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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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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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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二十章 白成太夜游唱樱花 爷爷九死一生闯边外

小西山人心再齐再不怕死,也打不过有刀有枪有飞机大炮的日本人。又过了好几天,大伙儿见日本人没来也没人来教日本话,从山上海里陆陆续续撤回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爷爷和董虎头、瞎董万空等人商量,看事情怎么发展,然后再想办法。一道红线决不能逾越:绝不让日本人侵占小西山一寸土地。

人们远离董龙头、董希录和瞎董万空,差点上了他们的当吃了大亏。他们都夸董千溪长正经精神头,等哪天小西山被日本人斩草除根之后,董千溪回来可拣着大便宜了,不用争不用抢不用打不用闹,所有土地房屋都是他的了。

人们站在房顶上眺望,一是害怕日本人来,再是盼望白成太快点儿回来。那天,白成太从大连回来了。在他面前,瞎董万空和傻子一样,一句话都插不上。

小西山人经历的最恐怖场面,是西北海和三道礓上来精气。最吓人的东西,是被潮水推上大流海滩上面的死早。最神秘的火光,是大、小黄茔、董茔的鬼火。最吓人的故事,是老狼精变成老太太吃人。最让人毛骨悚然一句话,是“东淘淘,洗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最不敢去的地方,是南山头上面的老树坑。

小西山人压根不知道,早在光绪二十年,沙俄已经入侵复州城,在平岛、交流岛、骆驼岛等地征收钱粮,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光绪三十年,日本人从海上来到旅大,和沙俄在我们大清国的土地上打仗,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大伙儿不理解,日本和俄国两个国家在大清国打仗争夺地盘,大清国还要在日、俄交战中严守“局外中立”,要这个朝廷有什么用?沙俄战败,日本人占领大连,建学校、医院、工厂、修铁路,征税……已经往大连地区移民二十多万人。大连早就是日本人的地盘了,小西山也早就是日本人的地盘了。满洲国傀儡政权成立,大伙儿成了日本人的顺民还不知道,这样的国家不亡也得天诛地灭,谁愿来谁来吧。大伙儿最关注的是日本人用什么枪,什么时候开杀戒。白成太当过护城兵,讲起三八大盖、歪把子机关枪、南部手枪等如数家珍。他走到哪里哪里围着一大群人,像听大鼓书。大伙儿见了他心里才托底,仿佛日本人来不来由他说了算。

白成太这次回来,已经和杀牛婆彻底断绝了妻不妻母不母的关系。杀牛婆已经想开了,没哭没闹也没动刀。她既然把他当成了儿子,儿大不由娘不能永远守在身边,任他去吧。他不回来,她心里一直惦记着他。他回来,这里照样是他的家。白成太感动地跪在地上,深情地叫了她一声妈。他收拾好东西刚要回大连,大伙儿苦苦挽留不让走。他是日本通,小西山离不开他,很让他感动。

白成太不负众望,每天教大伙儿说日本话,写日本字,教孩子们唱日本歌。盐场的古保长时不时来小西山,找他请教有关日本的问题。盐场人对他高看一眼,经常去他家听他答疑解惑,讲日本人的生活习惯,音容笑貌和各种逸事。

白成太把日本人当祖宗,许多人看不惯,以为他傻了要饭了,扔给他一根地瓜一块饼子。有人以为他拿了日本人的好处,因此卖力地为日本人作宣传。他在三给村屯来回走,一边走一边唱日本歌,像在坟圈子里故意吓唬人学鬼叫唤:

樱花啊,樱花啊!

阳春三月晴空下,

一望无际樱花哟!

花如云海似彩霞,

芬芳无比美如画!

