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洮南府大旱,蛤蟆河干的见底,几百里河滩被旱风刮的尘土飞扬。蛤蟆们争先恐后地涌进屯子里跳井,宁做井底之蛙也不被晒成蛤蟆干。人们拖儿带女,逃荒到外地谋生。季家媳妇过门两年没显怀,又逢举家搬迁,一挪地方就有喜了。全家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十个月之后,来到一马平川的大草甸子上。
他们来到张老万屯没几天,一个男婴呱呱坠地。季老爷子朝天磕头谢过仙人之后,给孙子取名:季霖庭。那年春天,季家要在屯西盖房。此处有座“裴闺女坟”,多年之前就被大风刮平。季老爷到后屯找来风水先生看过,说要在房后九尺之外挖道深沟,截断鬼道。房子盖好之后,季家正式在屯里安顿下来。
季霖庭生性好动,两岁时开始惹祸。那天在院子里,他故意把尿罐子推倒,“哗啦”一声摔裂了。他爹正在和泥抹墙,顺手把两片罐瓦扣在墙头上。一群狍子来到街门口,伸出舌头舔罐瓦上的盐碱,“啪”地碰到地上,又裂了几瓣。
傻狍子好奇,吓跑之后又悄悄地转回来,探究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只小狍子脑袋钻进街门的缝隙里,被卡住脖子拔不出来,被他爹逮个正着,用牛皮绳把他栓在一块儿。他还是个三岁幼童时,小狍子已经五十多斤重,是个成年狍子了。那天,狍子把他拽出街门,逃到大草甸子上。全屯人骑马穿梭,在大草甸子找了几天没找着,知道孩子被狼吃了。季家人烧了几件小衣裳,为他发送。
四年之后,一群狍子把他送回了家。他一丝不挂油黑精瘦,牛皮绳深深地勒进肉里,绳头上栓着一截狍骨头。他成了一只人形狍子,吃嫩草喝泡子水,舔墙根下的盐碱。经过奶奶的两年精心调教,他终于懂了人事,会说人话。
狍子把他带到哪里,狼没吃他、几个冬天没冻死,他一无所知。季霖庭天天去大草甸子找狍子,一跃一跃跑的飞快。他被奶奶关在家里,成群的狍子跳进院子里。狍子吃草挑剔,草不可口宁可不吃,吃榆树叶。大草甸子上树少,他把狍子领到肥嫩的草地上。他和狍子们一块儿亲热,狼从来不伤害他们。他每天早出晚归,在大草甸子上野跑,离开大草甸子就像鲫鱼离开水泡子,注定活不成。
季霖庭熟知哪里黄芪、柴胡、防风多,哪座水泡子里的鲫鱼、泥鳅大。哪里是狼道,黄羊道和兔子道,那里是丹顶鹤的栖息地,他像顺着衣缝抓虱子,闭上眼睛都能摸到。每当他心头打鼓,准是一群黄羊跑过去。他感觉眼前一亮,头顶天上飞过一队白天鹅。他的肩膀一扎煞,一群丹顶鹤落在身边。他两耳刺挠,肯定有狼尾随。他的心头发热,身后保证有群狍子,为他保驾护航。
季霖庭十五岁那年,刮了半个月“鬼吹风”,天昏地暗黑土飞扬。家家户户的被子、饭锅,人的脖领子眼窝耳眼里,都是黑土面子。季老太太说,这是阎王爷和老天爷打起来了,一个抢鬼一个夺人。被阎王爷拖进阎王殿的人变成了鬼,被老天爷夺回阳世的鬼变成了人。三更半夜,季老太太一惊一地喊:“屋后壕沟埋个小闺女,要憋死了,快去挖出来!”全家人被吓醒,以为老太太做梦说胡话,缩在被窝里不敢露头。老太太自己下地,找了把铁锨去后园壕沟里挖人。
季霖庭他爹壮着胆子,提了马灯接过老太太手里的铁锨,战战兢兢去了后园。他用马灯一照,之见被黑土填满的壕沟上,两根小辫儿被风刮的来回划拉!他顺着小辫小心翼翼地挖开黑土,果然挖出一个十多岁的小闺女。小闺女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把小葱,葱须上带着一坨黄泥。大草甸子只有黑土,没有黄泥。
油灯下,只见小闺女穿着古人衣裳,梳着古人的发髻。季老太太怎么问,小闺女一言不发。小闺女浑身是土爬到炕上,躺下呼呼就睡。屋后是“裴闺女坟”,全家人都不敢说话,不知道小闺女来自哪个朝代,是人是鬼是凶是吉。
第二天正晌午时,小闺女醒了,洗完脸换了衣裳吃完饭,开口说话。全家人弄不清她是什么地方口音,说话像先生念古书,似懂非懂。大家边听边猜,小闺女姓裴,十三岁,是洮南府裴大个子屯人。她说昨天傍晚,妈妈让她到街门口拔小葱,一阵旋风把她卷到半天空。她对以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还以为躺在自己家里睡觉呢。季家也来自洮南府,没听说有个裴大个子屯。洮南府和大草甸子远隔千里,季家人整整走了大半年。什么风把小闺女刮出这么远、掉下来没摔死、被土埋住没憋死?后屯有一户裴姓的人家,是洮南府人,季家还去认过老乡。
几天前,裴家十三岁的闺女得了伤寒,等宋先生骑马赶到,已经咽了气。裴家人把闺女葬在屯南道边,因为黄花闺女没出阁,死后不能埋进自己家祖坟,下葬时不打夼子,把棺材放在平地,砌了座小房子,叫“丘子”。
消息传到后屯,裴家两口子心里“咯噔”一下,认定是闺女轮回转世。他们请阴阳先生拆了“丘子”验棺,尸体果然不翼而飞!阴阳先生烧了一刀纸,纸灰变成一条直线,直冲正南季家地下阴槽。他说:“裴家闺女和季家儿子前世结下姻缘花季夭折,本应共赴黄泉结成阴婚。季家屋后横沟隔成阴阳界,只能结成人鬼姻缘。裴家闺女活是季家的鬼,死是季家的人。”裴家两口子又悲又喜,只要闺女复活,是鬼也认。他们马上去张老万屯,到季霖庭家认领亲闺女。
季家人正在犯愁,不知道如何处置小闺女。裴家两口子来到季家,二话不说拉上小闺女就走。季老太太不高兴了,拦住:“别管是人是鬼,就是一筐土豆子,你想走也得留句话。”裴家男人赶紧赔不是,女人非要把小闺女领走。
季家把“老酒糟”找来做中人,双方对证才能认亲。裴家“亲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回忆哺育抚养闺女的一件件往事,闺女什么时候会笑、叫爹叫妈、解裤腰带撒尿等,还拿来小鞋小板凳小玩具等做证。小闺女只哭不说话。“老酒糟”头一次裁定人鬼官司,既不能袒护本屯也不能欺负外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小闺女哭完,“老酒糟”问:“你哪一年被风刮起了空?”小闺女说:“五百年前。”韩大棒子吹胡子瞪眼再断,小闺女也说五百年前。黄铁匠一锤定音:“你认谁就是谁家的人!”小闺女对裴家两口子喊:“爹!妈!”
