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额侯又回到了掷金山庄。
他盯着李洛厌看了一会儿,目光忽然如刀锋般冰冷,沉声道:“是谁告诉宋秋离的?”
李洛厌却呵呵地笑了起来,道:“当然是我告诉他的。”
龙额侯微微皱了皱眉头,仿佛有些不懂,道:“你不想让我杀他?”
李洛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拉过一张凳子上,弯腰坐了下来,道:“如果你真的杀了他,那我的那片菜地就没人浇水了。”
龙额侯还是不懂。
他看了看自己那双几乎完美无暇的手,又看了看手中握着的那柄轻轻的,薄薄的,几乎透明的刀,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改变主意的,但我要与他公平一战的决心却永远不会改变。听说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一位了不起的剑客,据说他的剑法绝对不在你那位骄傲而又自负的兄弟之下。”
李洛厌点了点头,道:“不错。”
龙额侯接着道:“我还听说,二十年前,他本来就是来找你那位兄弟来比剑的,只可惜的是,你的那位兄弟打败了剑三十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所以,宋秋离才会在掷金山庄里留下来。那段时间,他心情郁闷,染上了酒瘾,染上了赌瘾,然后跟你大赌了一场,最后不仅输光了身上的钱,还输掉了自己的人身自由,为了偿还赌债,不得已才做了你的奴隶。”
听到这话,李洛厌那张肥肥胖胖的脸上,忽然又露出了可爱的笑容。
笑得几乎只见眉毛不见眼睛了。
他摸了摸自己光光的、折叠在一起的下巴,然后,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道:“所以呢,要做剑客,就绝对不要做天下第一的剑客。因为那样,就一定会有无聊的人,不断地来找你挑战,时时想找你的麻烦,一直把你烦死为止。我那位二弟呀,就是因为打败了剑三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麻烦得我们甚至连在一起吃饭喝酒的日子都不没有了。每次想跟他好好说些话,聊聊家常,就有些不识趣的人找上门来挑衅。如果不是想着和气生财,我真想打烂他们的鼻子和屁眼儿。”
龙额侯看了看他,也跟着笑了起来,道:“可是,这些麻烦却又让偏偏让你发了大财。因为大家都知道,白衣李洛阳是你的兄弟,所以要找李洛阳,当然要来掷金山庄。既然来了,那当然免不了赌一把。所以呢,那些来找李洛阳比剑的人虽然没有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可是,你的财富却已经是天下第一多了。现在,据说你的财富比富甲山庄的还要多。”
李洛厌笑了笑,笑得就像是一个很谦虚的财主,道:“其实,此言差矣。凤家的那位大小姐,本就不是一般的人物。自从她接管了富甲山庄之后,就将生意做得风风火火,绝对不亚于当年凤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更何况,她的身边还有一位能干的夫婿——江丰。况且,人家又是做正当生意的,钱庄、漕运、盐铁、木料、绸缎、茶叶、饭庄、客栈、脂粉铺……都是赚钱的正当生意,不像我,发的是让人倾家荡产的作孽钱。”
龙额侯笑了笑,笑容却有些意味深长,道:“那也许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凤大小姐和江丰夫妇都是剑三十的好朋友。据说他们跟当今天子还有同师之谊,所以,无论是在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大家都要卖他们一点儿薄面,所以,他们的生意才可以做到南七北六十三省。因为剑三十的铁剑,谁也惹不起。当今圣上的天子之剑,更没有人惹得起。你说是不是?”
听到这话,李洛厌的脸上忽然现出崇敬与羡慕的表情。
他点了点头,喃喃地道:“剑三十确实是个人物。”
龙额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你怎么突然把话题岔开了,刚刚说到了哪里?哦,说到了宋秋离。”
他像是恨急了的模样,沉沉地道,“我本以为,宋秋离也是个人物的。可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却是个熊包,居然在我还没有出刀的时候,就落跑了。真是气死我了。哼,无论他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一定找到他。”
李洛厌一直都在注视着龙额侯,注视着宋秋离曾经种菜的那片山坡,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沉思,又好像是在诅咒。
他的这副复杂多变的表情,实在与他的那个看起来很单一的面孔有点儿不搭配。
有点儿忧心忡忡,又有些奸商的意味。
他突然转过身来,看了看龙额侯,道:“难道你就不担心,等到你找到宋秋离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堆骨头?”
