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里灯火通明。
可是,蓝玉棠并不知道出去的路在何方。
阑珊的灯火下,他感觉每个方向都像是出去的方向,每个方向又好像都是陷阱。
他想重新回到屋顶上,从高空逃跑。
他是凤凰,天空才是他翱翔的地方。
可是,刚刚他破屋而出的时候,早已惊动了埋伏在屋顶的高手。
如果不是他往下跳得快的话,这个时候,蓝玉棠可能已经被一杆铁矛、两把金刀、三柄披风剑、四根盘龙棍、五柄巨天斧、六杆开山钺、以及二十把快弩给刺穿、劈中、断肠、砸得筋骨尽裂,成为一只死得不能再死的刺猬。
蓝玉棠有些慌。
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一个惊天的陷阱里。
这种感觉很不好,让他心慌慌意茫茫,开始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乱闯乱撞。
可是,他每到一处,都会被人用更加强劲的剑气、刀气和十八般兵器给逼回到原地,继续跟那位已经带人从大堂里窜出来的尚书大人,玩那猫捉老鼠的游戏。
此刻,郭尚书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根长长的鞭子。
那根鞭子,长约三丈,鞭绳由牛筋混合着金属丝拧制而成。既有着鞭子的柔性,又有着兵器的韧性。
鞭梢上,缀着的不是红绳彩缎,而是一只金灿灿锋利夺目的钩子。
所以,与其说那是一根鞭子,倒不如说是一根钓钩,专钓人的钩子。
蓝玉棠无论被这根鞭子或者钩子,抽中,或者钩住,不但衣衫尽碎,身上的肉恐怕也要被撕下来一块。
更让蓝玉棠觉得气愤的是,郭尚书似乎真的将他当成了一条鱼。
此刻,他正坐在檐廊下,灯光里,一边悠然地喝着茶,一边挥舞着钓钩,怡然自得,好不自在。
蓝玉棠气坏了。
他是真的奇怪了。
没有这么侮辱人的。
所以,为了表示抗议,他不再四处逃窜,而是往那一站,双手负在身后,望着周边,望着“垂钓”的郭尚书。
他一停下来,郭尚书居然也不再用鞭子抽他了。
他甚至还微微笑着,冲着他勾了勾手,示意他走过去。
蓝玉棠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意思是,真要我过去?
然后,又指了指他手中的鞭子,以及周边蓄势待发的高手们。
郭尚书捋了捋胡子,笑着将鞭子收起,随手交给站在身后的一个侍女。
然后,冲着周边摆了摆手。
那些埋伏在屋顶、墙外、花园、和屋角处的高手们,就像是见到阳光的水雾般,立刻消失不见。
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一切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蓝玉棠怏怏地走向郭尚书。
——他这是真的愿者上钩了。
此刻,郭尚书所站的地方,是座临水园廊。
他的面前,是一条镜湖。
湖中有莲,莲蓬已在秋风中干枯,迎空而立,有种别样的风情。
莲蓬下,秋水中,有五色锦鲤。
湖边有菊花,紫艳半开,红衣落尽。
菊花摆放在朱红亭子下。
郭尚书就坐在这满是菊香的亭中,有“秋尽深院菊,霜倒半池莲”之感。
段志玄侍立在一旁,正躬着身,从一个紫衣少女手中,接过一盏茶,捧到郭尚书面前的桌子上,小心谨慎得犹如一条心恐惊扰了主人清梦的老狗。
杨路蟾和华武贵,或持金枪,或配长剑,一左一右,侍立两旁,担当警卫,机警地盯着缓缓走来的蓝玉棠,应付着突变的发生。
然后,园廊一侧的屋门开了,走出一个雍容华贵的少妇。
这妇人二十岁上下,身着绫罗锦绣,容抹淡妆,脚步轻盈,若花瓣临风。
她的胳膊上搭着一件镶着狐狸毛的斗篷,由一个粉衣的丫鬟搀着,款款得走进亭子,来到郭尚书面前,莺声道:“大人,夜了,小心凉。”
说着,将搭在胳膊上的斗篷展开,给郭尚书披上。
郭尚书立刻笑成了一朵老菊花,用一双保养得很得宜的手,将她的纤纤玉手包起来,放在嘴巴轻轻地哈气,柔声道:“你怎么来了?”
少妇道:“我在屋里听到外面有动静,放心不下大人,就来看看。”
郭尚书笑道:“哦,我在钓鱼。”
少妇有些不解,眉头蹙成一个好看的弧状,道:“钓鱼?”