在大草甸子,半人半鬼叫“土埋子”,白天是人夜里是鬼,拉皮条配冥婚,抓鸡鸭鹅狗猪马牛羊,到那边去过鬼日子。据说,看见“土埋子”的人活不过百天。季老太太后悔了,刚才放人多好。裴家两口子和“土埋子”抱头大哭,女人们都哭了。人们都想起死去的亲人,即使不能轮回转世,能见上一面也值。
也有人怀疑,人活阳世间,哪有什么“土埋子”?都是阴阳先生拿了人家的钱,为了达到某种交易和目的,上演的一出出鬼剧罢了。但是大伙儿都信。
为了报答季家的转世之恩,“土埋子”改变主意,说:“我想留下来。”裴家两口子领不走闺女,让季老太太左右为难,还得“老酒糟”给拿主意。
“老酒糟”说:“因为咱屯阳气重,所以“土埋子”才来转世,季、裴两家结就成人、鬼亲家吧,两个屯字多了门亲戚,我看行。”两家人都同意。
人们请来和尚做道场,把“土埋子”正式转回阳世,如同几十之后的“农转非”。季霖庭和“土埋子”成亲后,两个人恩恩爱爱,一连生了四个孩子。
那一年清明,季霖庭要回洮南老家祭祖。临行前“土埋子”嘱咐:“你去一趟裴大个子屯,找到我家祖坟,给我爹我妈烧刀纸。我娘家爹大号叫裴天顺,外号叫裴大个子,我娘家妈叫韩裴氏。”季霖庭在洮南找到裴大个子屯,在一处乱坟岗子一座古坟前,找到一块残缺的墓碑,上面残留着“裴天顺”和“裴韩氏”几个字。他烧纸添土磕头,回来告诉老婆:“人在没出生之前都是鬼,出世之后变成人,死后又变成鬼。”有人怀疑,这些鬼事儿,怎么都出在他们家?
张老万屯许多人,一辈子没出过大草甸子,只知道东到“刘大先生”,西到“牛大个子”,南到“于振江”,北到“马家岗”,再往外就不知道了。季霖庭把大草甸子走个遍,随口说出一大堆屯名,比数脚丫子和手指头还顺溜:“大黑鱼、金先生、杜才、张老七、王六沟子、李大牙、毕家围子……”他谙熟去每个屯子的行走路线,知道每个屯子的命名人物和奇闻逸事,对每家每户都熟,进门就和串门一样。边外和里城家一样,给儿子定亲、闺女找婆家,“根”是决定婚姻成败的大事。“根”代表男女双方祖宗八代,有没有抽大烟打吗啡、当没当过土匪胡子,有无坑蒙拐骗、养汉做贼等劣迹。儿子是否娶回扫帚星、闺女是否掉进火坑、下辈人成龙成凤安分守己还是缺德绝后,就看“根”打听的准不准。
谁家的“根”好一好百好、不好一了百了。双方亲属或最信得过的人才能暗访,有叫“打听根”。屯里谁家男婚女嫁,都求季霖庭给打听“根”。
在屯里,财主邝守仁最富,季霖庭最穷,但是,他两家的日子最好过。财主的日子虽然好过,但是操心上火,每一件好事后面总跟着几件闹心事。长工没马踢伤,但是马被狼咬伤。上半年庄稼虽然没招蝗虫,但是下半年招了冰冻。
季霖庭不出力不上火、旱涝保收:打猎不用洋炮,抓鱼顺便采药,屯面全都走到,鸡鸭鱼肉管造。方大下巴逢人就夸季霖庭、必骂游手好闲的小儿子方老疙瘩。他想让季霖庭带小儿子挖药材,求人又张不开嘴,白长个犁铧般的大下巴。
季霖庭天天到他家街上井台挑水,只有帮他捞次水桶才能开口。他一等三年,季霖庭的水桶终于掉进了井里。他像捞狗头金,拿井钩子帮季霖庭捞出水桶,才把求人的话说出口。季霖庭满口答应,比他捞水桶还痛快。方大下巴替季霖庭家挑了半个月水,送给他一副带卡子的扁担钩。季霖庭带方老疙瘩挖了药材晒干,拉到大林家甸卖给药铺。他被狍子带大,和狍子一样好奇,经过大烟馆都往里面张望,想抽一回大烟品一品滋味儿。狍子不敢闯狼窝,他也不敢进大烟馆。
邢老疙瘩早就想抽大烟,要不是他爹像栓马一样栓着,早成了大烟馆里的一杆烟枪。方大下巴警告儿子,他什么时候抽大烟,什么时候就剁他的手。
