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中年夫妇领着他们的疯癫女儿,进了风家的院子。
他们像平常人那样,来到风府发放馒头和烧酒的地方,冲着管事的仆人,说了几句彩头吉祥话,高高兴兴地领取自己的那一份儿。
——管事的仆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心底善良,以为他们是从穷山沟里逃荒于此的,善心大发,不仅多给了他们一份馒头烧酒,甚至还特意给了他们几个铜板。
他们千恩万谢地解了馒头、烧酒和铜板,朝着院里探头探脑,满是新奇和期盼。
然后,他们趁着老管家去迎宾的当儿,居然趁机钻进的内院。
而那些跟着观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走了进来,仿佛在期待着他们能闹出一些更好玩的事情来似的。
风府的庄院本来就很大,也很气派,此刻,又恰好赶上风一飞的大婚之日,所以,装扮得也就更加辉煌非凡,富丽堂皇。
房内房外都成了花的海洋。
到处都挂满了红色的帐幔和大红的灯笼,张灯结彩,透露出无尽的喜气。
而那疯癫女子见到这里到处都是红色的灯笼和红色的帐幔,仿佛是觉得很新鲜似的,嘻嘻地笑个不停。
甚至有点儿迫不及待地伸开双臂,朝着挂在门前的那一串大红灯笼飞奔了过去。
然后,伸手就摘了一个下来。
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嘘”的倒喝声。
“疯女子,人家大喜的日子,摘灯笼不是故意找茬儿吗?”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风公子,这是故意来挑衅的吧,揍她!”
结果,话音刚落,喊话的人就躺倒在地上。
是被那对中年夫妇一人一个给揍倒的。
只见那中年男子恶狠狠地道:“谁要是再敢喊我家女子是疯子,这就是下场。”
人们不仅没有被吓到,甚至发出了更大的倒喝声,嘘——
中年女子则爱抚地摸了摸那疯女子的头发,又摘下一个更大的灯笼,放到她的手里,柔声道:“拿去玩吧。”
那傻女子笑嘻嘻地接过灯笼,上看下看,左看右看。
仿佛是在研究它的构造,又仿佛是在研究它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她笑嘻嘻的,甚至还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些什么。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绝妙的主意似的,将那盏灯笼顶在了自己的头上,用头发拴住,不让它掉下来。
弄好了灯笼,又像只采到了花粉的蝴蝶 ,扇动着双臂,飞到了风一飞的面前,看着同样一身喜庆衣服的风一飞,嘻嘻地笑个不停。
她仿佛是在研究着风一飞这个“灯笼”和她头顶上的那个灯笼有什么区别似的,又仿佛是觉得风一飞这个灯笼比他头顶上那个灯笼好看,想将他据为己有似的。
卓不凡怕她有什么不轨的企图,忙挡到风一飞的面前,不让她近身。
但风一飞却笑着谢绝了他的近身。
那女子看了看卓不凡,像是很生气这个人为什么碍手碍脚地挡住了她似的。
可是,风一飞的笑容,又让她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她先是围着风一飞左转了几下,又转了几下,然后又走到他的面前,拉着他的这身大红的喜服歪着脑袋看个不停,甚至将自己的口水和鼻涕都抹到了上面。
风一飞却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不悦的样子。
他甚至还童心大起,张开了双臂,尽力地展现着自己的服装,仿佛是想让她研究地更彻底一些似的。
他一脸和气地望着女子,微微笑着。
那中年男子仿佛也觉得女儿实在有些不像话,便赶紧走了过来,将这疯癫女子脏兮兮的手拉开,柔声道:“哎呀,我的宝贝疙瘩红艳艳呀,这个就是新郎倌,快点儿跟他说些吉利话呀,他会多给你赏钱买花戴的。”
这个疯女子却像是很不高兴他将自己的手拉开似的,便愤愤地把头扭到了一边,像是在跟自己的老爹赌气似的。
