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离已经在这片土坡上种了整整二十年的菜了。
二十年来,他日日夜夜都在菜地里劳碌,耕地,选种,播种,浇水,简直都成了种菜的专家。
什么季节该栽种什么样的瓜果,什么季节该播种什么样的菜籽,什么季节会生什么菜虫,他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可是,看他的容貌,看他的气度,看他在举手投足之间所散发出来的那种骄傲和自负,绝对不是一个甘心给人种菜的人的。
特别是他的那双手。
虽然由于长久种菜的缘故,那双手已经变得很粗糙,但仍然保持着原来的习惯。
他的指甲依然修剪得很短,指头匀称修长,整双手都保持得很干净。
这绝不是一双适合种菜的手。
在江湖中,只有经常用剑的,甚至剑法很好的人,才会有这么一双手。
可是,一个剑客,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给人种菜呢?
也许以前,他确实是一个剑客,甚至是江湖中绝顶的剑客。
但现在的宋秋离并不是什么剑客了。
现在,他只是掷金山庄的奴隶而已。
这里是掷金山庄的后山。
这片开垦出来的田,是掷金山庄的私产。
宋秋离,已经在这块里,种了二十年的菜。
现在,可能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是江湖中名极一时的剑客。
凭他的武功,如果他坚持要走的话,掷金山庄也不会拦他。
——掷金山庄也没有人能够拦得不住他。
假如他真的要走的话,李洛厌绝对不会拦他。
他顶多是放出话去,让江湖中的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宋秋离只不过是个说话不算数的小人而已。
要宋秋离做一个说话不算数的小人,这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
因此,他的下辈子在这片山上种菜是注定了的事。
他在种菜的时候,好像并没有任何的怨言。
对他来说,能够安安静静地在这么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种菜,好像还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究竟是他觉得在这里种菜很快乐,还是因为他另有所图?
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难道在这片山坡上埋着一笔数目巨大的宝藏,又或者是,在掷金山庄里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终于究竟为什么,恐怕只有宋秋离一个人知道了。
但蓝玉棠也很想知道。
他望着宋秋离越走越远的背影,问道:“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宋秋离没有理他,只是喃喃地道:“天凉了,该收菜了,小伙子,要不要帮我?”
蓝玉棠看着他,用玉箫的一端,对着他的后背,道:“说不定,我会帮你……去死!”
他的玉箫中,藏着暗器毒针,只要按下玉箫的一端,就会射出。
宋秋离道:“我已经活了四十年,活得很累,谢谢你可以帮我死。”
蓝玉棠一怔,收起了玉箫。
他仿佛没有料到这中年人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宋秋离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道:“你杀我,是不是因为有人要杀你,你怕我泄露了你的行踪?”
蓝玉棠收起的玉箫再次对准了他,道:“你怎么知道?”
宋秋离笑了笑,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相互凝视着,眼睛里的表情,就像是两头不小心撞到了的野兽。
也不知过了多久,中年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再下点儿雨吧。”
说罢,宋秋离便不再理蓝玉棠,只是看了看头顶那些灰蒙蒙的天空,叹了口气。
他背着扛着叉子,走进菜地的深处。
菜地的正中央,有一口水井。
他走到井边,将叉子叉在地上,顺手解下绑在栏杆上的绳子,系着木桶,摇着轱辘,慢慢地放进井里。
秋天的山坡,虽然昨天已经下过了一场大雨,可是,那些蔬菜要想保持新鲜,就必须天天浇水。
水是生命之源,人需要水,菜也需要水,没有水的蔬菜,就像是没有血液的人,变得干枯而萎靡。
他一定要让这些菜活下去。
因为他需要拿到工钱。
拿到工钱,他才可能获得自由。
尽管这些工钱少得可怜,尽管他获得自由的日子很是迷茫,但他依然在安安静静地打着水,安安静静地浇菜。
很快地,满满的一桶水被吊了上来。
桶很小,水很清,满满的一小桶清水映着的天空却有些迷蒙。
他正要把这桶水朝着挖好的水沟浇下去,就见一个干净而英俊的白衣人,又来到了菜地。
他径直越过蓝玉棠,走到辘轳边,冲着宋秋离道:“宋先生,让我来吧。”
说着,就要去接木桶。
这个干净而英俊的白衣人,是昨天下午才到这里来帮着他浇地种菜的。
他跟他一样,都不像是种菜的人。
但是,蓝玉棠却认得这个白衣人。
因为昨天他才刚刚见过他,他甚至还送了自己一柄白玉箫。
这个白衣人,当然是龙额侯。
能够让龙额侯甘心为之提水的中年人,究竟是什么人?