郭尚书道:“还是太公之钓。”
然后,又解释道,“太公之钓的意思是,不用香饵,鱼儿自己会上钩。”
他一指走过来的蓝玉棠,哈哈大笑道,“你看,鱼儿自己这不就过来了嘛。”
少妇见蓝玉棠走进了朱亭,突然“呀”得惊叫了一声,道:“哎呀,大人,原来你有客人,那奴家就先行告退了。”
郭尚书在她的纤纤玉手上拍了拍,摇着头道:“无妨,无妨。坐下,坐下。”
少妇点了点头,然后,冲着蓝玉棠欠了欠身。
蓝玉棠这才看清楚这少妇的姿态容貌,不禁惊为天人。
只见这少妇身材修长,肤色白皙,体态风流。
此刻,她虽然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郭尚书身旁的圆凳上,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可以让任何男人都心跳的魅力。
没有人能形容这少妇的魅力,就正如没有人能形容,春天的第一缕阳光,落在初融水面上那一刻的惊艳;冬天的第一场雪,落在初绽梅蕊上那令人心灵颤动的独绝。
她仿佛不愿意在公共场合露面,又仿佛想起了什么心事,坐在那里,想躲避,却又不住地悄悄地抬起眼,凝视蓝玉棠。
她这种欲说还羞的神态,仿佛散发着一股看不见的火焰,正在缭绕,并最终燃烧起世间男人的欲望。
蓝玉棠见过不少女人,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风采的女人。
他一时竟仿佛有些呆了。
郭尚书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往后一仰,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扶手上,欣赏着蓝玉棠脸上的表情,并不以为忤。
他甚至还有些自鸣得意,悠然地端着酒杯,指着少妇对蓝玉棠道:“她就是我新纳的第三十七房妾室,怎么样?”
蓝玉棠此刻看向她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郭尚书道:“我相信,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拒绝她的魅力。所以,龙额侯虽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跟她上了床。我虽然知道了她跟我最好的朋友龙额侯上了床,可我还是不忍责怪她。”
蓝玉棠擦了擦流下来的口水,不住点头:“世间确实没有任何男人忍心责怪她?”
郭尚书斜蔑着他,道:“你怎么不跑了?”
蓝玉棠拉过一张空着的椅子,径直坐下,双脚并着放在桌沿儿上,沉声道:“你都把我当鱼给钓了,我还跑什么?况且,我现在知道你这里还有这么个美人儿,就更不想跑了。别说没饵,就是明知你这个鱼饵是个毒饵,我也要吞下去。”
说着,冲着那少妇,使劲地吞了一下口水,接着看郭尚书道,“你刚在大堂上说得那个认罚的选择,还作不作数?”
郭尚书道:“当然作数。你答应了?”
蓝玉棠不迭地点头道:“答应答应,王八蛋才不答应。”
郭尚书看着他,表情意味深长,道:“难道你就不担心,我会让你做一些你承受能力之外的事情?”
蓝玉棠的那支像血一样红、玫瑰一般艳丽的不死玉箫就插在腰间。他的右手握着箫端,左手在腿上轻轻地打着拍子,笑道:“如果郭尚书本人这么说的话,我可能还真要好好考虑考虑,可如果龙额侯这么说的话,我觉得答应了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郭尚书似乎有些不大明白,故作镇静地清咳了一声,捋着胡子道:“我就是郭尚书,这话就是我说的,你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呢?”
蓝玉棠突然坐直了身子,看着他哈哈哈哈大笑道:“如果你是郭尚书的话,那我就是当今天子了。你就别装了,我的侯爷?”
郭尚书盯着他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然后觉得再也装不下去了,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道:“好小子,这次居然没有唬住你,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的笑声已经变了,变得清朗而优雅。
正是龙额侯的声音。
龙额侯看着他,道:“如果我是龙额侯,那谁才是郭尚书?”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周围的人,道,“他就在这亭子里。”
此刻,亭子里只有九个人。
除了蓝玉棠和龙额侯之外,还有段志玄、杨路蟾、华武贵,以及那少妇和她的侍女,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伺候的仆从。
谁才是真正的郭尚书?
——果然是文官,这种喜欢让人辨人的把戏,估计都是跟戏文里学来的吧。
——据说前朝的某位宰相,在招待北方草原来的使者的时候,曾经让自己的属下扮成自己的模样,坐在主位待客,而自己则装扮成侍卫的模样,侍立站在一旁,结果还是让使者给认了出来。
——唉,没想到自己今天还会有一样的遭遇。
那么,眼前这几个人中,究竟哪个才是郭尚书?
——女人当然不可能是郭尚书,可他既然让自己猜,说明他会易容术,说不定他会利用这种约定成俗的认知,故意将自己打扮成女人也说不定呢。
——当然,他也可能易容成已经跟他照过面的人,比如段志玄、华武贵和杨路蟾等。
想到这里,蓝玉棠首先将段志玄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这位段夫子,儒雅风流,也很有股子贵气,莫非你就是郭尚书本人?”
段夫子像是被吓了一跳,脸色发白道:“蓝公子,你可别害我,我怎么可能是尚书大人呢?再者说了,我们曾经打过照面呢,你不认识了?”
