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额侯冲着蓝玉棠道:“这个家伙叫做吴明,是古弃疾将军手下的得力干将。他虽然为古弃疾卖命,却不思驰骋沙场,只想着扬名江湖,最崇拜的人就是索命青衣。你看看他那样子,简直就像是翻版的索命青衣。”
蓝玉棠笑道:“要我看呀,他简直就像是索命青衣的儿子。”
吴明忽然冷笑了一下,看着他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谈论他。”
蓝玉棠还没有说话,龙额侯却已经在远处答道:“他其实也不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个大混蛋而已,而且还是天底下胆子最大的混蛋。因为他就是蓝玉棠,绰号不死凤凰,如果说这世间有谁胆敢撬走索命青衣的未婚妻,可能只有我们的这位凤凰大爷了。”
听到这话,吴明握剑的手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冷冷地盯着蓝玉棠,道:“现在看来,在龙额侯死之前,我要先替索命青衣杀了你的。”
蓝玉棠将那玉箫在手里打了个旋儿,道:“你杀不了我的,也杀不了龙额侯的,因为我对他如何撬了你家主人的墙角,实在很好奇。”
说着,一抖玉箫的一端,便从中飞出几片金色的光芒。
是凤凰的羽毛!
凤凰羽飞向吴常。
吴明拔剑,似乎想隔档。
但是,他的剑刚刚拔出,便突然顿住。
凤凰羽犹如利刃般,插入他的手腕。
他手中的剑,立刻跌落在尘埃。
而他身上的那剑青衣,也被割成了碎片。
蓝玉棠收起玉箫,看着吴常,笑道:“这样顺眼多了,学谁不好,居然学那个家伙,吓我一跳。”
说着,一踢跌落在地上的长剑。
长剑立刻飞起,呛浪一声,飞入吴明腰间的剑鞘,“饶你一命,赶紧滚蛋,下次再让我看见你装那个家伙,小心我割了你的……卵蛋。”
吴明抱着被割伤的手腕,逃之夭夭。
看着他仓皇逃窜的背影,蓝玉棠哈哈大笑,然后,冲着龙额侯道:“刺客替你打发了,你是如何撬了吴将军和陆尚书墙角的,总该说了吧。”
龙额侯叹了口气,道:“其实,这过程简单得很,古弃疾是我的门生,郭雀儿则是我的忘年之交。今年端午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老婆前来我的侯府拜见。古将军常年佑护天子身旁,而郭太师则常年打理户部财务,所以,他们的妻子会经常感到寂寞和孤独,所以,我就不能不安慰她们一下。谁知道恰巧被他们看见了。”
蓝玉棠看着他,过了很久,才笑道:“你一个堂堂的侯爷,居然连这种事儿都干得出来?”
龙额侯道:“你还不是一样?”
蓝玉棠道:“看来我们是彼此彼此呀,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龙额侯道:“正有此意,你可以先去掷金山庄等着我。反正索命青衣已经离开了那里,想必短时间之内不会再回来了。等我处理好了这里的事儿,就去找你。”
说着,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他手中那支红色的玉箫道,“既然你有自己的武器了,想必我送你的那支也没什么用了。如果你在掷金山庄等得无聊,我建议你将其押十个八个金铢,豪赌一场。”
蓝玉棠笑道:“正有此意。”
然后,转身,走出了菜地。
龙额侯留了下来,继续纠缠宋秋离。
宋秋离仍然在浇菜。
他见桶里的水空了,便道:“宋先生,还是让我来吧。”
宋秋离被他缠得得实在是有点儿不耐烦了,便把眼一瞪,冲着他大喝道:“如果你要是再来烦我的话,我就把你扔到井里去。”
龙额侯赶紧后退了一步,像是被吓住了似的。
他看着宋秋离,心中却又偏偏充满好奇,道:“宋先生,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你把我丢到井里去,那谁来陪你说话呀?你一个人,不会觉得很寂寞吗?”