蓝玉棠越来越好奇了。
所以,他决定也去帮帮那位老人打水。
龙额侯回头看了看他,突然笑了,道:“怎么?你不急着逃亡了?”
蓝玉棠被吓了一跳,道:“你知道我在逃?”
龙额侯淡淡地道:“不是我知道,而是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大家都知道你隐姓埋名,躲避索命青衣的追杀,却不幸的是,昨天晚上偏偏不小心在归云庄露了行踪,被索命青衣持剑一路追杀,差点儿送命。更何况,昨天晚上,哦,不,应该说是今天早上,大家都亲眼见证了,你是如何差点儿成为索命青衣的剑下亡魂的。当时,如果不是河洛帮的向家兄弟看不惯阻挡住了索命青衣的去路,恐怕这个时候你就不是站着的蓝玉棠,而是躺着的蓝玉棠了。其实,我倒是很想看看,你究竟是不是真的‘不死凤凰’,是不是在索命青衣的剑下,依然会不死?”
说着,又将蓝玉棠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看你这副狼狈相,难道你真的撬走了索命青衣的未婚妻,私奔了?”
蓝玉棠被这话吓一跳,转身就要逃走。
龙额侯却哈哈笑了起来,像是个顽劣的世家子弟那样。
等到笑够了,才道:“小朋友,你就尽管放宽心吧,索命青衣今天早上就已经离开了归云庄,由歇息的那家掷金山庄旗下的客栈出发,继续上路,奔赴大光明城了。所以,这一路上,只要你避开前往大光明城的路,应该暂时安全了。”
蓝玉棠这才像是放下了心,长长地舒了口气。
龙额侯看了看他,道:“我很久以前就听说,蓝玉棠是个很讨女人喜欢的公子哥儿,家世清白,父母都是江湖中有名的侠客,谁知道却偏偏会做出这种撬朋友墙角的龌龊事儿来,真是没有想到。”
蓝玉棠笑了笑,道:“你不都说了嘛,我是个公子哥儿嘛,而公子哥儿的毛病,就是不甘平凡,所以就想做些出格的事儿来证明自己的不平凡。那前辈你呢,为什么好好的侯爷府不待着,却来这兔子不拉屎的菜地里。难道是养尊处优的日子过腻了,想体验一下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龙额侯笑了笑,道:“其实我跟你的遭遇差不多。”
蓝玉棠瞪着眼睛,看着他,道:“怎么?你也撬了朋友的墙角?”
龙额侯仿佛有些不好意思,道:“而且,还不止一个朋友。”
蓝玉棠一下子就跳了起来,道:“什么?”
龙额侯淡淡地道:“你也知道的,我是朝廷敕封的一等侯爷,而我的朋友,非富即贵,所以呀……”
蓝玉棠道:“难道你撬了皇帝或者王爷的墙角?”
龙额侯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还是不要说为好。我得罪的那两个朋友,一个是将军,一个是尚书。将军的名字叫做古弃疾,尚书的名字叫做郭雀儿。”
蓝玉棠用玉箫的一端搔了搔脑门儿,道:“我好像听说过朝廷里是有这么两个人,据说那古弃疾,是御林军的雄武将军,常年佑护皇庭,威风八面。而那郭雀儿,则是当今朝廷的户部尚书,更是当今天子的岳丈,是当今皇后的父亲。他们两个人,一个兵权在握,一个掌管着天下财富的钥匙,一头一时无两。而你,居然一下子就撬走了天下最强的两个男人的墙角,看来,我还真得尊称您一声老前辈才是呀。”
然后,歪着脑袋问道,“话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龙额侯看着他,道:“你想知道吗?”
