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垢跟在李存孝的身后,就像是两片落叶,无声无息地飘进来。
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
而这唯一的一张桌子旁边,已经坐着龙额侯和梧桐。
桌子的旁边,还躺着一具尸体。
看到尸体的时候,长孙无垢的肩膀微微地抖动了一下,似乎很害怕,所以,很不自觉地靠紧了李存孝。
李存孝面无表情,在那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长孙无垢也跟着坐了下来。
他一句话也不说,也没有看一眼龙额侯和梧桐,更没有去看躺在旁边的那具仍未冰冷的方伯约的尸体。
在他的眼里,似乎这只是一座空客栈而已。
龙额侯停下筷子,注视着李存孝,像是要将他的内心看穿,然后,突然笑了,道:“你终于来了。”
李存孝没说话。
长孙无垢却看着他,又看了看梧桐,笑道:“我说你怎么跑那么快,原来是有佳人相候呀。”
龙额侯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梧桐却看着她,道:“你就是长孙无垢?”
长孙无垢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随即冷冷地道:“对,我就是长孙无垢。怎么?你认得我?”
梧桐笑了笑,道:“不认识。但久闻大名。”
长孙无垢却仿佛懒得理她,只是看着李存孝,柔声道:“喝惯了美酒佳酿,不如我们尝尝乡野土酿,你说好不好。”
李存孝半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四处看了看。
仿佛是在找酒保,找伙计,找老板。
可是,找来找去,却什么人也没有找到。
整个酒楼里好像只有这么两个人。
他缓缓地站起来,一脸失望地道:“只可惜,这里从外面看起来像酒店,可里面却连一滴酒也没有,我们还是走吧。”
他虽然是看自己握剑的那只手——手上有苍蓝色的血管高高隆起,可是,这话却是对长孙无垢说的。
说完了,转身就要往外走。
龙额侯却突然冲着他笑了笑,道:“不管是不是酒店,只要有酒喝就行了。已经蹭了你那么多酒,现在,我请你,如何?”
李存孝的脚步停了下来,看了看四周,道:“你有酒?”
龙额侯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白玉壶,冲着他晃了晃,道:“自备的,一般人我不请,但你例外。你喝酒,我吃鱼香茄子。”
话音刚落,李存孝的面前,就已经多了一杯酒,好酒。
好酒应该是喝的,可是,李存孝却在看。
看着这杯清澈凛冽的好酒,看着龙额侯横放在桌子上的白玉箫。
他认得那柄白玉箫。
那是带着他最爱的女人私奔的,也是他最信任的那个朋友的箫——不死玉箫。
看见这柄箫,他的心里忽然又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吞食着他的内脏一样,脸上显现出一丝痛苦的抽动。
他的手突然握紧了插在左肋处的那柄黑色的铁剑。
苍白的手上有苍蓝色脉络隆起。
龙额侯却笑了笑,道:“我知道,索命青衣不但有柄天下无双的铁剑,而且,还又一双什么都瞒不过的眼睛,可是,我还是很想告诉你一声,好酒是需要用嘴品的,而不用眼睛看的,也不是用鼻子闻的,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喝两杯?难道是怕酒里有毒?”
李存孝不说话。
他还在看着那柄白玉箫。
龙额侯也在看自己腰间的那柄白玉箫。
他笑了笑,将箫拿起,横在肘间,在手里转了一下,顶端的护花铃叮当响。
他笑了笑,淡淡地道:“你是不是觉得很眼熟,可是,我向你保证,这绝对不是把柄传说中的不死玉箫。我知道,你所关心的只是这柄箫究竟是不是那柄传说中的不死玉箫,而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跟它如此相似的一柄玉箫,所以,我们只喝酒,不说废话。”
听到这话,李存孝那只握剑的手却又突然垂了下来,盯着龙额侯,冷冷地道:“我也什么也不想知道。”
龙额侯笑了笑,道:“那你想不想喝酒?我敢向你保证,这是整间梧桐客栈里唯一的一壶酒,也是整座插旗镇唯一的一壶酒,你放心,这绝对不是我喝剩下的。当然了,你遇到了冤大头,只要开口说一声,随时都有人给你送上等佳酿过来。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天底下最上等的佳酿也没有我这壶酒特殊。”
说着,举起玉壶,将杯子斟满。
索命青衣却没有喝。
他只是盯着龙额侯,道:“你说你会在梧桐客栈等我。你好像真的在这里等着我。但你我素昧平生,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龙额侯笑了笑,道:“其实,在我告诉你我在这梧桐客栈等你的时候,我也不能确定你到底会不会来。但我自己却非要来这里不可。但当我真的来到这里之后,我可以确定你一定会来这里的。因为这条古道上,好像只有这么一个可以住宿打尖喝酒的地方。是不是听起来很拗口?我也觉得很拗口。但喜欢说这么拗口的话的毛病,是一个人传给我的。想必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李存孝没说话。
一直看着他们说话的长孙无垢插嘴道:“剑三十?”