那天,两个人卖完了药材,怀里揣着沉甸甸的大铜钱。他们走在县城十字街上,钱袋子一拽,一溜歪斜地倒进了大烟馆。老疙瘩说:“我们只抽这一次,否则我爹就得剁掉我一只手。”季霖庭发誓:“我要是第二次进大烟馆,被狼咬掉脚掌子。”大烟馆是一缸糖稀,两个人是被粘住的小蠓虫,进去就脱身不得。
以后,两个人卖完药材就去抽大烟,连后脑勺上的小辫儿都忘了梳,早把铮铮誓言忘在脑后。方大下巴帮季霖庭捞上了水桶,却把儿子推进了枯井里。
他以为像以前那样,只要把儿子圈在家里,与世隔绝就能戒掉大烟。那天他出去给马添回草的工夫,儿子已经把大烟抽完了。天上不能掉馅饼,却能掉下大烟泡。大烟藏在了儿子的心里,他能圈住儿子的人,却圈不住儿子的心。
他操起菜刀“咔嚓”一声,将儿子手里的大烟枪剁断了。儿子惨叫一声,一只也和大烟枪一块儿掉到地上。方老疙瘩用这只断手换来了浪子回头金不换,戒掉了烟瘾成了金疙瘩,剩下的一只手,成了一把响当当的过日子好手。
季霖庭抽大烟越抽越上瘾,他爹季恩庆愁的整天唉声叹气。方大下巴撺掇他:“我儿子跟你儿子学,你得跟我学。”别说剁儿子的手,就是剁一只鸡爪子,季恩庆也下不去手。那天他从地里回来,见儿子还躺在炕上抽大烟。
他灌下半斤白酒,在水缸沿磨刀霍霍,要为儿子戒烟剁手。“土埋子”跪在地上替丈夫求情,打夯一样磕头。季恩庆举起菜刀,要剁自己的手替儿子受戒。季霖庭下炕夺下菜刀,跪在父亲面前,发誓戒烟。季恩庆弄来一把老胡琴,让儿子拉胡琴唱曲儿。他说拉胡琴唱曲儿上了瘾,就能戒掉大烟瘾。
抽大烟倾家荡产,拉胡琴唱曲儿还能养家糊口。季霖庭拉胡琴像杀鸡、锉锯、刮锅,扎耳根子牙酸反胃。每当他烟瘾发作,就像皮肉生疮、骨头生疔。他不是撞墙就是上吊跳井,要不是骑马去大林家店卖马、抽大烟。父亲堵在外屋地门口,一只手放在菜板上,另一只手举起菜刀。只要儿子迈过门槛,就剁自己的手。
季霖庭回到屋里,操起胡琴乱拉一通,就像锯木头、钝刀割肉、砖头蹭骨头,还不解痒就边拉边唱。他见什么唱什么想什么唱什么,和当初太爷骂人一样。
那天晚上,季霖庭梦见胡琴变成了一位美丽的狍仙。她皮肤和婴儿一样细腻粉嫩,能说会道莺歌燕语:“我是和你栓在一块儿的狍子,本想一块儿成仙,在南碱沟遇上群狼。我舍身喂狼替下你,那截腿骨是留给你的定情之物。”
狍仙带他回到梦中的大草甸子。这里没有群狼和鬼吹风,只有狍子、丹顶鹤和白天鹅。狍仙教他拉胡琴唱曲儿,隔山打牛,指山卖磨,指桑骂槐,品评世事,揶揄家长里短。在现实生活中,他除了拉胡琴唱曲儿,对任何事情都隔行如隔山。
他横草不拿竖草不动,更不动一下铁锨镐头。老人辞世土地荒芜,家里断顿。
老婆让他到地里干活,他说:“弓不离手曲儿不离口。”老婆让他到南园赶鸡,他说:“不如让我去南碱沟赶狼。”老婆让他喂猪,他给猪拉胡琴唱曲儿。
猪听上了瘾,不拉胡琴唱曲儿就绝食。他抽大烟败家,拉胡琴唱曲儿更败家。大伙儿形容季霖庭,又换了四句话:“家里没贼儿,肚里没食儿,炕上没席儿,身上没皮儿。”他家铺不起炕席,大人孩子贴着肉皮睡土炕。别人干活在手掌上磨出茧子,他家人肩膀头和屁股被土炕磨出了茧子。和里城家的马家人不一样,季家人脖子上还多了一圈茧子,是晚上盖笸箩睡觉卡的。他家孩子的胳肢窝经常起泡,是找财主邝守仁家孩子玩,用胳肢窝偷着夹热豆包烫的。别人的孩子冬天拿他家孩子取乐,让他们舔大车轮胎,再给一个粘豆包补偿。他家孩子的舌头,都被大车轱辘粘掉几层皮。老婆苦口婆心劝丈夫,不能光图自己乐呵不顾家。
季霖庭说:“等我练成了手,就能养家糊口。”老婆说:“谁花钱听你杀鸡、挫锯、刮锅?等你挣回钱,大人孩子后腚早被土炕磨漏了,饿成了人干!”
