一只饱满的星球。无边的大海里,涌动着熙熙攘攘的文字,裹挟着古今中外一切男女情事。一波波如山的浪涌,正在通过我心中的河口门子。㧟着筐的蓝小兰,面带微笑地朝我走来。成为窈窕少女的丫蛋,提一葫芦头海蛎子拿着海蛎钩子,袅袅婷婷地出了石门沟。一群美艳的大连姑娘,化作汹涌的河水,从老帽山那边奔涌而来。她们变成一群燕鱼,“扑棱棱”地钻出水面,飞越挡网,落入浩瀚的大海里。情网恢恢独木难支,河口门子溃坝,眼前的一切瞬间化为泡影。我经历一次撕心裂肺的割礼,没感到惊喜,倒像发生一件难以启齿的丑事。我已被插上光棍的“亡命牌”,打进命运老碾房的死牢。
从现在开始,我像淘金子挖人参到大流“石炕”上等候小龙女,苦苦等待为她拉一辈子帮套的那个寡妇。蓝小兰已经和盐场的权大明订婚,丫蛋也想嫁个吃商品粮的男人。我的想像无所不能,此生能见到一个心仪姑娘没有任何可能。靠个人努力只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靠运气不如靠空气,靠天靠地更是说书唱戏。
我无比钦佩历代的祖先,他们是如何艰难地完成传宗接代的人生使命。他们就像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把董家的香火一辈辈地传承下来。我更同情和可怜我的前辈们,如何在情欲的“六丁神火”焚烧之下,背负着如山的屈辱和郁闷踽踽前行,直至走到生命的尽头,被吹吹打打抬过了坎子,自小自灭化作尘灰。
我心情格外沉重,又挑着一担沉重的山草回家。我在后园把山草摊开晾晒,再不想走进家门。从街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好像进来一大帮人。
弄不好父亲又在林宝才家喝醉了,被人背回来。
我从后门出去一看,顿时惊呆了!只见一群美艳的大连姑娘,站了满满的一院子!我一时恍惚,真的是那群“燕鱼”飞回来了吗?奶奶在院子里栽的几丛地瓜花,翠绿鲜红争相开放,也比不上青春勃发的大连姑娘们国色天香。父亲是大队贫协主席,负责安置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被安置到刘家沟大队的一群女知青,被一个糊涂司机拉到了盐场。大队没有准备,父亲临时带她们来家里吃饭。
妈妈做了她最拿手的油烙千层饼,用咸猪肉炖了一大锅芸豆土豆。姑娘吃的很少,却吃光了一大锅喂猪的地瓜,一定吃腻了大米白面。她们不该叫上山下乡,应该叫仙女下凡。她们不该食用人间烟火,应该顿顿美食王母娘娘的蟠桃宴。
今天发生的一切,无不让我感到蹊跷诡谲,分分秒秒铭刻在记忆深处。如果不是前世造化和命运安排,绝不会发生这场并非神话的神话。姑娘们坐车离开之后,我感到恋恋不舍,又无比失落,仿佛钻进一个精心策划的美丽圈套。
老姑带郝文章去他姨姨家定亲,对象是比他大两岁的大表姐。他也进行了抗争,老姑对他绝不心慈手软,把烧炕的大叉棍打成了两截。他既豪放激情,也乖戾胡闹,既温情脉脉,又缩手缩脚。他性格刚强有主见,又在父母面前软弱。
从此后他有了家口,像换了个人。他中学毕业第一天到生产队干活,休息时和董太生摔跤,虽然赢了也摔断了一侧锁骨,被众人搀扶回来。大伙儿说是脱臼错骨缝了,把杀牛婆请来正骨。杀牛婆抻了抻他的一只胳膊,听见骨茬“嘎巴嘎巴”响,说骨头断了。郝振东大爷到生产队赶来牛车,晚上和老姑父送郝文章去医院。我非要跟去不可,谁说都不行。老牛车在黑暗中一步步慢吞吞地往前挪,半夜三更才挪到医院。接完骨回来,天快亮了。郝文章的前胸后背打着夹板,就像烦人披枷带锁。我每天都去他家陪他,两个月过后,终于恢复了自由。
打这以后,郝文章吃完晚饭不再和我去西沙岗子、探讨这样那样的问题。他一担担地从沙岗前大坑里挑水,浇灌永远干渴的茄子芸豆和土豆。他家的水桶底厚弹性大,走一步“当”地一声爆响,就像放枪。街上的“当当”声,经常响到三更半夜。我爬到街上的糖槭树上,静静看着他,在树下一次次“当当”地走过。