龙额侯笑了笑,道:“真聪明,当浮一大白。”
说着,给她也斟了一杯。
长孙无垢笑了笑,端起杯子,浅浅地尝了一口。
她早就想尝尝了,这个装在白玉壶中的酒,是不是真的像龙额侯说得那么特殊。
可是,嘴唇刚刚沾到杯口,她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哪里是酒?
分明是水。
龙额侯笑了笑,道:“是不是很特殊。”
长孙无垢道:“果然特殊。人家都说龙额侯是朝廷赐封的一等侯,富可敌国,没想到却用水糊弄人。”
龙额侯道:“酒,也是有灵魂的。真正懂酒爱酒的人,才能懂得此种真魅。不信可以看看这位小兄弟,他就是一个懂酒的人。”
李存孝忽然不说话了,只是将龙额侯递来的杯中酒一饮而尽。
长孙无垢看了看他,道:“怎么样?”
李存孝道:“别听他胡扯,水就是水,说得天花乱坠,也是变不成酒。就像是一个杀手,无论怎么掩饰身份,也不会变成真正的一等侯。”
长孙无垢一怔,道:“什么?”
龙额侯笑了笑,道:“没想到,还是让你给看出来了。”
说着,将筷子靠着盘子的边沿儿放下,看了看一脸惊愕的长孙无垢,淡淡地道:“没错,我等在这里,其实就是为了杀她。之所以选在这里,一是当初刚刚喝了你的酒,不好意思动手。现在还了你,互不相欠,也就杀得心安理得了。”
李存孝仿佛早就料到了他在这里等他们的目的似的,所以,听到这话之后,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只是沉声道:“明界的人是我杀的。”
龙额侯点了点头,道:“这我知道。”
李存孝冷冷地盯着他,道:“你不想杀我?”
龙额侯的那双如诗般的手又摸到了他挂在腰间的那柄如风如叶般轻的刀上,表情淡然,甚至还笑了笑,道:“在我杀长孙无垢的时候,只希望你不要出手。”
李存孝默然的,淡漠的神情就像是枯死的树木,低着头,又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长孙无垢将空酒杯倒上,笑着望着他。
并不因为此刻有人要杀她而露出任何不安的神色。
因为她相信,她一定不会死得这么快,死得这么早的。
李存孝虽然是个看起来很冷酷的人,可是,她相信他一定有办法的。
果然,这杯水下肚之后,李存孝便道:“如果我求你不要杀她呢?”
听到这话,龙额侯突然一阵大笑,像是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似的,看着他道:“索命青衣也会求人?”
李存孝的口气如刀锋般冰冷,道:“索命青衣也是人。”
龙额侯忽然又不笑了。
他仔细地打量着李存孝,好像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更不相信,像他这么一个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似的。
因为在他的心目中,索命青衣应该和他是同一类型的人才是,只知道杀人,从来就不会救人的。
可是,他错了。
因为索命青衣手中的是剑三十留下来的剑。
剑三十的剑所杀的都是一些该杀的人,他有要不要杀的权利。
而他龙额侯只有杀人的权利,而没有要不要杀的权利。
不知道这究竟是他的悲哀,还是那些被杀的人的悲哀。
可是,不管他愿不愿意杀人,他都要执行,这是命令。
因为明界的规矩从来都是,只告诉你去杀某一个人,而绝不会告诉你,为什么要你去杀这个人。
而那些多嘴的人不是送掉了自己的舌头,就是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最后,龙额侯的目光停留在李存孝插在左肋处的那把乌鞘铁剑上。
这是一把极其平凡的铁剑。
十几个铜子就可以在街边的铁铺里买到。
没有装饰,没有光亮,甚至连剑锷上已经斑斑的锈。
可是,这却是天下最有名的一把剑。
而此刻,这柄名震江湖的剑就插在李存孝的左肋处,没有生气,没有活力,简直就像是一条已经干枯多时的蛇。
几乎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如此平常的一把剑,却是江湖中最厉害的索命剑。
但是,龙额侯却深信不疑。
当他的目光与那把铁剑接触的时候,只觉得胸口猛然一阵发凉,剑还未出鞘,就已经摄人心魄。
这究竟是一柄什么的剑?