方老疙瘩的一只手干正事儿,季霖庭两只手都不干正事。过日子枯了源头,季家的穷日子没有尽头。锅底生锈盖帘长毛,灶坑没有火星儿,把鞭炮填进去都烧不响。老胡琴是一杆新大烟枪,他拉胡琴比抽大烟更上瘾。他一拉胡琴,美丽的狍仙就出现在眼前,向他传艺。季霖庭的琴技炉火纯青,好口才好唱口儿。再以后谁家娶媳妇、发送老人、贺寿、盖房子,酒坊油坊开张,都请他唱堂会。
俗话说“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东北“二人转”有三百年历史,产生在田间地头、南北土炕上。演出时两人一副架,一旦一丑既是演员也是人物,能今能古能文能武能洋能土能龙能虎,唱腔成片甩腔到段,千军万马全靠咱俩。
季霖庭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一个戏班子一台戏和一副架。他见到的人遇到的事都是戏文,怎么说就怎么唱,脚下就是场子,几声干笑敲响了开场锣。
他的拿手好戏是即兴演唱,不管丹凤眼还是绿豆眼,豁牙子还是歪歪嘴,勾勾鼻子还是蒲扇耳朵,都是为他生的笑料噱头和包袱,信手拈来随意抖开。老天爷土地佬高个子脑瓜皮矬子的脚后跟,被他嬉笑怒骂一勺烩。他唱到悲情时砖缝淌眼泪,逗乐子时让马笑背了气。谁起哄找麻烦砸场子,被他骂的上吊之前还得喝彩扔铜子儿。他说口时也拉胡琴伴奏,变戏法时也唱曲儿。他编戏词给人看相算命,预测凶吉财运,十拿九准。他现编现唱、唱完就忘、重编不重样。他编的戏文被移花接木流传百年,多年之后还在舞台上演唱,只是换上别人的名字。有人说他拜名角徐生为师,真是高抬了他。他不知道徐生是谁,还以为是《西厢记》里的张生和崔莺莺呢。他只为戒掉大烟瘾恋上“狍仙”,才拉胡琴唱曲儿。
当时的中国,有两个人的经济状况及其相似。一个是北京大学的教授李大钊,同时兼任四所大学教授,加上稿费,月收入三百块银元,本该过上稳定富裕的生活。他将三分之二的工资用作党的活动经费,接济贫困进步学生,一家人寅吃卯粮生活清贫。北大校长蔡元培要求学校会计科,在每月发薪水之际,必须先扣除李先生的一部分,亲自交给李夫人,以免做无米之炊。另一个是北大荒大草甸子的说唱艺人季霖庭,他唱堂会挣钱,顺道挖药材、套黄羊、刨鱼、药天鹅、拣雁蛋、撵野鸡、提媒、算命、打听“根”等,衣食无忧吃香喝辣。他生就一双漏空手,刚把铜子儿抓到手,顺手指缝“哗哗”地往下漏,接济的“穷人”都比他好过。他一张口手一抖,大铜钱“哗啦啦”满地走,照样是个响当当的穷人。
“土埋子”越来越不像个鬼,屯里人都和她来往。季霖庭越来越不像个人,挣了钱随手送人装大头,没人和他往来。那天他去大林家店,在道上拣个烧得焦糊的掏火耙,心中顿时有戏。他用一缕麻劈儿把掏火耙绑在腿上拖着,边拉边唱。孩子们跟在身后,模仿他一条腿拖着掏火耙走路,刚到十字街被人团团围住。
他解下掏火耙插进后脖颈,席地而坐,即兴演唱诙谐小调《扒灰》,贬损无良下道的公爹,奚落不守妇道的儿媳。二十年前丧老妻,二十年来单身一……只要公公不嫌弃,半作儿媳半作妻……观众们一边喝彩,一边往场子里扔铜钱。
地面被铜钱砸的“叮当叮当”直冒烟,铺满了一层之后,只听“劈里啪啦”响,不见地冒烟。一只掏火耙被季霖庭折腾了半个时辰,才把一出戏唱完。
他放下老胡琴,刚想划拉地上的铜子儿,手被一只大皮鞋踩住。他抬头一看,吓的“妈呀”一声瘫在地上。那人身穿黑大布衫,戴一顶黑礼帽,鼻梁上架一副墨镜,让人头皮发乍。他知道是“狼探子”,大喊:“狼探子来了……”
那人大褂下面的尾巴梢一闪,一转身就没影了。人们以为他在玩戏中有戏的把戏,趁他惊慌失措,抢光了地上的铜钱。下半晌,季霖庭回家路过南碱沟。
羊草丛中突然冒出一排黄压压的群狼,把他团团围住。群狼一对对眼睛露出绿莹莹的凶光,阴森森地审视他。他早知道群狼不会放过他,现在躲避为时已晚。
太阳一点点地落下去,他的心一点点悬起来。此时见不到半个人影,任何人不都知道他即将葬身狼腹。他席地而坐,为自己演唱一出《天收我》。
他闭上眼睛边拉边唱,天塌地陷不管。他拉的什么唱的什么,自己一概不知。他特意仰起脑袋露出脖子,让狼一口咬断了喉咙利索少遭罪。他的琴声激昂曲调悲愤,迎接那撕心裂肺、开肠破肚的时刻。一阵膻风扑面而来,“劈里噗娄”一阵响,群狼把他扑倒在地。呛人的草屑和尘土、野兽身上和嘴里的腥膻味儿,熏的他透不过气。无数只野兽,在他身前身后奔跑、腾跃。无数只兽爪,在他身上踩踏、撕扯、争夺、嚎叫、呻吟、喘息。无数张大嘴锋利的牙齿,疯狂地将他杀戮、撕咬。他感受到一股股亲热的气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黄昏的大草甸子上,狍群奔腾而来,撞开通道。一群健壮的狍子用嘴巴拖着他,在羊草上滑行。外围的狍子阻挡群狼进攻,一只只被咬死。狼从狍子头顶上腾跃进来,和迎头相撞的狍子同归于尽。一条狼从后面撕开缺口,一口咬透他一只脚掌,用力往外拖。狍子接二连三地跃起来,用身子猛砸。狼无法招架,脊梁骨和肋条被狍子砸断,临死之前“咔嚓”一口,咬掉了他的半个脚掌。
