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落处,一个胖大如水缸般的男人走了进来。
长孙无垢的眼睛一亮,叫道:“李洛厌李庄主!”
进来的这人,正是掷金山庄的庄主李洛厌。
长孙无垢走过去,在他那胖大的肚皮上拍了拍,笑着道:“我说老李,你怎么来了?”
李洛厌抬手,想捉住长孙无垢的手,却摸了个空,只好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哈哈笑道:“掷金山庄与归云庄唇齿相依,今天归云庄这么热闹,怎么能少得了我老李?江湖中的朋友谁不知道老李我向来喜欢凑热闹。”
长孙无垢白了他一眼,道:“喜欢热闹的人,向来死得快。”
李洛厌连连摇头,道:“小姑娘年龄不大,嘴巴倒是挺毒,小心嫁不出去。”
长孙无垢再次白了他一眼,道:“要你管。你跑到归云庄这脂粉堆里来,小心你家那位小媳妇儿吃飞醋,晚上让你跪搓板。”
李洛厌道:“我家小花儿一向宽宏大量,我跟香夫人一向玉洁冰清举案齐眉清白得就跟那井中月一样皎洁。”
说到这里,不由地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冷厉的杀气。”
然后,看着站在院中的李存孝,道:“阁下就是目下江湖中最炙手可热、令人闻风丧胆的索命青衣,好小子,不错!不错!”
随即,又看了看姬四绝和叶芷荇,道:“这两位……哎呀,我的老天爷,这不是四绝公子和叶女侠吗?失敬失敬,真是失敬!”
接下来,目光才落到倒在路仲谋怀里的尚天香身上,失声道:“香夫人,你这是怎么了?马上风吗?”
尚天香瞪着亭子里的姬四绝,道:“你不是一向觊觎我的庄子嘛,你替我杀了他,我的庄子和所有的姑娘,都是你的,包括我。”
李洛厌像是被这话吓了一跳,道:“香夫人你不要搞我,现在这里哪个人不比我厉害,哪轮得上我?各位,有时间去我那里喝茶呀。”
长孙无垢有些不耐烦地冲着连连摆手,像是轰苍蝇似的,道:“好了好了,我说老李,你就别在这里乱攀交情了,快说你来这里有什么企图?”
李洛厌道:“姑娘你这话说的,我能有什么企图。刚刚进门的时候不是都已经表明来意了嘛,老李我是来分享秘密的。而且,我也有个秘密可以与你们分享哦,说不定我说的这个秘密,正好能够与姬大侠的秘密,有所交织和互补。”
长孙无垢仿佛已经不想再理他,只是看着姬四绝道:“你先说你的吧。”
姬四绝被突然而至的李洛厌打断了话,也并不觉得懊恼。
李洛厌,他是认识的。
这不仅是他是与富甲山庄齐名的掷金山庄的主人,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更负盛名的兄弟,白以李洛阳。
那个曾经击败剑三十成为新一代剑神的高手。
虽然李洛阳已经消失了将近二十年,可是,掷金山庄的名头却愈加响亮。
更何况,自己隐居的归云庄又与掷金山庄离得如此之近。
他叹了口气,四下里看了看,道:“如果外面没有朋友再进来的话,那我就接着说了。话说在二十年前,也就是在剑三十决战大光明城的前两个月。父亲约请九州镖局、武威镖局、河朔镖局、燕赵镖局的总镖头齐聚天下镖局,名义上说是为了感谢众位镖局朋友,将被叶……荇姐劫持的我,解救出来,实际上是父亲看到了大家联手击败荇姐的巨大实力,便有意商谈组建五联镖局,共同对抗势力发展越来越大的中原镖局,也是我们当时最大的对手。但是,剑三十却帮着中原镖局,瓦解了我们组建五联镖局的愿望。父亲知道,欲对付中原镖局,就必须先对付剑三十。正好在那之后没多长时间,江湖便传言说剑三十接到了大光明城城主的挑战帖。那个时候,大光明城的名声虽然也很响,但是,我父亲仍然不放心。他便决定,要在剑三十奔赴大光明城的时候,于半路上剿杀他。即使杀不了他,也要重创他,损耗他的功力,让他败于大光明城的剑下,最好死在那里。但不幸的是,剑三十的剑,太快了,快得根本就来不及给埋伏在中途中的我们任何反应时间。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匆匆地出手,但剑三十凭着一柄铁剑,还是杀出了重围,安然去赴大光明城的决斗。虽然他最后还是败在了大光明城的剑下,可是,五联镖局的实力去也大大受损,彻底失去了与中原镖局对峙的实力。”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一脸痛苦之色的杜心五,叹了口气,缓缓地道,“而杜陵,就是在那场突袭剑三十的行动中,身死。虽然他是被剑三十杀死的,可是,小五子却认为,如果不是我父亲提议半路剿杀剑三十的话,他爹就不会死。所以,他便将这笔血债,算到了我们天下镖局的头上。”
李洛厌看着他,突然道:“你错了,杜陵根本就不是剑三十所杀,因为剑三十当时根本就没有出剑。”
姬四绝似乎吃了一惊,讶然道:“难道五大镖局的高手,不是伤在剑三十的剑下?”