去看吧,去看吧,

快去看樱花……

看热闹的孩子们记性快,很快学会了日本歌,像吓唬人学鬼叫一样:

去看吧,去看吧,快去看樱花……

有时候半夜三更,白成太在盐场和大、小西山街上来回溜达。他用手电筒在各家窗户纸上晃来晃去,不时停下来,大声朗诵满洲国的《东亚之文明》:

我们倾耳静听,道义建设的晓钟一齐鸣了。一声一声的冲破了东亚的天空,他是怎样的宏壮。由数十年黑暗的社会,唤醒了不少的愚蒙。我们拭目远看,美丽的新五色旗已揭扬了。一面一面的飘荡在东亚的天地……

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以为日本人来了,拖家带口往西山砬子和老牛圈那边逃命。当大伙儿知道是白成太闹妖,都骂他不是人。我们老老实实地过日子,纳税守法养老爱小,哪里黑暗和愚昧了?不就是让我们做亡国奴吗?每当瞎董万空把白成太驳斥得哑口无言,他就说日本话胡搅蛮缠。瞎董万空不会说日本话也听不懂,让他占了上风。大西山人看白成太不是个东西,早想收拾他了。

那天晚上他又到大西山唱日本歌,被人按倒,揍的爹一声妈一声叫唤。爷爷和董龙头、董万开,也对白成太进行了吓唬,不许他教日本话唱日本歌。一天夜里,白成太出来撒尿,肩膀头挨了一块石头。不少孩子因为唱日本歌,被大人打的“哇哇”哀嚎。怪腔怪调的日本话、半夜鬼嚎的日本歌,终于销声匿迹了。大伙儿都说,我们这么大国家这么多人口,哪能让日本人说了算?日本人害怕中国人抱团,没脸呆了,滚回日本了,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天下已经太平了。

但是,大伙儿都知道有个姓少叫“少佐”的日本人,统治我们全永宁城。“少佐”是日本军队军衔,相当于少校和营职。小西山人以为,“少佐”姓少名佐。

可惜小西山没有姓少的,否则和日本人攀个近亲多好。许多人后悔,当初不该和董希录到西山砬子骂东洋,到地东头对抗日本人,幸亏日本人没来。他们把鹅卵石扔回西山砬子,卸下扎枪头子扔进别人家井里,踹断扎枪杆子烧火,免得日本人来了被抓住把柄,满门抄斩。只要不摊上事,小西山越偏僻越好。

那天头晌,有人去永宁城赶集,没到杨树房就往回跑,说日本人的汽车已经开出了永宁城西门外。小西山人知道许多有关日本人的事情,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家家户户先把刚养的半大小鸡小鸭杀了,炖得半生不熟狼吞虎咽吃进肚子。

白成太在红纸上扣了只大碗画圈,剪下来贴在白纸上,做成一面太阳旗。他辟开一截高粱秸把旗夹住,像迎接远亲一样,举旗站在东南地余联君家房后。

驻瓦房店日本守备队的小野少佐,一年前突发肝病,住进了满铁大连医院,痊愈之后被派驻永宁城。他的任务,是在大西山海边修筑一座瞭望塔。

日军每入侵中国一个地方,首先建立维持会,利用中国人维持地方秩序。中国地域广大,南方和北方有所不同。在南方,日本人选择威逼利诱的办法,用地方绅士名人望门担任维持会长,为日军服务。在北方,总有像白成太这样的中国人,主动为日军服务。因此,小野少佐一个人才能管住一座永宁城,三个日本人管住一个长海县。小野少佐只带一个司机和一张地图,去西山砬子勘察地形。

大伙儿盼望,这回还是虚惊一场。不一会儿,从盐场老李大河那边,传来轰隆隆的打雷声。一股烟尘像上来了精气,曲里拐弯地朝小西山扑来。眨眼工夫,一辆汽车过了地东头。小西山像刚刚经历那场大海难,鸡不叫狗不咬,连个人影都不见。天空没有一丝风,树叶儿纹丝不动,家连雀都不知道飞到了何方。