见丈夫天黑还没回家,“土埋子”知道凶多吉少,赶紧找“老酒糟”救人。“老酒糟”提了马灯喊人带上老洋炮,骑马去了南碱沟。他们“轰隆”“轰隆”地鸣枪壮胆,吓跑了殊死搏斗的狍子和群狼。遍地都是血乎淋拉的死狍子,有的还从腔子冒热气。一堆死狍子里面,露出一颗血葫芦人头。“老酒糟”提了马灯上前,无法辨认。那颗脑袋说:“我是季霖庭……”吓的“老酒糟”蹦了个高。
众人从他怀里那把老胡琴确认,此人是季霖庭。他的一只脚掌子没了,只剩下半截脚骨娄。左金堂赶紧解下裤腰带,勒住他的脚脖子止血。邢六子脱下小褂撕成布条,为他包扎伤口。大伙儿把季霖庭扶上马背,直接送到宋先生家。
第二天,大伙儿来到大草甸子上,像确认义士一样查实,一共死了二百八十
三只狍子。有的狍子剩下一半身子,有的剩下一条腿,有的被咬断脖子,有的被掏空了内脏,有的脑浆迸裂。囫囵的狍子浑身干瘪,拖人时被活活累死。
众人挖了座大坑埋葬狍子,挖草垡子堆坟、圆坟,跪地行三拜九叩大礼,一只不落地称这里是“二百八十三只狍子坟”。不管是人还是野兽、树墩子还是水泡子,只要做了好事善事起到好的作用,边外人都感恩戴德铭记在心。
宋先生医术再高,也不能让季霖庭再生出一截脚掌子。他伤愈后成了残疾,用那条残腿一边画圈儿一边走路。麻烦事儿只要一开头,接着就一桩桩地没完没了。他不能出去拉胡琴唱曲儿,还不能到地里干活。不管以前他送给多少人多少大铜子儿,眼下,没有一个人送给他一粒粮食。六个孩子张嘴等着吃饭,屯里人能接济一天不能接济一年、一辈子。季霖庭最痛恨为富不仁的财主,落井下石的小人,南碱沟吃人的群狼。他宁肯要饭、饿死,也不张口求财主邝守仁。
家里已经断顿,“老酒糟”把粮都给了他家,自家也靠别人接济。万般无奈,季霖庭只好厚着脸皮,去邝家借粮。邝守仁见死不救还拿话刺激他:“你求我,还不如去求玉皇大帝。”他恨死了邝守仁,只好半夜三更到街门口磕头念咒,乞求玉皇大帝赐粮,别让他一家老小饿死。天亮后,街上真的放着一口袋苞米碴子和一口袋小米。他对老婆说:“我做好事善事,玉皇大帝在天上看见了,特地赐粮。”老婆信以为真,让孩子们记着,等到别人有难,砸锅卖铁也要帮。
每当断顿,季霖庭在半夜三更到街上磕头念咒,乞求玉皇大帝恩赐。他天亮后去街上背粮,还不耽误早上做饭。他临死都不知道,求完天神回家睡觉,邝守仁偷偷把粮食放在街上。让季家孩子往家里偷豆包,也是财主邝守仁的主意。豆包烫坏了季家孩子的胳肢窝,他让老婆把刚出锅的粘豆包晾凉,再放到外面。
季霖庭一步一画圈,来到“狍子坟”前磕头谢恩。他许愿来世一定托生只狍子,做狍子的孝子贤孙。拖着一条瘸腿,到大林家店拉胡琴唱曲儿。
他以前打场子,都模仿瘸子走几圈,攒足了噱头再开唱。人们早把他当成了真瘸子,正常走路才不正常。人们盼了他半年,见他一瘸一拐地走路,还以为故技重演呢。他声泪俱下演唱南碱沟遇险、被狍子搭救的戏词,哭的唱不下去。
没有任何人相信这是真的,对他的表演大感失望,头一次冷场。
那天,全屯人给“大鲫瓜鱼”烧三周年。在席上,季霖庭拉着老胡琴,即兴演唱悲情小调《鲫鱼翻》。这种场合他只唱净口儿,大伙儿觉得不过瘾,来点儿荤的。季霖庭从来不下道,谁逗引他下道,他就拐弯抹角骂谁。
因为儿子抽大烟,方大下巴方记恨至今,说:“幸亏你害了我儿子一个人,你要是领大伙儿一块儿挖药材抽大烟,张老万屯得叫张老拽屯!”
方老疙瘩也不向着他说话:“我爹剁我的手,你爹怎么不剁你的手?”季霖庭装作没脸见人,去钻方大下巴的裤裆,撵的方大下巴没场钻没场躲。他装作拿腿想走,但是被老胡琴死死地往回拽,只得一边和老胡琴撕扯一边唱:
不长锅巴长下巴,不生疖子生疙瘩。老鸹挨刀凤凰留,借刀杀人有缘由。春种谷子秋收莠,老等不飞地上走。不记好处专记仇,再有难处谁出头?三掌鸭子五腿狗,不剁你手剁谁手?
“犟驴”嫁闺女,托季霖庭给打听根,他如实相告却产生了误会。他揶揄季霖庭:“哪条狼哪条狗串秧子你能打听准,哪只黄羊跑破鞋你能找到窝子,你老婆是人是鬼你怎么没打听准?”季霖庭装做被老胡琴拖到圈外又拖回来,唱:
王八兔子有根底,一头犟驴算老几?驴生马下往外挤,你家墙缝生下你。七尺檐头三尺坟,阴阳隔着一扇门。大红棺材往外抬,不死怎能弄明白?犊子你先走一步,看完回来再告诉。
胡金贵几次和季霖庭借钱,以为他有钱不借,说:“你在外面装财神爷,耗子戴帽子充大头,你给我一块大洋,我半年没吃肉了!”季霖庭唱:
雪中送炭给寒人,有钱就得给穷人。谁要接了不义财,早晚都得转回来。人生不过一粒尘,知恩图报是金银。行恶无路善有门,张三修行也成神。你想吃肉得磕头,让我孙子沾沾油。
季霖庭顺手往天上一抓,扔给胡金贵一块大洋。胡金贵跪地连磕三个响头,叫了三声“爷爷”。他摊开手掌一看,大洋变成一块破盆瓦砸成的轱辘钱。
“老酒糟”看不下去,数落季霖庭:“你个王八犊子骂天骂地不犯法,骂本屯乡亲就是丧良心。你骂的人哪个没帮过你?哪个没救过你的命?你能骂人,怎么不去南碱沟骂群狼?大鲫瓜鱼做人心诚说话算话,大伙儿才拿他为重!”