李洛厌点头道:“我虽然没看见剑三十出剑,但我相信,剑三十的剑绝对是天下最快的剑,关于这一点,你曾经与他多次交手,并死里逃生,应该知道我说得不假。如果他当时出剑的话,你们五联镖局那些所谓的高手们,恐怕连爬回去的机会都没有。”
随即,又黯然道,“如果剑三十当时没有经历与五联镖局的这一战,三天后与大光明城的决斗,也许就不会输。”
李存孝在听。
他的神情,看上去十分认真。
虽然这个秘密牵扯到了剑三十与大光明城的纷争,但他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
甚至连一点儿变化也没有。
路仲谋有些动容。
他加入大光明城,本想查清楚剑三十与大光明城决斗的秘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自己升任神剑阁的阁主,却没有查出任何蛛丝马迹。
却不料在归云庄遇到诸多二十年前的故人之时,才得此信息,那么,自己这么多年背负着叛出师门的罪名加入大光明城,对也,错也?
路仲谋陷入了矛盾之中。
所以,他听得更加仔细。
姬四绝苦笑了一下,道:“当时,我因为追随雇主慕如净叶与剑三十多次交手,却屡次失手,早已被吓破了胆,所以,我并没有参加那次伏击剑三十的行动。不过,后来听父亲偶尔提起过,说剑三十本来已经快要走进五联镖局设下的埋伏里面,却有一个人突然而至,完全改变了占据。”
李洛厌道:“这个人,是不是我那骄傲的二弟,李洛阳?”
姬四绝道:“不错。”
李洛厌道:“我那二弟,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与剑三十进行一战。在与剑三十决斗之前,他要求绝对的公平。所以,在得知五联镖局对剑三十不利的时候,便抢先出手,解决了那些埋伏。”
听到这里,路仲谋突然又插口道:“所以说,剑三十与大光明城的决斗,绝对公平,绝对没有被人抢先损害了大半的真力,仓促应战?”
李洛厌点了点头,道:“起码我认为是这样的。”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二弟与剑三十的那一战,却并不公平。他是在剑三十与大光明城的一战,损耗了大半真力之后,才接受的二弟的挑战。我那二弟虽然胜了剑三十,被人捧为新一代的剑神,却觉得自己胜之不武,一直郁郁寡欢,最终自暴自弃,归隐于江湖,我至今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许是我开设赌坊,损了阴德吧,唯一的弟弟,下落不明。而唯一的儿子,却又不肯认我这个老爹,走上了我那二弟一样的路子,至今流落江湖,不知所踪。”
他似乎还要感叹下去,却见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杜心五突然暴起,冲着姬四绝飞了过去。
他紧紧地扣住姬四绝的咽喉,嘶吼道:“你这个卑鄙小人,我要杀了你。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家破人亡,寄人篱下,成为一条狗。”
姬四绝被他勒得眼睛发白,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并没有反抗。
他依然端坐在那里,似乎是在默默地接受着这惩罚。
众人也没有出手。
然后,陡变突生,只见姬四绝突然将手搭在了杜心五的手腕上。
他的身体便开始慢慢地起来,脸色由白变红,血气翻涌。
而姬四绝的原本黯淡衰老的身体,却慢慢恢复了些许气色。
长孙无垢惊呼了一声:“是邪卷真经上的吸心大法!”
