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天色,更暗了。
在日暮渐紧的秋风秋夜里,众人都觉得背上发凉。
但这绝不是秋夜秋风带来的凉。
是李存孝的身上的杀气。
这是路仲谋第一次见到李存孝。
这是师父唯一的儿子,也是自己最年幼的师弟。
他从未想过,这个师弟居然能够以平和见长的剑三十的“铁剑十三式”,练到如此凌厉的地步,凌如风,厉如秋凉。
这也是姬四绝、叶芷荇和姬冰燕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索命青衣。
他们跟路仲谋也有同样的想法。
自从他进来,原本热闹的归云庄,就像是在冰里浸过,凉得不可捉摸。
唯有姬冰燕似乎还沉浸于自己复杂的身世中,没有注意到李存孝。
这是尚天香第二次见到索命青衣。
想到自己初次见到他时,所受的屈辱,她的内心突然涌起不可抑制的激动。
但她刚刚站起,便又瘫倒在地上,道:“替我杀了姓姬的,这归云庄就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说完,又跌倒在地上。
路仲谋将她扶好。
他本想将尚天香送回房内歇息的,可是尚天香坚持留下来,亲眼看着姬四绝的灭亡。
毕竟,他的仇人已经找上门来,姬四绝的死期已经不远。
所以,她苍白柔弱的脸上,显现出一丝莫名的亢奋之色。
李存孝并没有对她变成这副模样,感到任何的惊讶。
他只是盯着姬四绝。
他虽然也是第一次见到姬四绝,但却是他知道,亭子里的这个形容枯槁、一点儿也不像是曾与父亲齐名的“四绝公子”,一定就是姬四绝。
剑客对于剑客,有着绝对的敏感,
姬四绝定了定神,冲着他笑吟吟地招了招手,道:“欢迎你光临归云庄,香夫人今天身体抱恙,不能亲自迎接你这位贵客了。”
尚天香嘶喊道:“你去死吧!”
叶芷荇道:“他即使要死,也是要死到我的手中。你最好闭嘴,否则,在他死之前,你会死得很惨。”
然后,看着李存孝,道:“你就是近来江湖中风头最劲的索命青衣?”
李存孝仿佛没有听到她的问话,只是对姬四绝道:“我不是客人。”
姬四绝又笑着道:“朋友,见笑了。据说归云庄的立庄之本,便是凡到这里来的人,都是客人。”
李存孝道:“我也不是你的朋友。”
尚天香道:“他是你的仇人,快杀了他。”
叶芷荇迎空一指,尚天香便悄无声息了。
原来,她使用弹指神通之法,凌空点住了她的睡穴,让她暂时安静下来。
路仲谋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她放好,然后,解下自己的外袍,将她裹好。
叶芷荇道:“早就让你闭嘴了,还要吵吵闹闹,该死!”
长孙无垢赶紧过去,安抚她道:“叶女侠息怒,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被姓姬的害成这样。”
然后,又冲着姬四绝冷冷地哼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又怎么配跟侠肝义胆的索命青衣做朋友?”
她怕叶芷荇因为刚刚李存孝没有答她的话,迁怒于他,赶紧道:“叶女侠,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李存孝,人称索命青衣,是剑三十的义子,如今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这次呢……”
正说着,她突然用余光一扫,发现蓝玉棠正朝着后门走过,似乎想溜。
她的心里突然有个促狭的想法。
江湖传言说,蓝玉棠翘了李存孝的未婚妻。如果他们两人此刻相见,会发生什么好玩的事儿,她实在很好奇。
所以,她立刻叫住了想趁机溜走的蓝玉棠,道:“喂,坏鬼书生,你干什么去?”
蓝玉棠在刚刚一听到李存孝的声音的时候,心里就狂跳不止。
他本想趁着李存孝进来之前溜走的,可是,李存孝正在堵着门。
即使没有堵着门,凭着他作为剑客的敏感度,也肯定能够感知到自己的逃跑线路。
他本来想趁着李存孝和门外所有的人都进来了,相互寒暄着,没有人再注意他的时候,悄悄溜出去的。
可是,却没成想被长孙无垢这个促狭鬼、长舌妇给揭破了行踪。
此刻,他虽然已经易容改装,但他实在没有太大的把握,不被李存孝认出来。
如果不幸行踪败露,后果实在不敢想象。
面对着江湖中的流言蜚语,他实在不敢面对李存孝。
更何况,当时他与李存孝的未婚妻,确实有着某种不可解释的行为,尽管他们确确实实是清白无辜的。
可是,李存孝会听他的解释吗?