蓝玉棠忙不迭地点头道:“能够跟前辈学上几招,简直受无穷呀,前辈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妨说来听听。”
龙额侯哈哈笑道:“想知道的话,就在这里等着。想必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等到他们的人了。你替我解决了他们,我就告诉你过程。”
说完,就继续朝着宋秋离走过去。
他打算接过宋秋离手中的木桶。
可是,宋秋离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只是慢慢地避开龙额侯伸来的那双干净而好看的手,提着水桶,径直去浇菜,用一个葫芦瓢,一勺一勺的。
不知道是他觉得这龙额侯的这双干净而好看的手,是不适合浇菜,还是因为他对这个朝廷赐封的一等侯,根本就没有好感?
龙额侯却完全不管这些,仍然跟在他的身后,甚至还不停地哀求道:“宋先生,你还是让我来吧。”
宋秋离仍然一声不吭。
他走到一颗因为缺水而快要枯萎的卷心菜前,看了看,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快要死了。”
龙额侯伸出的手猛然抖动了一下。
他看着宋秋离那几乎已经有些佝偻的身躯,道:“宋先生,你是在说我吗?”
站在远处的蓝玉棠道:“是的,他是在说你,你的对头,果然来了。”
说着,指了指菜地的尽头。
那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也是刚刚从森林的深处走出来的,满身的杀气。
来人刚刚出现的时候,差点儿没把蓝玉棠吓得落荒而逃。
因为这个人的形态、杀气,甚至走路的姿势,都像是追踪过来的索命青衣
这个人,脸色苍白,苍白的手中,握着一把乌鞘的黑剑。
一身青衣如黛,孤寂冷傲。
可是,等来人慢慢走近了,近得完全显示出了容貌之后,蓝玉棠全身收紧的肌肉,这才突然放松下来。
因为他看出来人并不是索命青衣。
龙额侯仿佛被他的这副样子给吓到了。
他笑了笑,指着来人,冲着蓝玉棠道:“小朋友,你是不是吓了一跳,以为索命青衣追过来了?差点儿尿裤子吧。”
蓝玉棠还在想着如何化解尴尬,却见龙额侯却又扭头,看着宋秋离,道:“宋先生,刚才你是说我吗?”
蓝玉棠一时气结,仿佛不想再理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来人。
而龙额侯却在看着宋秋离。
宋秋离却不答话。
他只是将满满的一桶水,慢慢地浇在周围其它的菜上,然后,回过头来,看着那棵快要干枯的菜,喃喃地道:“如果给你水,大概你就不会死了。”
龙额侯看着他把周围的菜都浇了,可就是不给那颗快要死的卷心菜浇,感到很奇怪,不知道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秋离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觉得很奇怪是不是?为什么只给其它的菜浇水,却偏偏不给它浇?”
他直起腰,将葫芦瓢丢进水桶里,缓缓地道:“算来,我已经连续十多天没给它浇过水了。我就是想看看,它究竟能熬多久,忍耐力究竟有多大,其实,菜就像是人一样,都是需要磨练的。久经磨练的菜就像是久经磨练的人,磨练得越久,越好吃。如果让你来浇水的话,你一定会给它浇的,是不是?”
还没等那龙额侯开口说话,他又接着道:“可是,如果你真的给它浇水的话,那我十天的工夫岂不是功亏一篑?”
究竟是什么功亏一篑?
他之所以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究竟要做什么?这个究竟是什么人?
带着种种疑虑,他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如果不是远处的打斗声惊醒了他,可能他会在此沉思整整一个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