季霖庭悬天悬地:“大伙儿赶紧回去磨大钐刀准备着,我明天就去南碱沟给群狼开堂会。三天之后,群狼还不悔过,我再去天上请二郎神杀狼。”
“老酒糟”较真了,说:“大伙儿都听见了,你可得说话算话,这可不是你唱曲儿,说能摘下天上的月亮,用大年初一的月黑头子遮裤裆。”
季霖庭唱了段《吹牛不是吹牛逼》,赶紧借坡下驴回家。“老酒糟”把季霖庭的话当真了,来到季家,让他去南碱沟和群狼通气。季霖庭被逼上架,说明天肯定去。见“老酒糟”把丈夫推往火坑,“土埋子”指鸡骂狗往外撵。“老酒糟”还不走,她坐在对面,脱了裤子让他帮她抓虱子,吓跑了“老酒糟”。
第二天吃完早饭,季霖庭藏好了那截狍骨,夹着老胡琴走出家门。他告诉老婆去霍地房子给人唱堂会,拐过张老万坟去了南碱沟。他话已出口不能反悔,做不成张老万也得做“大鲫瓜鱼”。大草甸子如果是只大狍子,茂密的羊草是狍绒,他就是一只小狍子。大草甸子如果是一条独狼,茂密的羊草就是狼皮,他就是狼嘴边的一块肉。他来到南碱沟边上,那丛榆树墩子变成了一堆灰烬,地上散落一张黄羊皮和羊下水、羊骨头。真的是二郎神下届,在南碱沟里吃烤羊肉?
爷爷奶奶带三个孩子在大草甸子生死辗转十一天,终于遇见了一个边外人。边外人皮子干黄,牙黄,嘴唇被烟熏的焦黄,生一撮黄山羊胡子。他说话慢声细语,像老牛咀嚼一把干黄的羊草。他双手插在袖筒里,胳肢窝夹着一把胡琴,像逮住一只大蚂蚱。他猛吸一口气,“哧”地擤出两筒鼻涕,鼻孔干干净净。
边外人说话听不懂,父亲当翻译。他鞠躬作揖,说:“你们一家五口是天神下凡,大草甸子没有第六个。”爷爷以为儿子迷迷糊糊说梦话,原来,边外人是个说胡话的傻子。季霖庭见那女人㧟着大筐,手里扯个小闺女,灰头土脸仍是个美人。那男人胡子拉茬浑身灰垢,一双鹰眼炯炯有神。
他挑着两只破笼子,一头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小小子,另一头装着一个小闺女。他累的眼看站不住了,仍不放下肩上的挑子。他们牛从南碱沟里活着出来,这男人不是天上下凡的二郎神,也是张老万转世,武松和李逵再生。这女人,不是孙二娘也是铁扇公主。三个孩子不是哪吒和小红孩,也不是凡人。
他翘起那只好脚,向南碱沟深处眺望。从天根底下到眼皮底下,羊草纹丝不动,。季霖庭问:“你们从里城家过来?”爷爷说:“我们是里城人。”
在不着调的地方遇见不着调的人和不着调的事,在大草甸子上是常事。
季霖庭越扯越扯不清,爷爷和奶奶越听越糊涂。爷爷指着身后,说:“这片大洼地,草齐腰深,我们在里面转了十多天。”季霖庭问:“你从哪儿弄的大钐刀?”爷爷说:“我在大洼地里面拣的。”他见大钐刀上面全是血,大惊失色:“你砍什么了?”爷爷说:“砍狼。”他浑身一哆嗦:“砍死几条?”
爷爷说:“百八十条有了。”他转身就走,一瘸一拐飞快。爷爷撵上去把他拽回来,气愤地说:“你怎么见死不救?妈拉个地瓜!”他把“妈拉个巴子”骂成了“妈拉个地瓜”,自己也笑了。奶奶央求:“大哥,你快领我们找个屯子住下吧,孩子饿的不行了。”季霖庭连连摇头:“群狼不但杀不绝,没死的狼还得召来更多的狼。”爷爷央求:“不看大人看孩子,我们住一晚上歇个脚。”
季霖庭嘴唇哆嗦:“你们和南碱沟的群狼结下了血仇,人留天留狼也不留,大伙儿都不得消停。为我们一屯人好也为你们一家人好,快走吧。”奶奶哭了:“我们人生地不熟,大人孩子都走不动了,往哪儿走?”季霖庭说:“往西走是三撮房,往东南走是沈地房子,越远越消停。”爷爷说:“我们能走百里也能走千里,不信边外人都见死不救。”季霖庭说:“兄弟,你走,也得把大钐刀扔了,赶紧扔。”爷爷眼睛一瞪:“你想让狼把我们吃了是不是?妈拉个巴子!”季霖庭说:“兄弟,大钐刀上沾着狼血,你拿到哪儿,群狼跟到哪儿。”
爷爷听完“大鲫瓜鱼”的故事,说:“他为你们屯杀狼让狼吃了,你们连骨殖都不收回去,边外人真不讲人情礼道。”季霖庭说:“不是不讲人情礼道,没人敢来南碱沟,来了就是送死。”爷爷宾服地说:“大鲫瓜鱼是条好汉,能让狼咬死不让狼吓死。”奶奶转过向,说:“希录,你把洼地当成沙湾底。”
爷爷把洼地中间当成沙湾底,四外是西山砬子、沙岗后、地东头、南海底、南山头、西边子、大沙岗子、大鼓堆、长条子,顿时辨别出东西南北。在哪里遇上狼、哪里是羊草坑、哪里和狼拼命。父亲看见的一串串小猴儿、一块块小土坷垃,都是屯子。屯子隐藏在羊草丛中,风刮草低露出来,风停草平看不见。
在里城家,大海是蓝色的大草甸子。在边外,大草甸子是黄色的大海。
在海里,没有船寸步难行。在大草甸子上,千行百里挡不住。
爷爷说:“大鲫瓜鱼是好样的,我去把他的骨殖请回来。”奶奶解下亚麻布包袱皮:“用这个包骨殖,往‘大鼓堆’那边走。”爷爷扛了大钐刀拿了亚麻布,转身进了南碱沟。季霖庭眼睁睁看着里城人去送死,站在那里和傻了一样。
不一会儿,爷爷提着一包骨殖回来。季霖庭从丝丝缕缕的布筋子认出,这是“大鲫瓜鱼”穿过的麻花棉裤。他跪在地上,对着骨殖连磕三个头,大声:“兄弟,里城来能人了!为你杀狼报仇了!救咱张老万屯了!请你回家了!”他起身,说:“兄弟,你就是二朗神下凡,我们张老万屯指望你了,跟我回屯!”