话音刚落,杜心五便软软地瘫倒在地上,犹如一滩烂泥。
——彻底的烂泥,再也扶不起来,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姬四绝看着倒在地上的杜心五,淡淡地道:“你的武功,都是继承自我的衣钵,现在就当是报答我的恩情了,毕竟我养了你这么多年。我……”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见身旁的姬冰燕,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剑。
剑光闪烁,直直地插入了姬四绝的心脏。
姬冰燕冷然道:“我为有你这样的父亲感到羞愧。你害了母亲,让我们母女骨肉分离,让我从小受到失去母亲的羞辱。你害了杜师兄一家,害死了那么多武林同道。我本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的修行,本应该已经顿悟,可是,没有想到,你到现在还要耍着心机,要吸去他仅存的功力。我恨你,去死吧!”
话毕,又用力往里一送!
剑,直直地穿透他的胸膛,将姬四绝钉在了椅子上。
众人再次惊讶!
甚至连一旁的叶芷荇,也顿住了。
她惊呆地看着姬四绝。
姬四绝的脸上却没有痛苦。
有的,居然是笑。
解脱了的笑。
他望着姬冰燕,嘴角溢出一丝解脱而欣慰的笑,道:“好,真好,能够死在自己女儿的剑下,真好。”
叶芷荇却突然甩手打了姬冰燕一个耳光。
她几乎是在冲着姬冰燕在嘶喊,道:“谁让你杀了他的?他是你爹!”
姬冰燕松开握剑的手,捂着被打出掌印的左腮,怔怔地退了几步,然后,笑了起来:“哈哈哈,他是我爹,你是我娘,哈哈哈……”
她的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起来,看着叶芷荇笑着。
叶芷荇将她推开,然后快步冲进亭子中,抱着椅子上已经被血染红了的姬四绝,道:“我不要你死,虽然我恨你,可是,我还是不想你死。”
然后,伤心地哭了起来,就像是姬四绝根本就没有害过她似的。
姬冰燕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几步,然后,一个踉跄,跌坐在亭子里,捂着被打得红肿的脸,恶狠狠地看着姬四绝,对叶芷荇道:“我恨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恨他。他不仅害了你一生,更是毁了我一辈子。自从他将我带回天下镖局的那天起,就未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他只是随便地将我丢给一个奶妈,每日里跟丫鬟婆子们一起吃最粗劣的饭菜,做最粗重的活儿,家里的每个人,都骂我是野种,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野种。我在白眼和羞辱中,活了二十年,忍耐了二十年。我每次挨骂的时候,也好像能够躲进娘的怀抱里,撒撒娇,痛苦一场。他告诉我,娘死了。我的心本已经死了,可是,知道今天我才知道,娘还活着,跟我一样也是在屈辱和痛苦中活着。我恨透了他。正如他所说,他唯一能够洗脱罪责的方式,就是死。作为女儿,我成全他!”
叶芷荇抱着已经变成了血人的姬四绝,冲着姬冰燕大声嘶吼道:“你不能杀他呀,他是你爹呀。”
血,咕咕流着。
那些躲在毯子里的毒虫恶物们,闻到了血腥,纷纷钻出来,舔舐着。
那些原本已经黯淡了生命的毒虫恶物们,在舔舐了姬四绝的血之后,居然开始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它们以自身的毒素,喂养了姬四绝。
而姬四绝的血,又反哺了它们。
瘫在路仲谋怀中的尚天香仿佛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挣扎着想站起来,去喝姬四绝的血。
路仲谋拉住了她。
院子里,静了下来。
唯有叶芷荇和姬冰燕一家人的哀嚎,响彻了整个归云庄的后院。
而姬四绝那卷经常翻看的古卷,也从怀里跌落下来。
一页,一页……
每一页,都隐现着一个“佛”字。
这并不是什么绝世剑谱,而是一本禅悟之书。
上面写满了悔悟,和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