大伙儿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汽车是个黄绿色的怪物,脑袋上长个牛鼻子,生一对大玻璃泡眼珠子,驮一口没有盖的木头箱子,生着四条圆轱辘腿。坐在里面的人右手把住个洋铁圈子,不住地转动就能往前跑。汽车前面插了一面太阳旗,被风扯的“呼啦啦”响。汽车一边放屁,一边蹦蹦跳跳地往前颠。

白成太手里拿着一面小太阳旗,气喘吁吁地跟在汽车后面跑。汽车在西头子停下,白成太满面笑容去开车门。车上下来个穿一身黄军装、戴眼镜的白净脸日本军官,肯定叫“少佐”。白成太对着少佐不住鞠躬,嘴里用日语说:“欢迎光临!”少佐用极端蔑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用日语问他是干什么的。

白成太叽里哇啦:“我在大连日本人的珠宝店就职,皇军要在西山砬子修瞭望塔,特意回来效劳。大、小西山都是顶好的良民,欢迎皇军进驻……”

少佐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地图,独自对照街上的地形地物逐一认证。他满腹狐疑地问白成太:“老碾房旁边哪两间小屋什么时候拆的?屯中间的大杨树什么时候锯掉的?董千显家街上,什么时候多了十三垛劈柴?”

白成太惊讶:日本人什么时候到小西山测量的?知道的清清楚楚。他一一告诉少佐:哪年哪月拆了老碾房旁边小屋、锯掉大杨树修了黄龙桥,有被大水拔离冲进海里。十几年来,光棍们偷了董千运家多少劈柴、增加了多少垛等等。

白成太不知道那张神秘地图上画着什么,斜眼偷看,少佐赶紧用身子挡住。他钦佩有骨气的中国人,看不起点头哈腰的白成太。当他一一确认之后,在地图上做了修改标记。白成太上了汽车,被小野少佐一把拽下来,和司机开车去往大西山。白成太知道汽车过不去大沙岗子,回家拿了把铁锨,跟在后面跑。

小野少佐以为,按情报部门提供的地图,就能到达西山砬子。西沙岗子和大沙岗子,被大北风刮的南移,挡住通往西山砬子的林间通道。从小西山沙岗后再到大沙岗子北头,被人开垦成庄稼地,还挖了几道深深的壕沟,栽了杨树。

汽车刚出了西头子,就陷进了沙窝子里。小野少佐这才知道那个人有用,让他上车就好了,一个人下来推车。司机一踩油门,车轮飞转带起沙粒,打的小野少佐“哇哇”直叫。车轮转的越快车轱辘陷的越深,往回倒更是寸步难行。

小野少佐刚想去找那个让他生厌的中国人,那个人满头大汗满脸笑容扛着铁锨跑来了。白成太又说了一通欢迎日本人的话,小野少佐这才给了他个笑脸,夸奖他是顶好的良民。为了表示对他的信任,小野少佐拿出那张地图给他看。

白成太目瞪口呆!盐场、小西山和大西山各家各户的房屋、墙头、树木,草垛、偏厦子、牲口圈、鸡窝,董希录家门前一堆石头、董千溪家院子里的大柳树、董龙头家门前的大水坑、董万全家街上的那道坎子、坎子两边的马莲墩、前街大胡同子、董万巨街上的大杨树、老李大河、老李小庙,大、小黄茔、董茔、南洪子、南关沿、南岛子、南海底、河口门子、西山砬子……标记的一清二楚。王家崴子、龙王庙、老石礁、西庙山、将军石、大神树等,也标注在版图之内。

小野少佐的信任,让白成太受宠若惊。他一头拱进汽车轮子下面,拼命地挖沙子,累的汗流浃背。等他把汽车轱辘挖出来,汽车也掉进了沙坑里。

白成太向小野少佐保证:“我要发动所有良民,都来为皇军效劳!”小野少佐竖起大拇指:“大大地好!”白成太放下铁锨,跑回屯中喊人:“大伙儿快去帮皇军挖沙子!皇军爱护良民!”大伙儿见日本人没拿中国人当靶子打,没进村抢东西烧房子,更没伤害女人和孩子,还请他们帮忙挖车,都把心放回肚子里。

