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居”这个名字,在二十年前是非常响亮的。
因为它曾经出版了畅销一时的《江湖见闻录》。
这本书据说是由“江湖第一笔”之称的苏春秋根据剑三十的口述编著而成,由一品居出版发行。
一品居的老板,是王国帷。
据说他是皇家卫队——权兵卫的十二卫长之一。
后来,奉红衣宰相神牧一之命,建立了一品居这样一个包含了吃住行于一体的高级会所,用以收集情报。
可后来,随着一品居的牌子越来越响,也就有越来越多的商人借用了这个牌子。
所以,谁也不能肯定这座位于古道旁的一品居与当年那位名震一时的权兵卫十二卫长之一的王国帷建立的一品居有没有什么关系。
即使有关系,也有人不在意。
比方说杜心五。
杜心五是个浪子。
浪子通常是囊中羞涩的,所以,他在一品居里闹事,并不是不想吃霸王餐,而是因为他口袋里实在是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了。
当李存孝和长孙无垢走进一品居的时候,杜心五刚刚吃饱喝足,正在用脏兮兮的袖子刚刚擦完油腻腻的嘴巴。
只见他扶着桌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冲着柜台上说了句:“掌柜的,今天我实在是没银子了,你看能不能让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那掌柜的笑眯眯地跑了过来。
还没等杜心五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掌柜的甩手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掌柜的脸上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怒气,大骂道:“放你娘的乌龟王八蛋的屁,老子这里从来就不赊帐的。”
杜心五虽然被他揍得满眼金星,两颊肿得老高,但仍然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道:“哎呀,掌柜的,你就行行好,就赊我这一次吧。”
“赊,赊,赊你娘的乌龟王八蛋。”掌柜的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可手也没闲着。
他刚骂完,甩手又是一个大大的耳掴子,“啪”的一下,重重地掴在杜心五的另外一半脸上,掴得杜心五立刻一个趔趄。
这一下比刚才那一下还要重,还要狠。
杜心五的脸上立刻起了五道红手印子,白胖的脸立刻肿起了半边。
显然,这一巴掌打得实在不轻。
这一个耳刮子一下子就把杜心五给打懵了。
他摸着被打得猪头一般的脸,气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道:“掌……掌柜的,我又没有说不付钱,只是想跟明天的一起付而已,你……你……你为什么还要打我?”
掌柜的见杜心五一副哭丧的样子,更加生气了,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我就要打,就是要打你个乌龟王八蛋,你敢怎样?付不起钱,就把吃下去的,喝下去的东西给老子吐出来,吐不出来的话,老子我还要打你妈个……”
但是,“乌龟王八蛋”五个字还没等他说出来,就见一支箭忽然喷涌而出,如长蛇般地飞进了他的嘴里。
这是一支酒箭。
是杜心五从肚子里吐出来的酒箭。
那掌柜的还没有看清楚飞进肚子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就禁不住把嘴巴一拢,“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他只觉得胸口一阵恶心,满肚子的臭水直往上翻。
虽然将那掌柜的如此捉弄了一番,可是,杜心五却仍然装出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
他抬起右手,在被打得红肿的脸上不停地抚摸着,一边摸还一边嘟嘟囔囔地道:“哎呀呀,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又要人家将酒吐出来,又要人家付酒钱,哼,真是岂有此理,天下间的便宜岂不是都让你们占去了,还让人家活不活了,以后老子绝对不在这喝酒了,哼!”