听到这话,蓝玉棠若有所思,随即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你绝对不可能是郭尚书本人的。”
但听到这话,段志玄似乎又有些失落,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蓝玉棠道:“你虽然装得贵气逼人,但贱人就是贱人,就像是包裹贵重瓷器的麻纸,虽然跟着古董一起卖出了大价钱,但真正值钱的还是青花瓷器,而不是麻纸。你跟着郭尚书久了,耳濡目染地沾了些当官的气质和派头,有些官人模样,正所谓宰相门童七品官,但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尚书、贵为当今国丈的郭尚书,绝对不会真的点头哈腰、奴性十足地给人掂茶倒水的。”
此刻,段志玄本来正提着一只梅段壶给龙额侯的杯子里蓄水,结果听到这话,不由地一怔。他那原本掂着壶倒水的手一时停在了半空中,任由倒下来的热水溢出茶杯,直到龙额侯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不停地甩着手,大声喊着“烫烫烫”。
段志玄赶紧躬身道歉。
那少妇瞪了他一眼,赶紧掏出一抹方巾,替他擦水。
蓝玉棠又看了看杨路蟾。
但他只打量了一眼,立刻摇头道:“也绝不可能是他。”
杨路蟾昂首挺胸,故意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来。
怎奈蓝玉棠叹着气道:“郭尚书虽然有可能长得很丑,丑得惨绝人寰,但绝不会这么猥琐。你看这个家伙,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几乎每一根头发,每一个毛孔,每一个表情动作,都很猥琐,非常非常猥琐。”
杨路蟾狠狠地瞪着他,握着金枪的手,关节嘎吱嘎吱作响。
蓝玉棠看了看他的金枪,突然笑着道:“下次要是烤肉的话,还跟你借金枪,用来烤全羊正好。”
说着,他又看着华武贵,笑道:“这位公子呢,英俊风流,温文儒雅,贵气盈额,眼神充足,脚本沉稳,无论气质、长相,都堪称人中龙凤,而且天庭饱满,两穴高突,想来内家功夫和外家功夫都还不错。说句实话,自从在销金窟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起,我就觉得你异于常人。虽然年轻,却有股子与生俱来的威严。”
华武贵笑了笑,有些自鸣得意,道:“莫非你以为本公子就是郭尚书?”
随即,又故作深沉地清咳了一下,道,“但你不觉得在下太年轻了吗?”
蓝玉棠道:“江湖中有种绝技,叫做易容术,甚至可以将男人变成女人,更何况将老年人变成青年。”
华武贵似乎更得意了,笑道:“这么说,你认定我就是郭尚书了?”
蓝玉棠却摇了摇头,道:“你绝对不是。”
华武贵身子猛然一顿,诧异道:“为什么?”
蓝玉棠道:“因为你不配?”
华武贵再次重复道:“为什么?”
蓝玉棠斜着眼白,将他上下扫了扫,道:“因为你太轻浮了。太轻浮的尚书大人,绝对生不出一个贵为皇后的女儿的。”
如果不是事先得到了吩咐,估计华武贵这个时候早就动手了。
——太侮辱人了,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蓝玉棠却一脸严肃,完全看不出挖苦的样子。
此刻,他已经将目光落在了那两个原本就伺候在一旁的男女仆从,随即摇了摇头。
他认定,郭尚书也绝不可能是这两个人。
没有什么原因,仅凭感觉就能够确定。
蓝玉棠又将目光盯在了那跟随少妇而来的侍女身上。
他左看看右看看,偶尔舒展眉毛,就像是在欣赏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那侍女被他看得都有些害羞了,赶紧低下了头。
龙额侯道:“莫非你以为她是龙额侯?”
蓝玉棠道:“说不定哦。我刚刚就说过,世间有一种易容术,可以将男人变成女人。”
那美貌少妇突然笑道:“既然如此,那我说不定也是哦。”
蓝玉棠道:“不错不错,有这个可能。不过,我需要仔细检查一下哦。”
说着,站起来,冲着那美貌少妇和侍女搓着手,走过去。
两个人吓得花容失色,赶紧后退。
蓝玉棠笑道:“别害怕嘛,我的手法很轻,你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两人还是直摇头。
龙额侯抬脚踢了他一下,笑道:“他们俩绝对不是的。你是在耍我吧?”
蓝玉棠唉声叹气地坐回凳子上,看着龙额侯道:“明明是侯爷你先耍我的好吧。你派人将我弄到这深山别墅里来,还未进门就想给我来个下马威。等进得门来,又是开堂审我,又是打我板子,现在居然还胡乱弄出几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家伙,让我分别哪个才是郭尚书?你们有病吗?我可没药吃。”
龙额侯笑得更开心了,道:“不错不错,我确实是在故意试探你。这几个人里面,确实没有一个人是郭尚书。”
蓝玉棠指着那美貌少妇道:“虽然没有郭尚书,可有一个老板娘是不是?你就是那位开客栈的老板娘梧桐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