人们从菜窖子里、秫秸垛里、猪圈墙后面钻出来。人们拿了铁锨,跟在白成太后面往大沙岗子那边跑。孩子们跟在大人后面跑,女人们也不往回喊。

女人们把脸上的锅底灰洗干净,年青女人还擦了官粉,跑到沙岗子边看热闹。只见汽车陷在沙岗子上,不管白成太说什么,日本人逐一点头。人们争论得面红耳赤,有的说:“汽车长腿能走过大沙岗子。”有人说:“汽车能上树能爬山,还能下海,变成火船在海里跑。”人们相互打赌:“谁输了谁脱了光腚,在小西山前后街跑一圈!”有人嘲笑:“董千溪连日本人的影儿都没看见,吓的跑往天边外国!”晚来的人们如同从洞里钻出来晒盖的河蟹,相互打探、交流消息。

白成太指挥大伙儿挖出一条斜型通道,汽车还是开出不来。人们跑回家抱来苞米秸子、石头和木头等,垫在汽车轱辘底下。车轮子把苞米秸子碾的粉碎,把石头和木头碾进沙子里,还是出不去。人们把准备搭炕的石板用牛车拉来,在大沙岗子铺了一条石板路。“轰隆”一声,汽车开出了沙坑,“突突突”地开过大西山。汽车前撅后仰上了西山砬子,停在日本地图上叫“鸟福”的山坡上。

开车的日本兵下了车,如同站在坑里,原来是个矮胖、半人高的矬子。矬子像个倭瓜精,天底下找不出这么个丑八怪,用牲口配出来都比他好看。丑八怪端着一枝上了刺刀的长枪,笨笨卡卡地爬上了西山砬子顶上。他端着枪颤颤巍巍地往天上瞄准,吓的人们捂住耳朵。他哆哆嗦嗦一直不开枪,大概是吓唬人。

小野少佐拿了架千里眼,放在眼睛上转圈儿照。小西山和大西山的男女老少,一群群地站在山坡上看热闹。董鸿雁头顶一口大锅,准备挡日本人的子弹。

白成太时刻不离地跟在日本人身后,不停地说着日本话。不管日本人说什么干什么,大伙儿都笑。年纪打的女人笑的前仰后合,年轻女人们笑不露齿。

男人和孩子们,只对日本人身上背的手枪感兴趣。他们没觉出日本人手枪像“王八盒子”,像背了一只装在皮盒子里面的“猪膀蹄”。以后在大、小西山,“猪膀蹄”成了手枪的别称。日本丑兵来到悬崖边,拣起石头往下面扔,惊起一群野鸽子。日本兵“啪”地放了一枪,吓的野鸽子们上下翻飞,一只都没掉。

人们惊叫着,屁滚尿流地往西山砬子下面跑。董鸿雁把大铁锅扔了,忘了挡子弹。大伙儿跑到半道,一看日本兵不是打人,又窝头爬上来,交头接耳。

大伙儿都说:“日本人的枪不准,不响,没有大老爷子的咳嗽声大。”“日本人连鸽子都打不着,瞎猫碰不上死耗子,肯定打不死人。”有人遗憾地说:“日本人不该是这个样子。”有人侥幸地说:“日本人就得是这个样子。”

女人们都对少佐感兴趣,里外三层围住看。少佐瘦干干的小个儿,白脸皮,细皮嫩肉让人怜爱。他不安地看着周围人群,不时抬一下手,扶一扶滑到鼻梁上的眼镜。有人上前去摸他腰上的手枪,他躲开用一只手警惕地按住长长的洋刀把儿。有的女人试探逗他,在人群后面又推又搡,让前面的女人往他身上撞。