那掌柜的忍着恶心,踉踉跄跄地走到旁边的桌子上,提起上面的茶壶,咕咚咕咚强咽下几口凉茶水,冲了冲淤积在胸口的那一团恶心。
他的整张脸几乎都要被气歪了,大骂了一声“乌龟王八蛋”后,就举起一张凳子,朝着杜心五的脑袋恶狠狠地扑了过去。
别看这掌柜的神情大怒,似是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像是要撒泼一般,可他在举手投足之间的那一招一式,都极其的精妙,毫无破绽可寻,很像是个练家子。
一张普通的凳子在他的手里似乎已经变成了活的。
这一下,很有将杜心五打得万朵桃花开的架势。
此刻虽然只是早晨,可酒楼里正已经来了不少的客人,吃早饭,喝早茶。
他们看见掌柜的先是一个大耳刮子掴在杜心五的脸上,打得杜心五一个趔趄,又见杜心五一口酒箭吐进掌柜的嘴里,都觉得很好笑,
可看见掌柜的发疯了似的抄起一张凳子,朝着杜心五的脑袋就要砸了下来,众人都觉得事情很不妙。
这样下去,很可能要出人命。
胆小的躲在一边,瑟瑟发抖,仿佛是怕波及自己。
而那些胆大好事的,本来想上去劝架的,可一看这架势估计也劝不住了,只好一脸同情地望着杜心五。
结果,杜心五的脑袋不仅没有万丈桃花开,反而被他给轻易地躲开了。
那掌柜手中的凳子眼看就要落在杜心五的脑袋上,杜心五只是装出一副醉态,身子稍微一偏,脑袋也跟着斜了一下。
那张凳子几乎是擦着他的脸,一下子飞了出去,落在了他身后的那张桌子上。
只听见“喀嚓”一声响,桌子和凳子一起万朵桃花开,散了架。
掌柜的见杜心五居然躲过了他这一击,一张脸又气,又怒,又羞,就像是刚刚烤糊的大鲇鱼一般。
他一脚将散落在地上的零碎桌凳踢开,忽然招式一变,化掌为刀,朝着杜心五的脑袋铺天盖地地劈了下来。
这一掌又快又狠。
众人都不禁惊呼出声,为杜心五担心。
甚至连掌柜的自己都认为,他这一掌劈下去之后,不把杜心五的半个脑袋劈下来,起码也得要了他的半条命。
掌柜的掌刀快,杜心五的身形步法更快。
掌柜的那凌厉的掌风还未沾到杜心五的衣袂,就见杜心五已经斜斜地跃出,从一张桌子跃到另一张桌子后面。
他这一跃,看上去虽然是那么得狼狈至极,可在场的那些练家子却都知道,其实他这一跳却已经精妙到颠峰。
其中所使用的内功身法绝对不是那掌柜的所能比拟的。
杜心五在躲开掌柜的这狠狠一击之后,甚至还在跟他插科打诨起来。
他故意装出一副很狼狈的样子,笑嘻嘻地道:“哎呀,我说掌柜的,你这可就太不够意思了吧,酒都已经吐给你了,你为什么还打我?你为什么还要这么苦苦相逼呢?难道你就不能看在我是老主顾的份儿上,再赊给我这一次吗?唉,怪不得大家都说,无商不奸,看来这话说得一点儿没错。”
掌柜的这下可真的愣住了。
他是真的愣住了。
杜心五的武功比自己高,高出的还不是那么一点点,自己绝对不是杜心五的敌手。
可是,他又有点儿不大明白,既然他又那么高的武功,那刚才他为什么还要挨他两个耳刮子呢。
凭借他的武功,他可以轻易地躲开的呀?
可是——
长孙无垢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绢帕,将面前的桌子和凳子都仔细地擦了一遍,才侧身让李存孝坐下。
她道:“昨天晚上在梧桐客栈喝了一路的凉水,今天我们喝点儿热茶好不好?”
李存孝坐下,像是睡着了。
只是半眯着眼睛,不说话,也不去看周围热闹的场景。
由于这里经常有江湖人物出没,所以,他们进来,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大家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江湖人而已。
更何况,大家的注意力已经被杜心五吸引。
长孙无垢看了看杜心五,低声问李存孝道:“你知不知道杜心五这个人?”