他决定暂时还不是不要解释。
所以,现在他被长孙无垢叫破了行踪,不仅没有站住,反而更快地往门口走去。
长孙无垢笑了笑,道:“喂,坏鬼书生,你要是再往前走的话,可真的要倒霉喽。”
蓝玉棠果然不敢再走。
他立刻转身,将脑袋低低地耷拉着,讪讪地走了回来,然后,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柔弱样子,静待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可怕的事情。
长孙无垢却不肯放过他。
她走过去,一掌拍在佝偻着腰、不停在踩着地面的蓝玉棠身上,笑道:“坏鬼书生,刚刚都说了叫你不要走,还非要走,简直是吃了豹子胆!”
路仲谋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不仅没有熄火,甚至还要火烧浇油,道:“不过在我看来,他的胆好像比豹子胆还要大。”
长孙无垢看着他,笑了笑,道:“比豹子胆海要大的是什么胆呀?”
路仲谋道:“熊胆。”
长孙无垢笑道:“你说咱们之中,还有谁有熊胆呀?”
路仲谋道:“当然是你。”
长孙无垢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路仲谋道:“你胆子大到居然敢拒绝教尊的婚约,从明界逃了出来,立刻就傍上了江湖中当代最厉害的索命青衣,甚至还让闻名江湖的鸢肩公子为你赶车。而亭子里这位二十年前与剑三十齐名的四绝公子姬四绝,居然被你喝来骂去,你说你是不是有熊胆?”
长孙无垢虽然知道路仲谋的这话不是在夸她,可是在她听来,心里却有种莫名的骄傲。
——嗯,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但她又不想表现出太多的得意,所以,故意道:“其实,你我还不是同一种人?我背叛了明界,而你不也是背叛了师门,投向大光明城了嘛,你没有资格这么说我的。”
路仲谋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
如果可以灯光再亮一些的话,你可能会发现,此刻他的脸一定是天下最难看的脸。
幸好是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幸好亭子里的灯笼,光线不是太亮。
李存孝突然道:“你错了。”
他这话虽然是对长孙无垢说的,可是,他的目光却盯着路仲谋。
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谴责,更没有杀意。
居然流露出了少有的……平和。
那是一种兄弟才有的、充满温暖平和而亲切的目光。
他缓缓地道:“路师兄并没有背叛师门。他投效大光明城,本就是得到家父允许的,就像是宁守信师兄投效了朝廷,江丰师兄投效了富贵山庄,明辉师兄自创洪门。在家父看来,无论他们加入何门何派,都只是他们用以生存的手段而已,与江湖道义无关。更何况,我与大光明城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更不是你死我活的对立关系。我们与大光明城之间,只是有个二十年之约,如此而已。”
听到这话,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可能谁也没有料到,一向被江湖人称作冷酷无情的剑客,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长孙无垢更是惊讶。
这可能是她自认识索命青衣以来,听到他说话最多的一次。
这几天与他一路同行说的话加起来,恐怕也没有今天多。
路仲谋突然笑了,道:“师弟,你何必跟这些俗人说这些。”
李存孝道:“你是我的师兄,我不想你被人误会。我知道,你投效大光明城,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查出义父在二十年前,败于大光明城的最终秘密。”
这话又让在场的众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秘密?
剑三十败于大光明城的秘密,是什么?
然后,若有所悟。
——难道……二十年前,剑三十本来不会败的?
——只是由于某个不可言说的秘密,才最终败的?
路仲谋突然叹了口气,道:“不过可惜的是,我查了这么多年,甚至都已经入住神剑阁,成为大光明城的中坚人物,却还是没有查出蛛丝马迹。”
李存孝道:“师兄也不必自责,我这次前往大光明城赴约,无论生死,届时秘密自会揭晓的。”
亭子里一直静默的姬四绝,此刻突然开口道:“剑三十败于大光明城的秘密,我倒是略知一二。”
众人立刻将目光集聚在他身上。
李存孝看着他,道:“你就是姬四绝?你知道?”