白成太为少佐解围,喊:“大家别闹!皇军要训话!”少佐把大洋刀往身前挪了挪,像棍子那样拄着。他清了清嗓子,文绉绉地讲了一番日本话,大伙儿一句都听不懂。白成太翻的什么,大伙儿也似懂非懂。大伙儿只觉得少佐的嗓音又细又嫩,像小山喜鹊“喳喳”叫。瞎董万空刚学日本话,半懂不懂,在少佐的话里听出不少“挖”“腰”“马司”“腰细”。他理解成:日本人要在这里挖地,做裤腰带和马鞍子。大伙儿对少佐的印象相当好,年轻的女人们含情脉脉。

白成太反复说给大伙儿听,逐渐听明白了。皇军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变成皇道乐土,让中国人过好日子。皇军要在西山砬子修建瞭望塔,保护这一带良民安全。只要日本人不杀人不抢地,干什么都行,修瞭望塔还能镇住精气。

董万全问白成太:“和皇军翻一翻,让大伙儿坐一坐汽车。”白成太翻给少佐听,少佐满口答应。白成太安排每三十个人一帮,轮流坐“自动”过瘾。

上了“自动”的人很自豪,前面的人手扶横梁,表情非常庄重。“自动”“轰隆隆”一开,有人哭喊着跳了下去。车上的人吓的面如土色,伏在横梁上的人,赶紧缩回车厢里。下面的人,都为车上的人捏了一把汗。汽车摇头摆尾掉过头,颠簸着往山下跑,像去滚砬子。车上一片哭爹喊妈尖叫声。白成太和少佐“哈哈”大笑。“自动”开过大西山,在大沙岗子边调过头,又往西山砬子这边开。

汽车回来时,车上的人都站直了,扶着车帮和横梁。他们身子舒适地抖动,个个笑呵呵地满足,都说这辈子值了。下了汽车的人们,给下面的人传授经验。

他们比量着,如何双手把住横梁和车帮,身子要随车前后悠荡。女人们说悄悄话,把上面的奶颠出来了,把下面的尿也颠出来了。男人们说,把那地方颠硬了。汽车来回跑了十多趟,所有的人都坐一次,善于投机取巧的人,还坐了两次。

少佐坐上汽车,下山回永宁城去了,有的女人偷着哭了。那些胆小的人和来晚了的人没坐上,后悔得捶胸顿足。有人站在少佐站过的地方,体会有什么不同。一群孩子在日本人放枪的地方,在鹅卵石里面翻找子弹壳。有个孩子拣到了子弹壳,大人说烂手,孩子赶紧扔了。因为日本人的枪和复州城警察的枪有什么不同,大伙儿呛呛到太阳落山,诅咒让日本人的枪子打在对方身上,就知道能不能打死人。大伙儿埋怨造谣的人,日本人坏,怎么在大连又是修铁路又是建工厂又是建医院?大连、复州城、瓦房店什么能人没有,哪个不比小西山人见多识广?民国再好,咱也没看见汽车,还叫“自动”,而日本人让咱坐了回汽车。

日本人来了,爷爷和奶奶没跑也没躲,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爷爷连老天爷都不怕,也不怕日本人,也不会拿鸡蛋碰石头。朝廷同意日本人来中国,小西山人没同意日本人来小西山。他没有能力将日本人赶出中国,也赶不出小西山,但是看明白了日本人和国家之间的事情。爹主不了事,妈病病殃殃,哥兄弟之间你拧我歪,外人不欺负才怪。太爷和太奶也没藏也没躲,在家里守着孙子和孙女。

有一年深秋的暴风雨之夜,从老牛圈上来三个人,轻车熟路来到小西山,来我家房后敲门。爷爷下地开门,把他们让进屋子里。他们被浇成了落汤鸡,冻的浑身哆嗦。奶奶找衣裳给他们换上,做饭给他们吃。他们说是从营口那边过来的渔船,遇上大风浪,从西北海上滩。奶奶收拾西屋烧热了炕,让他们换了衣裳睡觉。天还没亮,他们不辞而别。他们是日本“黑龙会”绘制地图的间谍,为日本入侵中国做准备。屯中来过不少外地人,有的寻找亲人尸骨有的采“棒槌”。