李存孝居然难得开口,道:“既然你知道,就说,省得憋出病来。”
长孙无垢道:“你这人真是,对一个姑娘家说话就不能温柔一点儿,这口气能把人噎死。这个杜心五,以前据说是个很出色的厨子,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居然得了一身武功,开始行走江湖,整日里吃喝玩乐,号称中州浪子,一路居然打败了不少成名高手。后来终于受挫,神经开始不正常……”
李存孝道:“真正神经不正常的厨子出来了。”
长孙无垢不明所以,抬头看。
她发现,整个酒楼里的客人大笑,笑得还是那么一脸的不怀好意,就像是在看一只老鹰在玩小鸡的游戏一般。
而那掌柜的好像也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个叫做杜心五混账东西,原来是拿自己故意消遣的,不由大怒。
可是,又能怎么办?
——打,打不过人家,越是生气,也就越被人家消遣得过瘾。
就在掌柜的手足无措的时候,忽然听见厨房里一个声音冷冷地道:“归云庄管辖下的酒楼从来就不赊帐,我看你还是乖乖地把钱付了吧。这是归云庄的规矩,归云庄的规矩没有人能破坏,也没有人敢破坏。”
这人虽然有点儿大舌头,说话含混不清,可是,几句话却说得异常清楚,就像是早就已经练习过很多遍似的。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满脸麻子的人挑起帘子,从厨房里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这个满脸麻子的人是一品居的厨子。
由于他的脸上长满了豆大的麻子,一个挨着一个,就像是被开花炮对着轰过一般,所以,大家都叫他麻厨子。
麻厨子,麻厨子……就这样一叫就叫了二十年,至于他的真名叫什么,大家似乎都忘了。
大家都知道,一品居的麻厨子虽然长得很难看,却炒得一手好菜。
——皇宫的御厨估计也就这水平。
长孙无垢冲李存孝长孙无垢笑了笑,道:“你说的没错,这个人,确实是个神经不正常的厨子。他虽然不是御厨,却与皇家有着莫大的关系。二十年前,在帝都天中,权兵卫和神兵卫发生了一场大冲突,很多人受牵连,神兵卫的卫长之一,号称‘虎胆’的向不负被贬到南陵当捕头,而这位麻厨子,却被彻底赶出了权兵卫。据说他是权兵卫的伙夫,那场冲突就是因为他跟人争风吃醋引起的。没想到,他居然跑到了这里,重操旧业,干起了厨子的勾当。”
李存孝看了看她,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长孙无垢突然低下头,低低地道:“难道你忘了,我曾经是明界的人。明界的消息一向很准确的。”
李存孝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玩味地看着麻厨子,看着杜心五。
杜心五也在看麻厨子。
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
他叉开胖胖的十指,交叉在一起,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对方,道:“哦,原来你就是那位给我们炒菜的麻厨子呀?”
麻厨子并不回答杜心五的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道:“我是出来收酒钱的。”
杜心五吃吃地笑着道:“早知道我们的菜都是你这个麻子鬼炒出来的,我就不吃了,吃了你炒的菜,一定会拉肚子的,哈哈。”
麻厨子一点儿也不生气,仍然不动声色盯着他道:“不管是谁炒的菜,既然你已经吃下去了,杀人偿命,吃饭付钱,请你把钱付了。”
说着,将手一伸,一副收钱的架势。
杜心五吐了吐舌头,做着鬼脸道:“可是,我已经把吃下的,喝下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不信你可以问掌柜的,是不是,掌柜的?”
麻厨子的满脸的麻子开始抖动,就像是无数不停蠕动的虫子,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恐怖恶心。
而被他握在手里的围裙,忽然就变成了粉末,顺着手掌心,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犹如被秋风吹起的沙尘。
他冷冷地道:“可是,你还没吐干净。”
杜心五猛然拍了一下肚子,作出一副努力的呕吐状,然后苦着脸道:“可是,我已经吐不出来了。”
麻厨子却突然出手!