宋秋离将水桶放在地上,两手支撑着把手,盯着他,冷冷地道:“哼,你没来的时候,我也没死。”
龙额侯摆了摆手,拿起放在井架上的抹布,细细地擦了擦他那双干净而好看的手,道:“宋先生,可别这么说。”
宋秋离感到有股沉重的气息,正从龙额侯的身上慢慢地弥漫而来。
宋秋离看了看他,道:“难道没有你,我会死吗?”
龙额侯将抹布又重新搭回到井架上,突然笑了起来,道:“宋先生,没有我,你可能真的会死。”
他的笑干净而澄澈,就像是刚刚从井里打上来的那桶水。
可是,宋秋离却明显的感觉到,他的笑容里隐藏着一种无形的杀气。
而他那双几乎完美无瑕的手上的杀气更重。
听到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宋秋离提着木桶的那只手忽然抖了一下,差点儿没把水溅到龙额侯的腿上:“哦?”
但是,他的手之所以会抖动,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长久以来终日与青菜为伴,现在终于遇到了高手时的那种莫名的兴奋感。
就像是那些有噬血嗜好的人,在闻到血腥时所涌起的那种兴奋感一样。
龙额侯将自己那双干净而好看的手慢慢地拢到袖子里。
在他的袖子里,藏着一把轻轻的,薄薄的,几乎透明的刀。
他的手,正紧紧地握着那把短刀。
他甚至可以感到自己的皮肤上,已经有鸡皮疙瘩冒了出来。
——那同样是在遇到高手前的那种莫名的兴奋。
可是,他仍然在笑,笑的很好看,就像是他的手一样。
他看着宋秋离,淡淡地道:“我知道你,宋先生,二十年前你进来的时候,大家都叫你宋秋离。可谁也不知道你的底细,谁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师承何人,家居何地。大家只是知道,自从宋秋离在江湖中一出现,就成了名人。因为你的剑至今为止,好像还没有遇到过敌手,所以大家都很好奇,都在猜测你的来历。而那个时候,在下还区区不过是一个刚刚在朝廷里谋了个小差事的后生小子而已。我虽然身居庙堂,却对江湖之事很感兴趣,所以也学了一些花拳绣腿。当时就听到了关于先生的种种传说。虽然也对先生景仰得很,可实在是无缘相见,更没有什么资格能够跟先生一决高下。谁知现在,却终于可以一睹先生的尊容,真是荣幸之至。”
他的身上已经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杀气,可是,他的笑容却仍然很灿烂。
就像是秋日里不多见的阳光。
听到这话,宋秋离却冷冷地笑了一下,道:“二十年前的龙额侯,不仅已经是大远朝景平帝器重的左膀右臂,而且还是江湖中的有数高手。如果连你自称谋了个小差事的话,那我们这些老家伙岂不是一把年纪都活到了狗身上。”
龙额侯苦笑,道:“是啊,已经二十年了。”
宋秋离道:“我已经呆在这里二十年了。二十年的时间虽然不是很长,却已经足以改变很多东西。”
被揭破了身份的龙额侯,态度虽然还是那么恭敬,口气还是那么从容,可手心却已经有微微的汗沁了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得没错,二十年的光阴,确实已经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可有些事情却是永远都不会变的,比方说,你的剑。”
宋秋离抬头看了看那些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放下木桶。
他仰起脸,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口气,道:“你看,这里的空气是不是很新鲜?很淡,风很轻,每次躺下来的时候,我几乎都可以听得见菜籽破土而出的声音,你真的很难形容那究竟是多么美妙的声音。现在,我只知道自己是一个种菜的,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给这些菜浇水,至于其他的事情嘛,我已经全忘了。”
他的话虽然很柔和,可是,龙额侯的额头上却已经有汗沁了出来。
他脸上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因为他知道,宋秋离,可能要出手了。
他看着宋秋离,沉沉地道:“你当然忘了,你也希望所有的人都忘了你的过去,可是,有一个人却永远都不会忘的,他也不敢忘。”
说着,神色更加郑重,就像是马上就要参加一场盛大的朝廷祭奠,道,“自从剑三十葬剑重渡沟滴翠河,白衣李洛阳云游四海之后,那个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见你一面。那个人虽然用刀,却很想试试究竟是你的剑快,还是他的刀快。”
听到这话,宋秋离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虽然也很好看,可笑容中却充满了沧桑。
就像是刮风下雨的日子里,飘下来的阳光,温暖中带着一丝凄凉。
然后,他看了看龙额侯,沉声道:“这个人就是你?”