小西山人至死不知道,被他们请回家过年埋在“无主坟”里的“南蛮子”,都是日本间谍。在少佐的地图上,小西山叫“兔岛”,大西山叫“鹿屺”,西山砬子叫“鸟停”,都以禽兽命名。西沙岗子、沙岗后、三把镰刀拐、坎子、大胡同子、老碾房、大井、赶牛道等都标记得一清二楚,有的还重新修改命名。

在白成太的一手操办下,按照日本人图纸,在西山砬子南麓修建一座两层青砖到顶、铸铁压顶的瞭望塔,叫望海楼。少佐住在永宁城,一次都没来过。

白成太不去大连了,在邻村招了几个没有家口的单身汉,看守望海楼。他们在望海楼里生火做饭,由三个村屯摊派粮食蔬菜油盐酱醋。日本人没发给他们武器,每人扛了根棒子,叫“棒子队”,白成太任队长。他和在护城部队当兵一样,昼夜忠实履行职责,每天带领“棒子队”操练,在小西山都能听见口号声。

日本人架了根从永宁城通往望海楼的电话线,安了一部电话。每天傍晚,白成太给小野少佐打电话,说一句“平安无事”交差。白成太说:“人一碰电线就得被电成灰。”二十里地长的电话线,一直架到光复也没人敢动。

有人赶海、放牲口、搂草在附近走过,“棒子队”都出来驱赶。谁跑的慢了不但要挨棒子,还威胁要打电话报告皇军。以后,人们都绕着望海楼走。

那天,爷爷站在沙岗后,一眼看穿了日本人的阴谋。望海楼根本不是什么瞭望塔,而是日本人在大、小西山埋下的地角石!在全国,日本人不知埋下多少这样的地角石,占了多少中国的土地。爷爷在南岛子、西庙山、万家岭子、老帽山等地,都埋过地角石。他去大连寺儿沟晒大粪,在东海头、老虎滩也埋过地角石。

他听说三个日本人统治一个长海县,特地坐船去海岛埋地角石。等到日本人放赖国家要不回国土之时,他再挖出地角石和日本人对证。官司要是打赢了,国家肯定奖励土地。他的比例是:国家都不要的土地,日本人能占凭什么我不能占?他走到哪里就把“地角石”埋到哪里,能多埋不能少埋,还撺掇别人一块儿埋。

白成太为了不打草惊蛇,暗中跟踪爷爷半个月,掌握证据之后,打电话向永宁城小野少佐报告:“小西山董希录反满抗日,埋地角石侵占大日本土地。”小野少佐一心想着上前线作战,根本没当回事儿,把事情上报之后忘在脑后。

北海刮大北风,将石炕上的海蚀洞吹得呜呜咽咽,像哭丧妇报庙哭丧。

奶奶说:“这不是好兆头,你赶紧到拜把子兄弟曲大善家躲一躲。”爷爷没当回事儿,照样在沙岗后耪苞米。刚挂锄,复州城来了几个警察,将爷爷五花大绑,栓在马后面带走。他一连过了几次堂,被以“私占满洲国国土罪”关进大牢。

好好的家没了顶梁柱,奶奶再刚强有主意,也束手无策塌了天。奶奶求老天爷、土地佬、王母娘娘,求她的两个老对手狐仙和黄仙,都是临时抱佛脚。太奶缝了小人用针扎透胸口,晚上挂在西头子小庙前旗杆上。她把小人缝的人不人鬼不鬼,一看就知道咒谁。太爷咳嗽哮喘“霍霍”磨刀,准备去复州城劫狱。

瞎董万空和董虎头、董虎尾、董万开一大群人,去复州城为爷爷做保。县警察局答复:“董希录是和邻居家因地界发生恩怨,属于民事纠纷。况且是在自己国家的地面上,和日本国土没有任何关系,中国人的事情中国自己解决。”