龙额侯微微笑了笑,道:“我一点儿也不担心。”
随即,悠然道,“恰恰相反,我反倒是担心的那些想杀他的人。如果那些人不自量力想杀他的话,那么,最后只有一个结果,被杀。因为二十年前,宋秋离就已经是江湖中少有的用剑高手。他虽然在你家的菜园里浇了整整二十年的菜,可是,我相信,在经过了二十年的磨练之后,现在江湖上能杀他的人,简直是少之又少。”
李洛厌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在忧虑,还是在笑。
他看着龙额侯莫名所以,道:“哦?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龙额侯的口气更是坚定而冷酷,沉声道:“就凭刚才他那一手漫天花雨的手法,现在就已经无人能及。他居然能够将水滴化身为剑道,无论是在力道,还是技巧方面,都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发动攻击的时候,凌厉迅速,犹如万箭齐发,摧枯拉朽。如果一击不中,力道又可以自动化解,与天地万物融合为一体。所以我相信,在如今的江湖之中,除了我龙额侯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杀得了他。”
李洛厌虽然知道龙额侯并不是一个喜欢自吹自擂的人,可是,听到这话之后,仍然有些怀疑,道:“你就这么自信?”
龙额侯就是这么自信。
他淡淡地道:“在这个世界上,恐怕还没有我想杀而杀不了的人。”
李洛厌望着龙额侯,眉头忽然舒展开来。
他脸上的表情也有点儿莫名其妙,道:“哦,是吗?那你想不想杀我?”
龙额侯的嘴角微微上扬,就像是他手中的那把透明的刀。
——一把已经出鞘的刀。
——充满了挑衅。
他看着李洛厌,道:“想怎样?不想又怎样?”
李洛厌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道:“想就想,不想就是不想,没有什么怎么样?”
龙额侯将李洛厌搭在他肩膀的胖手推开,微微地叹了口气,道:“如果能杀了你,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因为大家都知道,你这个人虽然在表面上像猪八戒一样蠢,实际上却比孙猴子还精明。”
说着,眼里突然溢出杀气,道,“我一向讨厌那些表面一套内心又一套的人,说不定我还真的想试试。”
李洛厌故作惊讶,道:“不要吓我好不好?”
龙额侯道:“大家都以为,李洛厌只是个不会武功的死胖子,之所以能够将偌大的掷金山庄办成今天的局面,完全是凭你那个宝贝弟弟和宝贝儿子在江湖中的名声,其实本人并没有什么真本事。可我却恰恰有完全相反的想法,白衣李洛阳和鸢肩公子李南溪之所以能有今天在江湖中的名声地位,恰恰是掷金山庄给予的。”
李洛厌苦笑了一下,道:“只可惜我那个宝贝弟弟不知所踪,而我那个宝贝儿子,却跑去做了人家的车夫。”
龙额侯继续道:“他们从小就生活在你这个做哥哥和父亲的强大的光环里,所以,才要尽力走出你的光环的庇护,想闯出自己的名头。而且,你李洛厌也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一无是处,我相信,你的武功也绝对不在他们之下,甚至还要稍胜一筹。你之所以隐藏自己的武功,就是想给江湖中人造成一种假象,是想让大家故意轻视自己,因为只要一轻视,只有一个下场,输,或者死!”
李洛厌道:“你倒是挺了解我。”
龙额侯道:“所以,二十年前,宋秋离在输光了自己的钱财,又将自己的人身自由作为赌注输掉之后,之所以会乖乖地留在掷金山庄,老老实实地替你开荒种菜,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怕你李洛厌将自己不讲信用的事说出去,更是因为,他也没有把握对付你李洛厌。更何况,他之所以要留下来,也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没有把握胜得了你李洛厌,更因为,他好像是在查探什么秘密。”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李洛厌,道,“而你之所以要我去杀他,大概就是因为你不想让他查出隐藏在掷金山庄里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对不对?”
