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秋。
路两旁的叶子已经落尽,只剩下偶尔的一两片枯黄阔大的,仿佛生命殆尽的蝶,在渐冷的秋风里尽情地舞着。
一片,两片,三片……
没有人能够改变它们的方向,也没有人能够使它们在树干上多停留一会儿,只是一瞬间,便满目苍凉。
最后一片孤独的叶子从枝头凋零,正好落在同样孤独的李存孝的身上。
他忍不住抖动了一下,仿佛不堪这一片叶子的重负。
他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自己,才没有使自己倒下去。
他猛然停住脚步。
等落在他肩上的那片叶子顺着黑色的衣服,轻轻地,慢慢地滑落到地面上的时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然后,迈开脚步,继续前进。
他没有抬头,墨黑的眸子像是在盯着地面,又像是盯着那只握剑的左手。
苍白的手,黑色的剑。
在深秋的风里格外分明。
他的神情却是那么落寞,那么凄凉,没有一点儿生机,没有一点儿活力。
他只是慢慢地走着,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
在他的身后,是茫茫的原野。
在他的前面,也是茫茫的原野。
没有村庄,也没有炊烟,只有一条落寞的古道。
谁也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多远。
谁也不知道他还要走多远。
但他依然在走。
而走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坚实,那么整齐。
跨出的每一步的间距,几乎都是相等的,一步,两步,三步……迈开的脚步虽然慵懒,虽然很慢,但是,却很坚定。
每迈出一步,就像是在木板上敲进去一颗钉。
绝对没有人相信,他会突然倒下去。
可是,他突然间就倒了下去。
在倒下去的瞬间,他的嘴忽然微微动了动,仿佛在说:“我终于要死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然后,深秋的阳光犹如深冬的雪,从头顶上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覆盖了世间万物,也覆盖了他的全身,和她的全身。
她就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一点一点儿地倒下去。
然后,将手中的剑轻轻举起,吹了一下残留在剑锋上的血。
残血立刻化为血珠儿,犹如夏日清晨荷叶上的露珠,顺着脉络轻轻地滚落下来,在秋日的阳光里打着旋儿。
她握剑的那只手稍微有些颤抖。
当李存孝完全倒下去,闭上眼睛之后,她的握剑的手才微微地放松了一下。
终于,她长长地喘了口气。
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究竟是喜悦,还是叹息……
然后,看着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剑。
此刻,又有一片叶子轻轻地落下来,正好落在她的剑锋上,悄无声息的,叶子一分为二,再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喃喃地道:“这是把好剑。”
一个声音也道:“这确实是把好剑!”
她似乎被这声音给吓到了,握剑的手忍不住又握得更紧,如临大敌,赶紧四下里看了看。
然而,四周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在吹,叶在落,阳光在轻轻地绽放,声音就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可刚才明明有个声音在说话。
难道——是幻觉吗?
也许是吧。
但不管怎么说,被称作是天下第一快剑的李存孝已经死在了她的剑下。她成了天下第一剑,她还怕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起来,继续欣赏着自己的剑。
这的确是把好剑。
剑身银白,剑锋就像是从云隙间折射出来的阳光,柔和,凛冽,而摄人心魄。
她给这把剑取了一个很美的名字,红颜,从古至今,红颜带来的都是祸水,可是,她的剑带来的却是死亡。
所以,索命青衣才死在这柄剑下。
她的剑已经取代了天下第一剑。
她知道,不出三天,她这把戚戚无名的剑就会传遍整个江湖。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用左手轻轻抚着剑锋,激动得甚至有些哆嗦,但嘴角依然露出满足的笑容,喃喃地道:“我杀了索命青衣,我就是天下第一剑。”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道:“你杀了索命青衣?”
声音同样像还是从地下传出来的,带着无尽的苍凉和无奈,就像是夜色中孤独而凄凉的猫头鹰的叫声。
她的整个人像是僵住了。
而那张原本红润漂亮的面孔,此刻也因为恐惧而变得灰白扭曲,胸脯也因为惊悸而急速跳动着。
甚至连她的舌头似乎也僵住了,四周看了看,结结巴巴地道:“你……究竟……是谁?快点儿……出来,别再这里……装神……弄鬼……了。”
可四下里还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风在轻轻地吹,叶子在轻轻地落,阳光在轻轻地绽放。
“或许真的是幻觉吧。”她想。
女人收起剑,微微舒缓了一下因为过度紧张而僵硬的身体,还剑入鞘,慢慢地转过身去,揉了揉因为太过于劳累已经微微有些疼痛的太阳穴。
她刚想离开这里,将自己已经杀了索命青衣的消息散布出去,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你为什么非要杀索命青衣?”
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显得更加苍凉,更加无奈。
甚至还带着一丝也不知道是嘲笑还是自嘲的笑。
女人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她知道,这决不是幻觉。
她浑身酸软无力,甚至连弯腰去捡的勇气都没有了,扭头四下里看了看,舌头已经开始打结,期期艾艾地道:“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声音嘶哑而尖锐,就像是竭力嘶喊出来的。
只是,在极度恐慌中,她的那些喊出来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得微弱,微弱得连一丝微微的风都能够吹断。
那个声音无奈地笑了一下,道:“假如这个时候跟你说话的,是鬼的话,恐怕你自己也已经变成鬼了。”
女人已经不能再动了。
她实在怕得要命。
她结结巴巴地道:“你是人……我怎么……看……不见你?”