然后,又用衣袖遮挡着,冲着风一飞不停地伸着舌头,弹来弹去的,就像是蛇不停地吐着信子那样,做着鬼脸。
她仿佛又开心了,嘻嘻地傻笑了起来。
却并没有对风一飞说出中年男子事先教给她讨赏钱的那些吉利话儿。
那中年妇女也跟着走了上来,轻轻地打了一下她的手,柔声道:“哎呀,我的宝贝女儿红艳艳呀,你快点儿说呀,我们在家的时候是怎么教给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在见到新郎和新娘子的时候,你应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呀?爹和娘都教过你的,快说呀。等你以后成亲的时候,别人也都会像这样跟你说的呀。”
听到这话,那些围观的人又是一阵轰然大笑,也跟着起哄。
不知道是在笑这女子的痴傻相,还是在取笑那中年妇女的最后那一句话。
那中年妇女并不在意。
她只是不停地催促着女儿说吉利话:“快说呀,恭喜新郎新娘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那疯癫女子却还是愣愣地看着风一飞,一句话也不说。
她只是歪着那乱蓬蓬的脑袋,眼珠子叽里咕噜地在风一飞的身上乱转。
仿佛是在看风一飞身上那件漂亮的喜服,又仿佛是觉得风一飞的样子很好看,以后自己也要嫁给这样的如意郎君似的。
看着,看着,突然把头一偏,毫无征兆地“呸”了一下,朝着旁边那些拥挤不堪的人群就吐了一大口浓痰。
围观的人正在兴头上,谁都没有料到这疯癫的女子居然会跟他们来这一手。
那口痰吐得又快又急。
大家纷纷后退躲避,惟恐这口又脏又臭的浓痰落在自己的身上。
如果这样那可真够恶心的了。
可是,围观的人拥挤得实在是人太多了。
他们无论怎么躲,这口痰最终还是吐到了一个人的脸上。
其实,吐到其他人的脸上也没什么问题,可这口痰却偏偏不偏不斜地吐到了一个满脸凶恶的莽汉的脸上。
而且,还正中眉心,仿佛三只眼的二郎神。
所不同的是,他多出来的这只眼是白眼儿。
这莽汉果然大怒。
他冲着那疯癫女子一瞪眼,大骂道:“你他娘的怎么随地大小便呀,你他娘的是不是找死呀?”
这莽汉今天过来的目的不仅仅是领馒头烧酒的。
他最大的目的,是想以此为契机,能够跟风一飞搭上线,套点儿近乎,看看能不能在风府里讨个差事。
可是,人实在是太多了,根本就无法挤到风一飞的面前跟他答话。
他的心情本来就不爽,现在又偏偏无缘无故地被人吐了一脸唾沫,当真是又气又怒。
所以说起话来的时候,就有点儿不干不净。
——你看,人家一个女子本来就有点儿疯疯癫癫的,其实也是无意的,也合该着他倒霉,不怎么怎么着就吐到了他的脸上。但不管怎么样,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你应该拿出一些男子汉的宽容来,哈哈一笑大家就算过去了。可他呢,倒好。不仅没有显示出一个成熟男人的潇洒风度来,反而说仗着自己长得凶,把人家不小心吐到他的脸上的痰,说成是随地大小便。唉,真是把男人的脸面丢尽呀。
——众人暗暗地叹了口气。
那些围观者本来就是来看笑话的。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真替那疯癫女子捏了一把汗,可听到这莽汉的这些话之后,也就笑得更厉害了,几乎撅倒。
他们也不知道是在笑那疯癫女子的顽皮,还是在笑这莽汗的倒霉透顶,偏偏遇上这么一个女子。
他们就那么笑呀,喊呀,打着呼哨呀,就像是在看一出精彩的大马戏一般,弄得整个风府更是热闹非凡。
看见自己的女儿闯了祸,居然将痰吐到了别人的脸上,那中年妇女呢,本来还想温柔地提醒她道:“我的宝贝乖女儿红艳艳呀,我不是已经告诉你很多遍,不能惹祸的吗,可是,你怎么又犯错了呢,难道你忘了吗,痰是吐在地上的,你怎么可以吐到人家的脸上去呢?快点儿过来给人家道歉。”
可是,却猛然听到这莽汉居然出言不逊,便猛然把脸一变,一张憔悴苍老的脸犹如被点起的柴禾。
她猛然转过身去,怒视着那莽汉,厉声道:“哼,痰都已经吐过了,谁让你躲不开的?为什么别人都躲开,就你偏偏躲不开是,还不是因为你太愚蠢了?”
