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虽然不再年轻,可是,风韵犹存。
这个人当然是李洛厌的老婆,花沾唇。
她轻轻地走到李洛厌的面前,靠着他的肩膀,满脸敌意地看着姬冰燕,幽幽地道:“我的老公虽然是个长的很糟糕的人,可如果谁要是敢他的话,那我就跟他拼命。”
听到这话,姬冰燕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仿佛没想到,看起来这么忧郁,这么柔弱,这么有魅力的女人,居然开口说出这么一句只有泼妇才说得出来的话。
李洛厌用左手轻轻地按住花沾唇的肩膀,将头慢慢地低下去,看着她的眼睛,一脸的温柔,道:“我现在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老婆是对我最好的,也是最关心我的。如果下辈子娶不到你的话,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姬冰燕,又看了看大水缸,忽然换了口气,大声道:“哎呀,我说过的话,你们不信也得信,现在你们总该信了吧。”
一直都在旁边暗暗观察着李洛厌一言一行的姬四绝,这个时候才开始说话。
他先是看了看李洛厌,又看了看花沾唇,这才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道:“我相信你说的话。”
李洛厌也冲着他点了点头,道:“多谢你的信任,我喜欢信任人的朋友,对啦,你想知道什么?”
姬四绝却抖了抖肩膀,两手摊起,道:“你看我像什么?”
李洛厌笑了笑,道:“我要说的这句话虽然难听,可是,既然你问了,难听也得说。我看你像个死人。”
姬四绝却没有生气,甚至还笑了起来,道:“那死人又是什么人?”
李洛厌道:“死人就是已经死去的人。”
姬四绝像是很满意他的答复似的,转过身来,指了指大水缸,道沉声:“可是,刚才这位仁兄却说,他要把已经死去的人再淹死一次,你信不信?”
李洛厌将花沾唇从怀中轻轻推开,然后看着大水缸,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笑,还是在疑惑。
继而道:“哦?他说过这话吗,那可能是他说错了吧。据我所知,死人一般不会再死的,除非是那些还没有真正死去的人,除非你——”
姬冰燕立刻插话道:“除非是这个大水缸是在吹牛,你别看他块头挺大的,可也只是大草包一个,中看不中用的。”
说到这里,她甚至还指着大水缸的肚子奚落道,“而且,我还敢肯定,这位大水缸兄的大肚子里,装着的一定不是清水,而是阴沟里面的水。”
姬四绝虽然还在笑,可脸上的表情却带着无尽测残酷,冷冷地道:“而且比那些阴沟里的水还要臭。”
李洛厌咬了咬手指,走到大水缸面前,轻轻地拍着大水缸那像水缸一般的大肚子,哈哈大笑道:“可是,我却相信,他肚子里的那些比阴沟里的臭水还要臭的东西,却要比池子里的清水还要有用呢。因为清水可以救人命,而臭水则是要人命的。”
姬四绝看着李洛厌,淡淡地道:“关于大水缸的事,你好像知道的很清楚?”
李洛厌耸了耸肩膀。
耸得自己那水缸一般的大肚子上下晃动着。
然后,他搂着花沾唇的小细腰,哈哈大笑道:“也不能说是知道的很清楚,顶多也只是知道他三代以内的事情而已。因为他只是大水缸,而我却是大老板。如果大老板连大水缸是干什么用的都不知道,那我这个大老板当的也就太不称职了,你们说是不是?”
说着,将自己的脑袋和大水缸并在一起,道,“你别看我们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可我们却是有着很大的区别的。远的不说,就说现在吧,我这个大老板有个世界上最会体贴人、最温柔的小花儿,而大水缸到目前为止,却还只是光棍一条。”
花沾唇忽然叹了口气,看着姬四绝,缓缓地道:“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大水缸和大老板之间的差距?大水缸只是个大水缸,而大老板就是大老板。水缸再大,顶多也只能养几条金鱼而已。而大老板,却是我的老公。我的老公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老板,他虽然也养鱼,可养的却是我这条美人鱼。金鱼再漂亮,也比不上美人鱼的,你还不明白吗?”
姬四绝摸了摸自己的下颔,道:“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可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不大明白。”
花沾唇和李洛厌一起道:“什么问题?”
姬四绝道:“这个问题就是,大老板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李洛厌却笑了,笑得很诡秘,甚至有些不怀好意。
他摸着自己层层叠交的下巴道:“因为你是个死人呀。”
姬四绝又在摸自己的胡子,脸上同样带着一丝诡秘的笑意,道:“那么,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死人,五年前的这个时候,我拜托你的那件事,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答案?”
听到这话,李洛厌那张原本和善的大胖脸却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他那一坨坨的肥肉也像是忽然冻结了似的,幽幽地道:“我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算数的,既然已经答应你了,就一定会给你答案的。不过呢,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了你要找的那个人在什么地方。”
姬四绝一阵激动,却又故作镇静道:“哦,他在什么地方?”