那个声音似乎笑了一下,道:“看不见我,你还能杀了我吗?”
话音刚落,原本已经倒下的李存孝却又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她微微笑着。
不过,笑容里却充满了落寞和苍凉,甚至还带着一丝无奈。
女人的嘴巴还在张着,像是一辈子也合不拢了。
是震惊。
她明明看见自己的红颜之剑已经刺中了李存孝的要害。
——她的那招“落剑无痕”甚至可以穿透任何人的要害部位而不留痕迹。
自从出道以来,几乎没有人可以从她的剑下逃生的。
可此刻明明已经被刺中要害的李存孝却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仿佛还不大明白究竟错在哪里?
是自己的剑刺错了位置,还是刺错了人?
她还在出神,李存孝却已经笑了。
笑得是那么得落寞,那么得苍凉,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女人稍微清醒了一些,道:“你是索命青衣。”
李存孝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索命青衣一向都是向别人索命的,从来就没有人能够索走我的命。”
他的话虽然是那么得柔和,可在她听来,却是那么得可怕,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刚刚淬火的刀,割着她的心。
索命青衣确实只会索别人的命。
一阵强烈的恐惧过后,她那原本已经僵硬的嘴巴忽然动了动,然后,用力地咬住嘴唇。
渐渐地……她的眼中又开始慢慢地恢复了女人的魅力和高傲。
她高昂着头,冷冷地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李存孝看了看对面这个女人,淡淡地道:“我只知道你是个女人。”
他突然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眸子也变得冰冷和锋利起来,就像是夏日午后那些突然转变的天气。
就像是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雨,而且还是很大的雨,冷冷的雨,道:“索命青衣从来不索女人的命,你走吧。”
那女人却没动。
她还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怪人,又看了看插在他左肋上的那柄传说中的怪剑,突然笑了起来。
她的笑就像是大雨过后突然出现的彩虹,道:“在这个世界上,女人也有很多种,可你知不知道,我是属于哪一种的,我就是属于那种专门陪男人上床的那一种,你要不要让我陪你上床?”
这话说得大胆露骨至极,在别人听来,也一定无耻至极。
可是,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但没有一点儿觉得不好意思的神情,反而露出满脸的得意之色。
在她看来,仿佛陪男人上床是一件很光荣,很得意的事情似的。
她的眼睛盯着李存孝,目光火辣而大胆,可口气中却充满了挑衅之意,道:“因为我是大光明城的女人。”
说到这里,她还特意地强调了“大光明城”四个字。
大光明城是座城,也是当今江湖中最厉害的门派。
大光明城里的女人和剑一样,都是人间极品。
据说,江湖中人,只要是男人,无不以能够跟大光明城的女人得一温存而自豪终生,只要是握剑的高手,无不以能以击败大光明城的剑为莫大的荣耀。大光明城里的剑客在出鞘的时候,就像是人间美色刚刚铺好的床,充满了热情和激情,当你沉浸于温柔之乡的时候,剑,就已经插进了你的胸膛。
李存孝看了看眼前的女人,目光忽然锋利得就像是一把锥子,冷冷地道:“我不管你是哪里的女人,可是,假如你再不走的话,就一定是个死女人,我虽然不杀女人,可是,偶尔杀一两个不听话的女人,也不算是破戒的。”
听到这话,那女人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索命青衣的脾气她是有所耳闻的。
但她仍然站在那里没动,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怪人,看着这个人插在左肋上的传说中的怪剑,突然道:“既然我杀不了你,那就只好放弃了。只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很冒昧的请求,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剑?”
李存孝看了看她,突然笑了一下,淡淡地道:“这个请求的确冒昧,因为要看我的剑,是要付出代价的。”
女人也笑了。
她在笑的时候,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犹如黎明前朝阳般柔和而暧昧的光。
然后,她全身的衣服就像是树上的那些已经干枯的树叶一样,慢慢地滑落下来。
一件,两件,三件……
最后,她的身上就像是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站在李存孝面前,温柔地道:“你看,这个代价够吗?”
李存孝笑了,笑得虽然还是那么得落寞。
可是,却多了一丝温柔,就像是忽然被风吹皱的一湖春水,道:“够了。好,我就满足你的愿望。”
话音刚落,女人就感觉自己左侧的那一缕头发慢慢地飘了下来,像一团黑色的雪,纷纷扬扬的,在秋风里飘散。
但索命青衣的那柄黑色的铁剑依然插在他的左肋上,仿佛根本就没有离开过那里,更没有拔出来过。
他的手仍然握在剑柄上,一双苍白的手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蓝色的脉络。
李存孝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淡定而平静,道:“看清楚了吗?还想再看看吗”
女人开始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太害怕,牙齿已经开始在不停地打颤,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然后,摇了摇头。
李存孝笑道:“既然不想再看,那就赶紧走吧,这里太冷,以后不要随便在外面脱衣服,很容易受凉的。”
这个时候,那女人也不知忽然从哪里来的勇气,弯腰将跌落在地上的那柄红颜之剑拣起,然后,就像是一片遇到了大风的云彩一样,一下子就被吹走了。
秋风中只剩下她那充满了恶毒的诅咒声:“李存孝,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怪不得你最爱的女人会跟着你最信任的朋友私奔了,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原来你根本就是个不中用的软脚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