莽汉一听,也来气了。
气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甚至都快把耳朵给气掉了。
这莽汉虽然长相凶悍,却偏偏拙于言语,被这中年妇女抢白一顿,一时不知道该什么办才好。
于是,恼怒成羞之下猛然抬起他蒲扇般大小的手掌,朝着那疯女子就扇了下来。
——很有将她拍成蒜泥的架势。
可还没等他的耳刮子落下来,一直在旁边观望的中年男子就将他的手架住。
中年男子同样满面怒容,道:“喂,我说这位朋友,请你讲点儿道理好不好?我的女儿把痰吐在什么地方,那也是我女儿自己的事,她是朝你吐的吗,她分明是朝着天上吐的,朝着空气吐的。别人都躲开了,那你怎么也不知道躲一下呢,你不躲开,那就表示,你愿意我女儿把痰吐在你的脸上,既然你愿意让她吐,那么,我的女儿就如你所愿,吐到了你的脸上,你还想怎么样?你不但不领情,反而出言不逊,那可就真是你的不对了。”
看他的这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大家原本以为他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呢,却没想到他居然也说出这么一些蛮不讲理的混帐话来。
大家更乐了。
碰到这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家子,真不知道是那莽汉的运气,还是那莽汉的晦气。
大家都暗暗地道:“莽汉你就节哀顺便吧。”
内心不由带着几分同情和幸灾乐祸。
那疯癫的女子吐了莽汉一脸的浓痰之后,不但没有意识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反而还觉得很有成就感,觉得很开心。
她甚至还认为,这种游戏简直比那个新郎倌身上的喜服还有意思,所以,满脸兴奋之色地看了看那个正一脸怒容的莽汉,嘻嘻笑着个不停。
她一边笑,还不停地朝着莽汉做鬼脸,吐舌头,擤鼻涕,将手放在耳朵两边不停地呼扇着,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中年女人又掏出手绢,无限爱怜地为女儿擦了擦拖下来的鼻涕,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唉声叹气。
——也不知道究竟在为什么而叹气。
而那个疯癫女子仿佛也觉得很感动似的,张口又脆生生地对她叫了一声“爹”。
那中年女人看着她,不由苦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虽然略微舒展了一些,却又隐藏着更深的阴霾。
她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似的。
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了她的头,柔声道:“女儿乖。”
遇见这个场面,风一飞觉得自己不能不出来说些什么了。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却见卓不凡忽然从他的身后走了过来,冲着闹哄哄的人群拱了拱手,厉声道:“各位,今天是我家公子的大喜之日,如果各位是来道喜的,那么风府欢迎,我替我们家公子谢谢大家了。可是,如果各位是来诚心捣乱的,那么对不起,请便吧。”
这话说得真是既体面又不失威严,软中带着韧性,让人不得不信服。
众人一想也对,这是人家大喜的日子,你说你们这一家子却在这里捣什么乱,你们这算是什么意思呀。
仔细又一想,哦,我们不也在这里跟着瞎起哄嘛,又算个什么意思。
闹哄哄中,众人只好拿上刚刚领来的馒头和烧酒,带着意犹未尽的样子,纷纷散去。
边走边又低声地嘀咕着什么。
风一飞看了看卓不凡,冲着他赞许似的地点了点头,宛然一笑。
他刚想离开,到里面去招呼比较熟识的朋友,就见刚才那个受了侮辱的莽汉却突然从后面叫住了他,一脸的怒色,大声道:“新郎倌儿慢些走。”
他这么一叫,那些原本想离开的人群也都跟着停了下来,想看看他要干什么。
甚至连那一家三口也在看着他,看他想要耍什么花招。
风一飞先是一怔,随即转过身来,冲着他微微一笑,朗声道:“哦,这位朋友,请问还有何指教?”
那莽汉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大声道:“新郎倌儿,刚才的事情想必你也都看到了,那就请你给评个理吧。毕竟,这是在风府门前发生的事儿,作为东道主你怎么着也得给个说法儿吧,要不然的话,今天我还就不走了呢。”
这人一脸的蛮横凶狠之色。
一双招子,犹如钝刀,粗暴地划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
说这话的时候,一弯腰,盘着双腿直接在青砖铺就的路面坐下,然后,将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一副不给说法儿誓不罢休的架势。
风一飞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雷家派来故意挑衅的高手,却知道来者一定不善。
所以,暗暗地向卓不凡施了个颜色,示意他做好被及时反击的准备。
然后,撩着袍子,信步走到莽汉的面前。
卓不凡会意。
他虽然脸上不动声色,手却紧紧地握着放在袖子里的那柄轻轻的,薄薄的短刀上。
风一飞冲着那莽汉拱了拱手,朗声道:“这位朋友,今天到这里来的,也都算是我风一飞的朋友,刚才是这位小妹妹一时疏忽,对你多有冒犯之处,就请你看在在下的薄面上,不要再跟她不要跟她计较了,怎么样?”