李洛厌的脸色更加浓重。
这个表情无疑在说,他所要说的这个地方,是个很可怕的地方。
但思量再三之后,他还是说了出来,道:“明界!”
这个答案,立刻在整个大厅产生了一种化学作用。
刚才的喧嚣,立刻静了下来。
大半的人,甚至已经悄悄地溜了出去。
可是,长孙无垢却留了下来。
——“明界”两个字虽然让她虽然恐怖,可她对李洛厌、姬四绝这两个人越来越好奇了。
——当今江湖中最有名的两个人物,也与江湖中最可怕的组织联系起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她更对那个去了“明界”的人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另外一个留下来的则是那个穷酸书生。
他的眼睛在盯着堆满了桌子的金铢银票,似乎想浑水摸鱼却一直没摸到,所以只好留下来找机会。
他对“明界”两个字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反应。
——或许只是因为他是个读书人,不在江湖而已。
另外一个对“明界”这三个字没有反应的则是姬四绝。
他脸上的表情仍然很平静,像是早已想到这个答案。
姬冰燕却是一脸的惊讶。
听到这话,她几乎都要跳了起来,冲着李洛厌大声道:“什么?你说杜心五现在在明界?”
李洛厌仿佛是怕她一着急再跑过来向下拉自己肥嘟嘟的脸似的,所以,就抢先替她拉了几下。
先是上下拉,然后,又向左右拉了拉。
这样上下左右弄了好几次,仿佛是让姬冰燕觉得满意为止,又仿佛是想让自己的表情尽快地松弛下来。
他脸上那些原本已经僵住的表情好像真的开始慢慢地解冻掉了,这才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他已经杀了庖刀鱼鲤。”
这话仿佛又在姬冰燕的预料之外。
她几乎都要跳起来了,一张粉脸胀得通红,大声道:“在哪里?”
李洛厌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做出这副表情似的,只是用袖子擦了擦她刚才由于太过于激动而喷在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淡淡地道:“一品居。”
姬四绝一直都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直到这个时候,才有所动容。
他先是看了看李洛厌,像是在判断他这话的正确性,然后像是已经确定了他确实没有在说谎话之后,才又看了看满脸惊讶之色的姬冰燕。
他将姬冰燕轻轻地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肩膀,仿佛是让她冷静下来似的。
然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原来……”
这个时候,李洛厌那原本严肃的胖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悠悠地道:“令徒实在是好样儿的,竟能将自己的师父害成这个样子?”
姬四绝虽然在努力地安抚着姬冰燕的情绪,可他自己的脸色却又偏偏变得很难看,愤愤地道:“这个畜生……”
李洛厌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劝他节哀顺便似的,道:“现在即使你恨杜心五也没用了。”
姬四绝仿佛没有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似的,盯着他,眉毛陡然横成一条直线,面露杀机,冷冷地道:“怎么?!”
李洛厌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道:“喂喂喂,老兄呀,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不好,你这眼神看着怪吓人的。实话告诉你吧,即使你已经知道杜心五的下落,你也杀不了他。”
说着,连连摇头,叹息道,“现在,恐怕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杀得了他了。”
姬冰燕却冷笑了一下,道:“哼,庖刀鱼鲤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为了偷得爹爹的东西,居然不惜骗得二妹死于非命,他虽然该死。可杜心五更该死,我早晚要一剑刺穿他的咽喉。”
姬四绝却忽然冷静下来,摸着自己的胡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他知道,李洛厌之所以说这话,并不是没有根据的,所以,他又问道:“难道他已经找到了《刺世嫉邪赋》的‘赋’卷?”
李洛厌笑了笑,道:“他即使已经找到了,他即使已经练成了上面的绝世剑法,可他终究还是你的徒弟。因为你这个做师父的对他的弱是点了如指掌的,你要杀他易如反掌,所以呢,他只有给自己找一个更加安全的保护层,所以已经带着赋卷加入了明界。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明界比赋卷更能保护他。”
长孙无垢这个时候的脸色变得更厉害。
如果不是她易了容,肯定被人看破。
他看了看李洛厌,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骗姬四绝。
杜心五与庖丁鱼鲤在一品居的恩怨纠葛,她是亲眼所见。
他们两个人虽然当时打得你死我活,但最后的结局并没有人死去。
她清楚地看着李存孝出手击落鱼鲤要自杀的金刀的。
但现在为什么到了李洛厌的嘴里却……
她虽然觉得很奇怪,但尽量在忍着自己的冲动。
她将目光移向姬四绝。
沉默了一阵之后,姬四绝才像是恢复了平静。
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衫。
虽然很旧了,但依然整洁。
由于长途跋涉的缘故,上面已经落了一层尘土。
姬四绝轻轻地拂了拂,将打皱的地方展平,将落在上面的尘土弹掉,叹息了一下,缓缓地道:“自从我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那一天开始,就相信,掷金山庄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结果,我还是失望了。”
李洛厌苦笑了一下。
他一脸无辜地摇着自己的脑袋道:“不是我不想帮你的忙,而是实在帮不上你什么忙。”
姬四绝也笑了。
可是,他笑起来的表情却是那么得不自然。
那些笑容简直就像是用笔画出来的一样假,沉声道:“怎么?你怕?”