姬四绝道:“我就是姬四绝,二十年前曾与剑三十齐名的姬四绝,但现在,我却是一个要死的人。”
说着,冲着倒在地上的杜心五招了招手,道,“小五子,过来。”
杜心五“嘿嘿”冷笑了数声,挣扎着想从李存孝的脚下站起来。
他全身的筋骨,被李存孝给踢断了好几根。
他今日也算是倒霉。
他知道师父已近油尽灯枯的时候,好容易才怂恿附近的江湖豪杰在此集结,打算趁机夺取师父手中珍藏的《刺世嫉邪赋》,却没成想到被叶芷荇和路仲谋给破坏了好事。
那些受了窝囊气的武林大豪们,便想趁乱洗劫了繁华的归云庄,出一出怨气,趁机发一笔小财,却没想到,更是遇到了杀神索命青衣。
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见他挣扎着想起来,李存孝并没有阻止他。
杜心五挣扎着,背靠着墙,猛地咳出一口血。
他用袖子擦了擦,看着姬四绝,用一种恶毒而又不甘的口气道:“喂,姬四绝,你也别装蒜了,我知道你早就认出我的真实身份了。”
姬四绝淡淡地道:“小五子,你知道你故意投效在我门下,就是想为你爹报仇。”
说着,回头看了看叶芷荇,一脸的悲苦,道:“荇姐,我现在真的相信事件会有报应这回事。二十多年前,我故意靠近你,想偷学你的武功,然后害你了遭受如此大苦,最终逃之夭夭。而我的身边,却也混进一个不肖弟子,想学了武功,然后杀了我。”
叶芷荇道:“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不急着杀你吗,因为我实在很好奇,你最终会受到怎么样的报应?你的报应,好像来得越来越多了,我太高兴了,哈哈哈……”
姬冰燕拉了拉她,小声道:“不……不要这样……”
姬四绝叹了口气。
他望着杜心五,心里不知想些什么,缓缓地道:“小五子,我知道你憋足了劲儿想报仇。你的父亲,杜陵,虽然不是我亲手杀的,却也是因我们天下镖局而死。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所有人……”
他刚想接着说下去,却听得长孙无垢突然叫了起来,道:“停停停,刚才不是要说你知道的那个关于剑三十为何会败于大光明城的秘密吗,怎么突然间又岔到了你与杜心五的杀父之仇上?”
随即怔了怔,道,“呃?杜陵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叶芷荇冷哼了一声,道:“你这女娃儿还是年轻了一些,而在二十多年前,杜陵却是与天下镖局并称的九州镖局的总镖头,跟这姓姬的老子,是把兄弟。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就死掉了。而九州镖局的事例,也就慢慢地被并入了天下镖局。所以,有人认为,是天下镖局的人,杀了他。”
杜心五道:“我父亲死后,这姓姬的和他的爹,假装关心我们,便从天下镖局调派过来不少干将,维持九州镖局的日常。他还以我们孤儿寡母无人照料,唯恐仇家找上门来再次遇险为由,将我们接到了姬家。渐渐的,九州镖局变成了天下镖局的一部分,我的母亲因为担惊受怕一命呜呼,而姬四绝却将原本与他平辈论交的我,收入门下,做了他的徒弟。可是,究竟是谁让我们杜家逼到如此境地的,我记得一清二楚。”
姬四绝叹了口气,道:“小五子,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不过,杜陵虽然不是我们天下镖局的人杀的,却确实是因为天下镖局而死。”
杜心五道:“你不用假仁假义,再给自己找借口。”
长孙无垢却将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杜心五推到一边,推得他又一个屁股蹲儿坐下,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不能再插嘴。
长孙无垢看着姬四绝,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姬四绝看了看李存孝,脸色突然变得红赤起来,道:“这就是我要说的,剑三十为何会败于大光明城的秘密。”
长孙无垢正在催促着姬四绝,赶紧将这秘密的内容说出来的时候,却听得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笑声过,一个声音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是什么秘密呀,让俺老李也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