当然,中国人向着中国人,复县人向着复县人。董希录犯的不是死罪,顶多过几次堂,关几天放回来。瞎董万空他们回来一说,奶奶放心了。

那天,复县警察局刚准备放人,从大连来了个叫鲁义朗的日本法官。他看过卷宗之后,说:“复县警察局没有权力放人,这个案子我要亲自审理。”鲁义朗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大连人,和刘雨田和张本正一样,死心塌地为日本人效劳。他毕业于日本东京法律大学,回国后,在一家日本律师事务所当律师。

中国的近代史,是一部屈辱史。鲁义朗的家乡旅大,更是一部屈辱史和血

泪史。日本花费了二十年时间,把大连建成了东北亚的门户港口,在城内修建成

放射状道路,西洋建筑鳞次栉比,成为一座名扬中外的现代化国际城市。

鲁义朗对日本人崇拜的五体投地,把日本当成大连和大连人的救星。由日本控制的满洲国成立后,日本向满洲国租借关东州,达成新的租借协议,将满铁附属地行政权交给伪满洲国,保留关东州于名义上独立于满洲国之外。

鲁义朗把名字改为鲁一次郎,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而是日本关东洲人。他加入日本的特务组织,发明了“白票电话”,为破获抗日放火团立下了汗马功劳,成为土肥原贤二麾下一名具有多重身份的间谍。他还以律师身份为掩护,要在法理上,将“关东洲”变成日本国土的一部分。他以董希录在“关东洲”埋地角石这一案例,作为将“关东洲”纳入日本版图的法理依据。他说:“这不是普通民事纠纷,而是关系到关东洲的管辖权属问题。”复县警察局抵制:“此案和关东洲没有任何关联,我们维持原判放人。”鲁一次郎辩称:“董希录在关东洲等地埋过大量地角石,根据有关具体法律条款,已经侵犯了日本国法律。关东洲,已经是事实上的日本国国土。”复县警察局反问:“满洲国包不包含关东州?”

鲁一次朗强词夺理倒打一耙:“满洲国的领土范围只包括辽宁、吉林和黑龙江三省,不包含关东州。复县警察局不但无权判案,还有包庇反满抗日分子之嫌疑。”复县警察局据理力争:“根据《日满议定书》的有关条款,关东州主权归满洲国所有,这又怎么解释?”鲁一次郎说:“满洲国承认清朝将旅顺和大连租借给日本的条约,故关东州继续由日本管辖,不属于满洲国行政区划。案犯董希录在关东洲境内埋下了地角石,不仅是侵占了日本国租界地,也侵占了满洲国领土,是罪上加罪。”复县警察局反驳:“日本把望海楼修到复县,算不算把地角石挪到别人国家?日本侵占董希录的土地,他为什么不能到关东洲埋地角石?日本派遣开拓团二十多户一百多口人,占领西蓝旗土地种水稻,是不是侵占中国的土地?”鲁一次郎这才亮出真实身份,把董希录押往大连,关进旅顺监狱。

爷爷不知是死是活,奶奶只得听天由命。太爷得知大儿子被关进旅顺大狱,说:“当亡国奴就是呆在尿壶里。”那天,太奶和奶奶从街上园子里摘茄子、芸豆。太爷手拿杀猪刀,从屋子里爬到院子中间,一头气没上来,憋死了。

太爷死后,爷爷仍没有下落。不知什么时候,董千溪又搬回了小西山。瞎董万空几次去复州城打听,都没得到爷爷的消息。奶奶做出决定,把沙岗后的土地全部退还给几家人。几家人表示:董希录为国家挪地角石,我们宾服。国家亏欠他我们不能亏欠他。他们按满洲国地价,每垧土地六十张老头票,凑了六千张买下土地。奶奶留下一千张老头票,准备去复州城,找人去旅顺把爷爷赎回来。