李洛厌只好苦笑。
但随后又慢慢恢复了他大老板的本色,朗声道:“我老李说得句句都是实话,可今天还要说一句最大的一句实话。这句最大的时候就是,明界,像我们这种人家,实在惹不起的。我当初之所以要答应你查杜心五的下落,也只是看在你是个死人的份儿上。但现在既然你已经从坟墓里爬了出来,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只有你自己去解决了。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真的很对不起。”
姬四绝也在叹气。
李洛厌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转过身来又看了看大水缸,脸上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解脱和兴奋,道:“现在,我要跟他们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淹死他?”
大水缸看了看姬四绝,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道:“我要先让他喝足了阴沟里的臭水。”
说着,十指如钩,竟直直地向姬四绝抓了过来。
姬四绝似乎并未料到大水缸居然如此偷袭他。
眼看大水缸的这一抓就要得手,突然,旁边突然斜刺出一柄剑。
而刺出这一剑的,正是姬冰燕。
大水缸的这一抓本来是集中全力针对姬四绝而发的,却未料到,剑光突然闪动,自己去势受阻。
他忙将手腕一翻,乘势一掌击向姬冰燕。
见大水缸的拳头如雷霆万钧般地挥来,姬冰燕忽然剑锋一转,斜斜的,化刺为劈,剑尖直指大水缸肩膀上的锁骨。
姬冰燕虽然只是一个弱小女子,可这一劈也颇有大山压顶之势。
虽匆促应战变招,却无破绽可寻。
她的剑法轻灵,几个回合之间便将大水缸的拳风化解。
可毕竟缺少对阵斗敌的应战经验。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再次落于下风。
她被大水缸的拳头逼得惊慌失措。
倏然之间,大水缸的拳头眼看就要落在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
可这个时候,李洛厌却忽然出手将其拦下。
——仅仅是一挥袍袖,便拦下了他那如醋钵般的拳头。
大水缸一愣,猛然收拳,呆望着他。
李洛厌笑了笑,道:“掷金山庄只是赌钱取乐的地方,动手动脚的不好。况且,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们这样对待朋友,恐怕要贻笑大方了。”
说到这里,他甚至还朝着姬冰燕深深地鞠了躬,像是觉得很愧疚似的,道:“下人不懂江湖礼节,刚才多有得罪,请姑娘多多原谅,在下这厢有礼了。”
李洛厌忽然客气起来。
他这么一个比猪还蠢还笨的人,居然也学起了人家文雅之士,来了这么酸腐气十足的一套做派。
甚至连一旁伺机而动、打算捞点儿钱花的文弱书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是,姬四绝却没有笑。
他只是冷冷地盯着李洛厌,道:“我还想知道,现在那本赋卷在谁的手上?”
李洛厌笑了笑,笑得很和气,有点儿狡诈,道:“据我所知,在另外一个叫做姬四绝的人的手上。我说这话,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姬四绝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仍然在用冷静异常的口气道:“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我相信你。”
李洛厌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好,我老李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人不相信的。”
话音刚落,就见一阵风忽然卷起帘子。
一个夹带着无尽秋意的声音飘了进来,道:“我就不相信。”
声音虽然不是很大,可是,却很凌厉。
犹如一把出鞘的刀,让人不寒而栗。
说话的这人,就站在帘子的后面。
龙额侯!
“怎么是他?”长孙无垢脸色微微一变。
这个时候,她实在不想与他照面。
可龙额侯却偏偏像是不识相似的,朝着她走了过来,冲着她点了点头,道:“你好。”
长孙无垢只好道:“你好。”
龙额侯却径直走了。
既没有问她为何打扮成这个样子,更没有问她为何只有她一个人,李存孝去了哪里?
在经过那穷酸书生的时候,他微微停了一下,也道:“你好。”
那书生讷讷地道:“你好。”
龙额侯道:“你的箫呢。”
那书生笑道:“输掉了。”
龙额侯也笑了道:“你居然输掉了你的箫。”
说着,从腰间摘下那根白色的箫,道:“像不像?”
那书生笑道:“好箫。”
自从进来,他就跟长孙无垢和那书生搭讪,仿佛其他人根本就没有看在眼里。
可是,他却知道,别人一定在看他,看他的那双完美无瑕的手,看他腰间挂着的那柄薄薄的刀。
特别是花沾唇。
作为一个女人,她从来就没有见过一个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手。
李洛厌也在看。
好一会儿,他才像是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笑着道:“怎么?我老李说过的话,你也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