我折下一根树枝扔下去,正好掉在他的头顶上,等他抬头喊我。他一把抓住树枝站住,没放下水桶,只对着树枝沉思了片刻,扔到脚下挑水走了。
我跳到树下,一个人来到后园,在大榆树上练习攀爬。
真如瞎董万空所说,郝文章没有出息?“掉爪子”怎能理解郝文章?我认为在全国,像他这样的天才只有一个。他仍在攻读一本本厚厚的理论书籍,坚持写论文。我在街上练功,他家的油灯经常亮到深夜。他有时候读书累了,熄灯悄悄出来,走进菜园子里,站在在黑暗中眺望遥远的星空,一动不动直到鸡鸣。我怕影响他思考,从来不去打扰他。他也知道我在街上,喊我,我也装做没听见。我怕打扰他,不再去他家睡觉,偶尔在一起,也不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谈。
他的人越来越深沉,说话越来越深奥,许多概念我头一回听过。
关于人的全面发展,在马克思主义产生以前,亚里士多德、夸美纽斯、卢梭、裴斯泰洛齐等都曾提出过应使人的体力、智力和道德等各方面和谐发展的问题。他们的论述脱离社会生产和生活,只从“神的意志”或“人的本性”出发来说明和解释人的发展。十九世纪后,空想社会主义者欧文等人也提出培养“全面发展的人”,但没从根本上说清人的发展与社会物质生产、生活条件的关系。马克思主义为考察和说明人的发展提供了新的科学的方法论,要求在规定人的发展同时,不能脱离具体历史条件。人的发展“既和他们生产什么相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相一致”、“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用这种科学的人的发展观作指导,有助于我们深刻理解人的发展的社会必要性和社会制约性,在确立和实现教育目的中把人的发展与社会的发展很好地结合起来。
他故弄玄虚,根本不明白这些深奥理论的内涵。他能用理论和观点解释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人和事,我才服气。他那深邃的目光,顿时看透了我的内心。
他说:“马克思就像大队张书记,亚里士多德这几个人就是瞎董万空、你爹,我和你。光学习知识不进行社会实践,无法推动历史发展。光读书没有好身体,种不了庄稼盖不了房子走不远路,即使用书把小西山埋起来,靠幻想什么都无法改变。小西山要想真正改变现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靠修庙求神求不来,靠谁体格好力气大能干活也不行。每个人和社会的发展紧密相连,小西山必须经历不同的历史阶段。欧文就像毛主席,提出德智体全面发展,才能做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才能沧海变桑田……”我头一回发现十八岁的他,发际开始退化。
郝文章通读了《毛选》、《唐诗三百首》、《资治通鉴》、《三国演义》四大名著。他博览群书博才多学,经常拜访名人学者,辩论得面红耳赤。远远近近的人们都知道,小西山有位八十多岁的“老马列”,实际上刚满十八岁。
盐场学校一个女民办老师生孩子,让郝文章去代课,很快转为民办教师。
那当时,民办教师在农村十等人中排第七:
一等人是书记,家家户户送东西。
二等人是支委,亲戚朋友跟着美。
三等人是会计员,家里不缺零花钱。
四等人是保管员,五谷杂粮吃个全。
五等人是队长,喝了这场有那场。
六等人是饲养员,家畜家禽肥个悬。
七等人是教员,每月五块零花钱。
八等人是复员兵,拿把镰刀去看青。
九等人是车豁,拿着马料换酒喝。
十等人是社员,一年四季不得闲。
等外人员挑大粪,挑多挑少没人问。
郝文章天生我才必有用,从此后坐进了学校办公室。那每月五块零花钱让我心动,别说一个月五块钱,就是一年五块钱,对我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