李洛厌继续笑,笑得和蔼可亲。
龙额侯道:“而后来,你之所以又改变主意不杀他,大概就是想试探一下,他到底能不能查出隐藏在掷金山庄里的那些秘密。所以,种种迹象表明,你李洛厌绝对是一个很复杂、身藏不露的人,现在,甚至连我都没有把握能不能杀得了你。”
李洛厌又笑了,一点儿也没有要否定的意思。
他仿佛是觉得,龙额侯能够想出这些,根本就是自己预料之中的事。
龙额侯看了看他,忽然道:“你说,我要是杀一个连自己都没有信心能杀死的人,是不是很有意思?”
李洛厌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擦了擦他那汗津津的小手,擦了擦他那高高鼓起的额头和两腮,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这确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不过,我老李说过的话呢,从来都算数,你最好还是明天就离开掷金山庄吧。”
龙额侯一脸挑衅地看着他,道:“不然会怎样?”
李洛厌还在笑,而且笑得更舒畅,笑得更是无忧无虑,道:“不然的话嘛,可能就没有人敢在这里赌钱了。”
龙额侯看了看他,似乎是在揣摩他话中的意思似的。
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道:“那我们现在就来赌一把如何?”
李洛厌将手帕又装进怀里,然后伸出五根手指头,在桌面上轻轻地敲着一首小曲儿:“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没说完江湖只剩离歌……”
敲了几遍,才笑道:“我从来都不赌,也不想赌。”
听到这话,龙额侯好像觉得很奇怪。
他实在是太奇怪了,仿佛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事似的。
他看了看自鸣得意的李洛厌,一脸不解地道:“你是开赌场的,居然不赌?”
李洛厌那肥肥的、犹如香肠般的大嘴巴忽然嘟了起来,沉沉地吸了口气,胀得肚子都鼓了起来,仿佛已将半个世界的空气都吸到了肚子里。
好久,他才道:“就是因为我自己是开赌场的,所以,我才不赌。”
龙额侯道:“为什么?”
李洛厌道:“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赌场上的规则,无论多么高明的赌徒,都没有真正的输赢,稍有不甚,便会把命送掉。你看我,有偌大的家产,又有那么让人骄傲的弟弟和儿子,我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所以,还不想那么早死去。”
说到这里,他又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向外望出去。
在他的眼前,是一片空旷的世界。
远山和丛林在眼前此起彼伏。
在那些灰暗的天空中,好像有一个影子,正像鸟儿一般,飞来飞去。
甚至都来不及将留下的踪迹拭去,就消失在无边的天际里。
看到这里,他忽然转过身来,看着龙额侯,道:“其实,我劝你再赌一把。”
龙额侯道:“赌什么?”
李洛厌道:“赌索命青衣能够打败大光明城?现在索命青衣可是热门人物,特别是昨晚在归云庄的那次出手之后,有人认为,索命青衣的武功已经超越了剑三十。所以,这次的大光明城之约,他必胜。”
龙额侯道:“你这么肯定?”
李洛厌道:“因为我是赌场的大老板嘛,如果你问我天下最好的马是哪一匹,天下最好的女人是谁,我不知道。可如果你要问我天底下有利可图的赌局是什么,我倒是可以给你些许的建议。”
龙额侯道:“有道理。”
李洛厌冲着他拱了拱手,道:“多谢赞誉。”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其实,刚才你说错了,别看我的兄弟和儿子,都是江湖中有名的人物,可是我,真的不懂武功的。”
听到这话,龙额侯并不觉得诧异,只是淡淡地道:“普天之下,喜欢说自己懂武功的人,才是个真正的大傻瓜。”
李洛厌忽然笑了。
龙额侯道:“其他人呢?”
李洛厌道:“你是指,外面的那个小子?”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指了指大厅里,正赌得热火朝天的蓝玉棠,“那个小伙子好像跟你很熟。”
龙额侯道:“虽然我并不认识他,可是,却跟他非常熟。”
李洛厌道:“你这话,很有机锋,是不是打算辞了一等侯的爵位,打算去当和尚了?”
然后道,“他是谁?”
龙额侯道:“你应该猜得出来。”
李洛厌淡淡地道:“不死凤凰?”
龙额侯道:“天下用箫最厉害的一个,恐怕只有蓝玉棠了。”
李洛厌却道:“只可惜的是,此刻他已经将那支威震江湖的不死玉箫,换成了十个金铢的筹码,现在,恐怕也快输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