临行之前,奶奶把五千张老头票交给太奶。太奶把老头票装在一只扁匣内,藏在里屋苞米囤子里。奶奶离开的那天半夜三更,太奶屋里的窗户纸,伸进几把三棱刺刀。有人在外面低声吆喝:“把六千张老头票拿出来,少一张点你全家人的天灯……”太奶怀老爷时,想让他成个俊孩,提前取小名叫“胎俊”。

太奶知道来胡子了,忙喊老爷小名:“胎俊!快拿匣子!”太奶破财消灾,让老爷把装钱的扁匣扔给胡子。白海葵把“胎俊”听成了“太君”,以为西北地住进了日本太君,翻译官是外地口音。胡子们吓的魂飞魄散,屁滚尿流逃走了。老爷赶紧把扁匣拿到门口,放在门外关上门,以为胡子们躲在暗处。天亮后,太奶开门出去,只见杂牌武器扔了满地,扁匣仍放在门外,里面的老头票一张不少。太奶歪仍以为胡子耍花招,几天之后,才将那些武器埋在后园杏树下面。

复州城是辽南的文化古镇,从西汉时期建县以来,一直是州、县所在地。城墙、城门,城门楼和城垛,和永宁城没什么两样,都像一只下宽上窄的升倒扣在地上,城门四开,在城门上修城楼。永宁城没有复州城大,没有北城门。传说过去处决犯人时,从北城门推出去斩首,因为闹鬼和许多忌讳,把北城门堵死。

奶奶从北城门走进了复州城,还以为从西门进了永宁城,好半天才转过向。复州城的街道比永宁城的街道宽,两边店铺密集,街上的行人比永宁城多。永宁城里,只有一条主街贯通东西。复州城里的的街道四通八达,连通所有的大街小巷、庙宇、古塔和每一处城墙。城东有座永丰塔,城南有座文魁楼。城墙也比永宁城宽,据说上面能相对通行两挂大车。在复州城街上,没有人骂人,更没有人打架。哪怕陌生人见面,也笑着点点头打声招呼,仿佛都是左邻右舍。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人,都笑眯眯地和和气气。男女老少打扮洋气,说话好听。奶奶相信衙门一定能为民作主,判董希录无罪。她找到警察局说明来意,警察说,董希录现在是政治犯,关在旅顺监狱,十有八九被害了。奶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准备去旅顺探监。她不知道旅顺在什么地方,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扔不下,只好回家。

那天,白美荣去西山砬子望海楼,找白成太想办法。白成太快闷死了,正想去大连小岗子逛窑子,满口答应。奶奶嘱咐他,只打听监狱里面种不种庄稼、种菜和侍弄果木。白成太从大连回来,没打听到董希录下落,只说监狱由沙皇俄国建造,日本人扩建。监狱内有检身室、刑讯室、绞刑室和十几座工厂……

当奶奶知道监狱围墙外有窑场、林场、果园、庄稼地和菜地,犯人们都在那里干活。心里顿时有了底。只要监狱里有种庄稼的,董希录就死不了。大神却说,董希录要是在立秋之前回不来,人就没了。可能有一只喜鹊会钻了家里灶火坑,赶紧掏出来。如果一只家雀飞进屋里,也不能害乎,都是董希录的魂儿。

转眼间过了立秋,爷爷没回来,喜鹊没往锅火坑钻,家雀也没飞进家。太奶大放悲声,二爷给爷爷做好了棺材。大神说,董希录阳寿已尽。奶奶想,外面的大田地要秋收,监狱里面大田地也要秋收。董希录即使犯了死罪,也得把场院的活儿干完。那天半夜三更,有人在外面轻轻敲窗户。奶奶知道谁回来了,赶紧下地开门。外面进来一个蓬头垢面、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奶奶一眼认出爷爷。

爷爷受过什么折磨,如何逃出虎口,不管奶奶怎么问都一言不发。他连夜去前街,把太奶和几个兄弟,托付给二爷照顾。他和奶奶带只三个孩子,挑一副花支笼子,悄悄地走出了小西山。他们无处可去,只能逃往北大荒边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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