杜心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那只油腻腻的大手给掐住了的脖子。
大家又是一愣,似乎谁也没有想到,平常这么一个话又少,又貌不惊人的厨子,居然有这么好的身手。
他用的好像还是正宗的小擒拿手的招数。
麻厨子冷冷地道:“让我来帮帮你。”
杜心五立刻“嗷嗷”地怪叫了起来,眼泪也跟着飙了出来。
他嘶哑着嗓子,两只脚悬在半空冲着麻厨子又是点头,又是求饶地道:“哎呀,我说麻厨子,不,厨子哥,你行行好,赶紧吧我放下来吧,再这么下去,我的脑袋恐怕都要被你给揪下来了,既然你们不能赊帐,那就赊一次吐吧。你看现在,你就是捏死我,我也吐不出来呀,不如这样,等我想吐的时候,再吐给你,好不好?”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大家都觉得很新鲜,这年头有赊饭吃,赊酒喝,赊店住的,可听人赊吐好像还是第一次。
他这不是耍贫嘴吗?
听到这话,大家都以为麻厨子一定会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贫嘴的家伙的。
可是,麻厨子却似乎动心了。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
最终,一甩袖子,将掐着杜心五的那只手放了下来。
他看了看杜心五,绷着脸,却说了一句让大家都很惊讶的话,道:“好,我就为你破一次例,等你什么时候想吐了,一定要吐给我看。如果你敢赖帐的话,无论你跑到哪里,我都一样有办法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众人再一次晕倒。
这两个人看样子真的有病。
可是,杜心五却是一副很感动的样子,感动得几乎都要跪下来了,冲着他又是感谢,又是作揖的,还不停地抹着眼泪儿,连连道:“多谢麻厨子关照,不,多谢厨子哥关照,我杜心五下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听到这话,周围的人几乎又要笑了出来。
他们一致觉得,杜心五这小子肯定是疯了,就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儿,下辈子就要给人家做牛做马,你这牛这马,也太不值钱了吧。
——看样子,这两个人不仅有病,而且病得好像还不轻。
大家正觉得奇怪呢,就听见杜心五朝着麻厨子又鞠了一大躬,朗声道:“麻厨子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杜心五这辈子是没齿难忘,可是呢,我杜心五这个人呢,一没身份,二没地位,三没什么皇亲国戚的亲戚,而现在又身无分文,像我这种人呀,难保什么时候就会无缘无故地死掉了——反正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不是走投无路,吃耗子药而死,就是被仇家追杀一刀砍死,反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假如我死了的话,那么,你麻厨子的大恩大德就永远还不了啦……”
大家真是越听越奇怪,甚至连麻厨子也听得稀哩糊涂的,不知道杜心五扯这一番不着脑的话究竟什么意思。
大家虽然听的不明不白的,杜心五却还在不停地道:“我这个人呢,虽然这辈子很穷,可从来没欠过人家什么东西。欠人家的东西要还,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要是做了什么违背天理的事情的话,下辈子做人就会没屁眼儿,做马就会没好鞍,吃草没料,做牛也是一头每天只能干活,不能休息的老黄牛。记得有一次,我饿得头脑发昏,却仍然不敢接受别人施舍给我的馒头,因为我知道,受人恩惠,就要以涌泉相抱,我怕的就是以后报不了人家的大恩,我怕下辈子做人没屁股,做马也是一匹瘦马,你看,没屁眼儿多难受呀,瘦马多让人瞧不起呀,想了想去,今生的罪孽还是别让下辈子去还了……”
说着,说着,杜心五忽然就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到麻厨子的手里,大声道:“所以呢,我决定还是不要赊帐了,这些银子是我今天的酒钱,如果还有剩余的话,那就算是小费好了。”
所有的人又都愣住了。
他们仿佛根本就没有想到,杜心五会在说了这么一大堆的不着边际的话之后,又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更加不着边际的话来。
可是,杜心五却确确实实地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他冷笑了一下,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表情,道:“麻厨子,现在,我老人家已经决定不赊帐了,那么你呢,你说,你欠别人的帐该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