莽汉仿佛有点儿不大想给他面子。
他冷冷地看了风一飞一眼,狠狠地“哼”了一下。
然后,冲着地面猛地吐了一口唾沫,忿忿地道:“你放心吧,我当然不会跟一个疯子计较什么的。可刚才他们的那番话你也听到了,你说他们那还算是人话吗,他们简直就是仗着自己有病,不把别人当人看,这口气我无论如何是咽不下的。”
他这话极具羞辱性和挑衅性,恐怕就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听了也一定会生气的。
更何况,对方还是一对脾气看起来不怎么好的夫妇呢。
而事实果然如此。
一听他居然说出了这样的混帐话,那中年妇女第一个就跳了起来。
她一手拉着疯疯癫癫的女儿,一只指着莽汉的鼻子,忽然撒起泼来,大喊大叫道:“你这个臭乌鸦嘴,你居然敢说我的女儿是个疯子,那你说,她到底疯在了哪里?你说,你倒是说呀。今天你要是不说出来个横七竖八来,老婆子我今天就是拼着这条老命,也要跟你讨个说法儿。世间哪有你这么糟践人的。照我说呀,你就是一个专捡软柿子捏的混账东西,你是不是看我们乡下来的好欺负呀?”
那中年男人也立刻跳出来在一旁帮腔。
他暴怒起来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输他老婆。
现在,他几乎都要把他那又黑又粗的手指头戳到了莽汉的鼻子上了,骂骂咧咧地道:“对对对,我家婆娘说得对。你个臭小子今天要是不把话说清楚的话,就休想离开这里。你是个什么东西呀,居然敢在这里说三道四的?”
他几乎是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风一飞仿佛也觉得刚才莽汉说话有点儿过激,有点儿不像话。
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一个姑娘家,虽然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疯疯癫癫,可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又怎么能当着人家父母的面这么说这些话呢。
这个俗话说的好呀,当着瘸子不说短话。
你这么当面挖苦人家,也难怪人家会生这么大的气了。
想到这里,他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径直走到这两对冤家的中间。
他冲着双方一抱拳,朗声道:“各位请息怒,请听我风某人说一句好不好?今天,今天是我风某人的大喜日子,各位能够光临,在下不胜感激。这个俗话说得好,朋友是福,多个朋友多条路。不如由在下做个和事佬儿,大家各自退让一步,哈哈一笑,今天的事情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如何?”
说到这里,他握了握莽汉和那中年男人的手,叠放在一起。
两人像是被烧红的铁条烫到了似的,立刻缩回,不停地甩呀甩的。
甩完了,相互背对着,生闷气。
风一飞尴尬地搓了搓手,接着道,“我看不如这样吧,咱们都到里面坐下,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在下呢,已经吩咐下人在里面备好了一桌水酒,请众位就不要再为这点儿小事计较了,好不好?里边请。”
说着,把手一摆,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做作的成分,一副真心想帮他们双方和解的样子。
那对中年夫妇见风一飞如此说,怒气稍微平息了一下。
他们的脸色也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便转过身来对那莽汉道:“好,今天就看在风公子的面子上,暂且放过你一次,要不然的话嘛……”
说着,狠狠地冲着地面一吐唾沫,道,“哼,你最好给我记住了,下次再跟人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想好了再说,别再猪脑袋一个,只徒嘴巴上快活,就不顾后果。”
众人暗笑了一下,觉得这对中年夫妇也太厉害了一点儿,末了,末了,还不忘记再在嘴巴上占点儿便宜,骂人家那莽汉一个猪脑袋,就好像是他们的疯女儿真的是宝贝一个,容不得别人有什么半句微词似的。
这个时候,那莽汉倒是有点儿颓废。
众人暗搓搓地腹诽道,这个小子现在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好,好,好,我这次算是吸取教训了,惹不起你们,还躲不起吗。以后你们就是把尿撒到了我的嘴里,我也只好拿嘴接着,一边接还一边称赞,不错,不错,就跟他妈汾酒似的,这下你们开心了吧。看来我今天真是猪脑袋遇到杀猪的,只好自认倒霉了。”
可事实上,那莽汉并不是真的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