边外人为了保暖,房基向地下窝进半尺,老房子窗台和院子平齐。谁家牲口没栓住、猪跳圈,顺窗台直接能跑到炕上。用苇草做房盖,像矮人戴了顶大草帽。
冬天风再大,不用担心房盖被掀翻;雪再大,都能顺房顶斜面滑下来。有院墙的人家,还规规矩矩像个样。有的孤零零两间草房,羊草随意堆在门前,鸡鸭鹅狗随便祸祸。有的人家没有牲口圈猪圈,埋根木桩栓牲口。有的人家,牲口和猪都是散放。屯中没有直溜溜的街道,大伙儿随意盖房子。看样子住家不少,其实没住几户人家。里城家小西山每年阴历十月底,场院活儿才干完,开始储存冬菜。
边外在九月底,已经把场院活儿干得利利索索。否则一边下雪一边打场,粮食就和了黑泥。里城家到了冬月才上老冻,此时的边外,地面已经冻瓷实了。
小西山的冬天,老碾房是光棍们的乐园,里面篝火熊熊,光棍们听三国讲女人。边外大草房里,男女老少坐在大炕上,说荤的唱素的,火盆和烟袋锅里都燃烧着激情。自从南碱沟闹狼以来,屯里除了烟囱没断人没断气,什么都断了。
季霖庭把里城一家带到屯里,“老酒糟”赶紧让老婆做饭,招待客人。奶奶一边洗脸一边睡觉,爷爷一边吃饭一边打呼噜,没等说句感谢话,全家躺在炕上“呼呼”睡着了。“老酒糟”腾出正屋留给客人住,自己一家人住厢房。
“老酒糟”钦佩里城人是条杀狼好汉,一半喜来一半忧。喜的是南碱沟逞凶的群狼,终于遇上了敢开杀戒的狠手。忧的是,群狼会更加凶残地报复。当他看见自己那把沾满狼血的大钐刀,顿时傻眼了。亚麻布里面包着“大鲫瓜鱼”的骨殖,差点儿把他吓背了气!今晚,群狼得把里城人一家、他们一家、全屯人嚼成骨头渣子!他把季霖庭叫进厢房,低声骂:“你个王八犊子害了里城人全家,也害得全屯人没了活路!你往回领人、拿大钐刀和骨殖,晚上群狼闹屯,你出来挡着?”季霖庭捂着脸小声说:“都是我惹的祸,我把他们领到我家。”
老酒糟”说:“你家没有炕席,让里城人光腚磨土炕?狗都嫌寒碜!”季霖庭说:“我把他们送到霍地房子。”“老酒糟”说:“你还不如送他们回南碱沟。屯南杨老八的房子空着。”季霖庭急了:“把里城人往狼嘴里送,养孩子不长屁眼!”“老酒糟”说:“我们先去把大鲫瓜鱼骨殖埋了。”
两人拿了铁锨,在屯南张老万坟旁边,挖个坑埋了骨殖,入土为安。到了家门口,两人也没商量好让里城人一家老小住在哪儿。放在以往,“老酒糟”会杀猪宰羊,为杀狼英雄接风洗尘,十字披红牵马游街,到大林家店请功,为里城人盖一处一砖到顶的大瓦房。今晚,南碱沟的群狼就得血洗张老万屯,大伙儿想跑都不跟趟了。屯中搬走八户人家,不是孩子被狼叼走,再是大人被狼咬死。
屯南的杨老八没白没黑地到南碱沟打羊草,全家老少十一口被群狼灭门。群狼在他家院子里打尖歇脚,没人敢去收骨殖。等里城人睡好歇好吃饱喝足,劝他们赶紧回里城老家。今晚上,说什么不能让里城人住在屯外。“老酒糟”让媳妇带着孩子们,趁天黑之前回娘家。媳妇要一块儿走。全屯人都走他也得留下。
爷爷奶奶睡觉机灵,知道给边外人带来了麻烦。他们不顾“老酒糟”挽留,全家去了屯南。“老酒糟”叫来方大下巴、小猪倌和左金堂等人,一块儿去屯南,帮里城人收拾房子。大伙儿宁肯背上不仁不义的骂名,也不敢往南多走半步。“老酒糟”借坡下驴,让季霖庭把半面袋子苞米碴子背到屯南。季霖庭敢去南碱沟,也不敢去屯南。他只在里城人身后喊:“杨老八是绝户,东西随便用!”