李存孝的身体看上去十分的疲倦,就像窗外那些不堪深秋的寒意的袭击,马上就要凋零的叶子。
可是,龙额侯却觉得他的整个人就像是一柄隐藏着无尽光芒的锋刃,一不小心,就有被这些锋芒吞噬的危险。
在面对着索命青衣的时候,龙额侯却突然没了信心。
甚至已经没了刚才和方伯约对阵的时候的那种冷静。
那把薄薄的,几乎透明的刀就挂在他的腰间。
而他的那双美妙得犹如诗歌般的手就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可是,他并没有出手,只是在不停地吃着鱼香茄子,一块一块的。
每吃一块,梧桐都要用香帕帮他擦掉沾在嘴边的油腻。
而这个时候,李存孝也已经开始在喝他的第五杯水了。
每次喝完,长孙无垢就会将他的空杯再次斟上。
两个人就这么对着喝水,吃鱼香茄子。
两男两女,就像是两对恩爱的小夫妻,又像是两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正在叙着旧,说着知心话。
可是,你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如此和谐,如此温馨的气氛中,却已经有一股浓重的杀气正在形成,铺天盖地的,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没有其他的人并没有感觉到这种杀气,是因为天黑了吗?无边的夜色已经将这无边杀气掩盖了吗?
这个时候,梧桐仿佛才忽然想起,自己是此间的主人,这才起身去点蜡烛。
屋子里黑咕隆咚的,微微的夜光倾泻在每个人的脸上。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街上有秋风起,在窗外不停地徘徊着,颠仆着,犹如一群顽皮淘气的孩子,呼啦呼啦地敲着窗纸。
在这无情而萧索的秋风中,不知道树上的叶子又落了几许?
在那茫茫的夜色中,不知道还有多少未归人?
蜡烛慢慢亮了起来。
每个人的脸色都忽然在这红红的烛光下变得生动起来。
只有李存孝,他的脸并没有因为刚才喝了六杯水而变得红润起来。
龙额侯突然笑了笑,道:“你知道水和酒的区别吗?”
李存孝没有说话。
他仍然陷入沉思之中。
龙额侯道:“酒,越喝越暖。而水,则是越喝越冷。”
梧桐笑了笑,道:“这也是那位剑三十告诉你的?”
龙额侯道:“不,是我从一本书上看来的。”
梧桐道:“什么书?”
龙额侯道:“《江湖见闻录》。”
仿佛是怕她不明白似的,龙额侯随即又补充道:“二十多年前,很火的一本书。里面记载了很多古怪的江湖定律和江湖怪话。那个时候,每个行走江湖的少年们,人手一把,奉为经典。那个时候你还小,没听说很正常。”
梧桐道:“哦,你这么一说,改天我倒是要真的找来一观。我记得有个书呆子进帝都赶考落了榜,在我这个小店里住了三个月,每日只知道借酒消愁,最后终于把自己喝成了穷鬼,拿不出一分银子付账,便把他的一堆旧书抵押在这里。我记得里面好像有这么一本。改天找来看看。”
龙额侯道:“没想到你还珍藏着这么一个宝贝,当浮一大白。”
梧桐的手里突然多了一坛酒。
她冲着龙额侯笑了笑,道:“只有傻子才真的把水当酒喝。”
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天快亮了,这个时候不仅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当然也是最冷的时刻。等着,我把酒给你温起来。本来我打算再等不到你就一醉解千愁然后彻底离开这个伤心地。既然你现在回来了,那我就当是庆祝你的回归吧……小兄弟,你也别光喝水了,真的很冷。”
这话是冲李存孝说的。
李存孝却不说话。
还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水。
谁也不明白,小小的一只白玉壶,怎么能装这么多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