龙额侯的眼睛忽然变得迷离而空旷。
他那双团在袖子里的那双手似乎握得更紧。
他轻轻地吁了口气,像是吐出了腹内积聚的所有紧张,道:“正是在下。”
宋秋离却将那双粗糙的手浸到了木桶的清水里,洗了洗,细细地洗,将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甲,都洗得干干净净,不带一丝尘垢。
洗完了,他又用衣服的下摆,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道:“可是,我对你这个人,却没有任何兴趣。”
龙额侯一直在盯着他所做的这一系列的动作。
他发现,宋秋离的手虽然粗糙,虽然已经二十年没有握过剑了,可依然稳定。
他道:“宋先生,你也有一双很好看的手。”
宋秋离矮身,在井台旁的栏杆上坐了下来,像个劳作之后佝偻在墙角里晒太阳的乡下老人,看了看他,淡淡地道:“刀快不快,并不是只看拿刀的那双手漂不漂亮的。”
龙额侯笑了笑。
他忽然从袖子里亮出那双漂亮得几乎没有瑕疵的手。
他的这双漂亮得几乎没有瑕疵的手里,当然还握着那柄轻轻的,薄薄的,几乎是完全透明的刀。
他道:“可是,一双漂亮的手,却同样可以一刀洞透宋秋离的胸膛。”
宋秋离并没有动。
他只是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沾在鞋底上的泥巴。
然后,抬起头,盯着龙额侯的那双好看的手,以及他手中那把薄薄的刀,笑了起来:“这确实是一双很漂亮的手,这确实也是一把很快的刀。如果你这一刀,足以杀了二十年前的宋秋离。可是,要想杀了二十年后的宋秋离,恐怕至少需要三刀。”
龙额侯的短刀忽然出鞘,在阳光下折射着如湖水般清澈的光。
刀光闪烁,包围着宋秋离:“龙额侯正有此意。”
宋秋离忽然站了起来。
笼罩的刀光,倏然消失。
就像是被打散了的灯笼。
龙额侯一怔,“你……”
宋秋离径自走到那只大水桶的面前,单手提起,举向龙额侯,沉声道:“看来,我现在真的要把这只水桶交给你了。”
龙额侯执刀的手未动,还在保持原来的姿势。
——尽管宋秋离已经不在他的刀前。
他道:“现在我为什么要接你的水桶?”
宋秋离看了看这一片仍然葱绿的菜地,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光,淡淡地道:“因为从此之后,你就是这里唯一的奴隶。你不浇水谁来浇?”
龙额侯还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笑道:“可是,我只欠掷金山庄一坛酒,而从现在开始,我已经自由了。”
宋秋离的脸色忽然黯淡下来。
他提着木桶,在每棵菜上都浇了一点儿。
可是,他仍然绕开了那棵已经干枯的卷心菜,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来,这片菜地就要荒芜了。”
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吹来的风将龙额侯的白衣吹起,猎猎作响。
绿色的菜地,苍蓝色的天空,白色衣袂,形成一道很奇怪的风景。
龙额侯笑道:“一片荒芜的地也总比一片躺着个死人的地要好。地荒芜了,还可以重新开垦,可是,人死了,就无法再次复活。”
宋秋离忽然仰天大笑。
只见他突然从桶里舀出一勺水,迎空泼去。
犹如下了一场雨。
那漫天的雨滴,忽然化作无数利剑,漫天飞舞。
眼看就要击中地上的那些仍然葱茏的青菜的时候,又忽然化作雨滴。
雨滴还未落下,他的人便已经没有了踪影。
当漫天的水滴落下来的时候,那棵久未浇水的卷心菜,终于得到了几点水。
对它来说,这几滴水,就像是一场甘霖。
它好像已经恢复了生机。
是不是因为从此以后要换了一个浇菜人,它终于可以得到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