杨老八是猪腰子窝棚人,因为南碱沟出羊草,前来落户。他家像小西山南头子董西金家,住在屯南头。他在这里盖房,图离南碱沟近,多打羊草。他打羊草如同爷爷在沙岗后开地,白天晚上连轴转。那天,杨老八正在南碱沟打羊草,觉得有事。他扛着大钐刀跑回家,只见全家老少十口人,成了白森森的骨架。
有的狼在舔嘴角上的血,有的狼在舔骨头上的血丝,有的狼在嚼骨头渣子。杨老八挥舞大钐刀,怒吼着扑向群狼。他又累又饿,群狼引逗他耗尽了体力,一拥而上将他大卸八块。打这往后,屯南成了禁地,群狼的乐园,冤魂的坟窟。
杨家成了一处乱坟岗子,院里院外杂草丛生,人的骨殖七零八落。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钐刀,刀把上紧紧地攥着一双筋骨相连的掌骨。地上散落着烟袋、火镰、大靰鞡头子,撕成条条缕缕的大棉袄、棉裤、棉手闷子、羊皮帽子。两根大腿骨被野兽啃细,成了两根麻秆。肩胛骨被啃秃,肋巴条被嚼成了渣。除了头骷髅,没有一块囫囵骨头。也许骷髅头张着大口,黑洞洞的眼窟窿里喷射不屈的怒火,威慑群狼。杨老八和群狼拼到最后一块肉和一根骨头。院里院外每片草叶每块砖头,都见证了那场人狼大战的惨烈。每块土坷垃,都目睹了群狼贪婪的饕餮。
屋里炕上地下锅台,生长着一堆堆一簇簇枯萎的谷苗、高粱苗、小白菜苗等。家里家外,散落着一根根一块块骨头,还有一堆堆狼粪、一窝窝狼尿。
经历过大草甸子的生死洗礼,爷爷和奶奶不再害怕群狼。能有个落脚之地遮风挡雨、能吃饭能睡觉,他们就知老足了。屋里的锅碗瓢盆、水梢扁担、铁锨镐头、桌椅板凳、针头线脑、铺的盖的、吃的用的,过日子的东西一样不少。狼不是土匪胡子,贪的只是一口肉。锅里煮的大碴子,已经变成乌黑的焦碳。
灶坑旮旯里,是一堆乱糟糟窝成一团的骨殖。灶坑外面,散落着半截烧火棍、被狼撕成丝丝缕缕的花布、红裤腰带、绣花小鞋、半截腿腿、银镯子等。奶奶看见一团油黑密实的发髻,知道这是一个年轻、可怜的女人。她忍不住放声大哭,到炕上被垛里扯出一床棉被,撕下一方白被里子放在簸箕上,跪在地上分拣骨殖。这女人的衣襟、袖口和脖领子,都绣着针脚密实的牡丹花,让她想起了小西山的小花脖子。她的手骨细长肯定心灵手巧,针线活儿和小花脖子一样好。这女人的胯骨宽好生养,腿骨长个子高,长的肯定好看,顶多二十岁出头,已经有了五个孩子。小花脖子不想死就死不了,跳海后被董千运救上来,一直活着。这个女人没有半点死的念头,群狼让她死她就活不成,连自己的男人都救不了。
在海里淹死的人变成死早,还能留一具完尸上岸,还有精气报丧。边外人在家里让狼吃了,变成了骨头渣子和狼粪,连骨殖都没人敢收。奶奶在骨殖里,还拣出了一对银手镯子、一根银簪子、一只生了绿锈的铜顶针、一对玉石耳环……一恍惚,奶奶眼前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子,满脸是泪跪在地上施礼:“我的好姐姐,感谢你为我收尸,为我们一家人收尸,只有等到来世报答了。靠炕边的柜子里,有两千个大铜子儿。柜子里有几块布料,你们大人孩子做衣裳穿……”奶奶刚要和那女人搭话,群狼从街上进了院子,扑进屋里……那媳妇正在做饭,把大碴子下到锅里盖上锅盖。她刚蹲下来往灶坑里面填把草,群狼把她按倒在灶坑下……
奶奶进屋打开柜子,翻出一叠布料,还有一口袋大铜子儿。她用一块花布,把簸箕里的骨殖拣在上面包好,还有铜钱和首饰等,再用白布包了一层。
爷爷在院子里搭座灵棚,分拣杨家老少的骨殖。他掂量骨殖沉重确定年长年幼,对上辈份,用白布一一包好。他和奶奶给每包骨殖都包了大铜子儿,让他们“穷家富路”。爷爷带一家人磕头烧纸,按里城家规矩,为杨家举行祭祀仪式。
等守完一夜灵,明天一早,把骨殖挑到张老万坟旁边埋了,让冤魂入土为安。爷爷奶奶清除屋里的狼粪狼尿,收拾的干干净净。院子里的井台高,狼还没祸祸。爷爷打上一筲筲水,清洗家具,屋像屋样地像地样炕像炕样,能住人了。奶奶把锅镪了一遍又一遍,刷了一次又一次,把陈年的大碴子淘洗多遍,生火做饭。
那天晚上,屯里家家户户没人敢睡觉。男人们拿着刀枪棍棒和老洋炮,守卫在家人身边。女人们不敢合眼,围着被子坐在炕上,把孩子们紧紧地搂在怀里。
不知什么时候,群狼进了院子撕破窗户跳上炕,一家老小被啃成骨头。他们更为住在屯南的里城人揪心,不知什么时候,传来大人孩子的惨叫声。
全屯人苦苦熬到天亮,什么都没发生。半夜三更,南碱沟的群狼吃了里城一家老小。熬到半头晌,大伙儿才敢从门缝里面往外看。外面阳光刺眼,他们以为是群狼绿莹莹的眼睛。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以为全屯人都被狼吃了。
“老酒糟”冒死出去一看,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他喊来一群男人,拿了老洋炮和大钐刀,战战兢兢地来到屯南。杨老八家街上门口、院里院外,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连通屯里那条被野草覆盖的小道,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垫的平平整整。里城家董希录两口子,把被群狼祸祸成坟圈子的杨家,又恢复了原貌。
季霖庭站在街门口,大喊三声“董希录”,没人答应。大家抬头一看,只见张老万坟那边有人挖地,还有女人和孩子。董希录正在为杨老八一家挖坟坑,准备下葬。“老酒糟”赶紧让大伙儿回家拿工具和祭祀用品,到张老万坟聚齐。
董希录已经挖完了十一座坟坑,全家老少五口人都戴着孝。眼前的情景,让大伙儿深深地感动。南碱沟那边露出一排毛茸茸的狼脑袋,远远地观望,不敢走近一步。董希录杀狼,也埋下了祸根。人们心里直忑忑,没有一个人离开,一块儿安葬了杨老八一家。人们冒死来屯南看望里城人,劝他们赶紧回里城老家。
爷爷恼怒地说:“我们在大草甸子转悠了十一天,也没回去,好不容易找到屯子落下脚,就往回走?回老家照样是死路一条。狼和人一样,都是人老实有人欺,马老实有人骑。我看好了南碱沟的羊草,更看好了这边的土地。你们让我走,群狼也让我走,南碱沟的羊草和这里的土地不让我走,妈了个巴子!”
季霖庭苦劝:“董老弟,里城家有海的规矩,大草甸子有草的规矩。谁坏了规矩都得大祸临头。我把你们一家领进屯,不能囫囵进来零碎着出去。”
爷爷说:“我是那么好吓唬的吗?南碱沟几百个沙岗后都不换,大片的羊草都是大铜钱。我昨晚上做梦,已经在南碱沟里打羊草了!妈了个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