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就像是忽然凝结了似的。
本来就显得空旷的酒楼显得更加空旷。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而夹杂在中间的,还有那个已经死去多时,已经开始僵硬的厨子的尸体。
除了风,再没有别的声音。
甚至连空气也不再流动了。
玉箫上的铃铛仿佛也知道决斗马上就要开始,所以,也没了声息。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相互对峙着。
龙额侯看着放在桌子上的那盘还冒着热气的鱼香茄子。
而方伯约却看着他的手。那双漂亮得犹如一首诗的手。
龙额侯的这双手不仅让女人着迷,现在,甚至方伯约也想据为己有了。
在他看来,能够一边享受着美食,一边抚摸着这么柔嫩的手,一定是一件非常舒服,非常惬意的事情。
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能享受的事情了。
梧桐也一直在盯着龙额侯的手看,就像是女人在见到心仪已久的首饰那样,激动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的心跳立刻加速,可是,却又被突然冻结,因为那些无边的杀气已经将整座酒楼弥漫,犹如暴风雨来临之前包裹在头顶上的乌云。
一张罕见的决斗,即将开始。
龙额侯的刀,方伯约的手。
究竟是龙额侯的快刀插进方伯约的胸膛,还是方伯约的快手先揪掉龙额侯的脑袋,都是一个快要解开的答案。
所以,他们都不敢轻易行动。
他们彼此都在等待时机,等待动手的良机。
此刻,他们已经不仅仅是在用鼻子呼吸了,因为他们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感应着,都在等待着,等在寻找着。
他们已经把自己全身的每一个跳动的细胞都调节到了最佳的状态,然后,再在一瞬间将对方击杀。
时间也仿佛在这一瞬间忽然凝滞下来。
可是,龙额侯的刀终于还是没能与他的手融为一体。
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只本来是摸着刀柄的手却忽然垂落下来,在原来的那张凳子坐下来。
他看了看方伯约,忽然笑了起来,道:“鱼香茄子的味道虽然不错,但算起来还是自己的性命比较重要一些,因为和一个时刻都想要自己性命的人在一起,还不如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好。虽然寂寞了一点儿,可是,还可以活着。既然是这样,那你还是把这个会做鱼香茄子的老板娘抢走好了,因为我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快手方伯约抢不到的东西。”
他这么说,无疑等于承认自己的刀不如方伯约的手。
可是,方伯约却清楚地知道,其实,在这场对峙中,自己已经输了半招。
刚才,如果龙额侯真的出手的话,那么,此刻真正躺下去成为死人的,很可能就是他。
因为快刀龙额侯在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是那么得坦然,那么得自若,一点儿也不像一个会落败的人说出来的话。
方伯约的神色有些凄伧,也有些激动。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插旗镇实在是太小了,我一直以为,插旗镇就是我永久的终老之地,我之所以从帝都天中退回插旗镇,几十年来不愿意再踏出插旗镇一步,并不是固步自封,害怕到了外面技不如人会栽大跟头,而是觉得世界之大,没有对手是多么寂寞的一件事。现在看来,我错了,而且错得离谱。我向你保证,从今天起,江湖上就再也不会有快手方伯约这个人。”
话音刚落,方伯约的右手就已经掉在地上,犹如一片成熟的果实,那么轻,那么静,那么安然地落在地上。
血,一滴一滴地溅在地上,就像是一朵怒放的花。
血红的杜鹃花。
龙额侯赶紧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惨然道:“你这是何苦呢……”
方伯约的脸色苍白,白得犹如一张纸,犹如一只泄气之后干瘪下去的尿脬。
他忍着疼痛,靠着身后的柱子,痛苦地咳嗽了几声,朝着龙额侯勉强一笑,道:“我一向以快手为荣,觉得天下间再也没有比我的手更快的,怎知只是空活了四十年。”
说到这里,他又转身对梧桐道:“其实,我真的很想将你抢回家,给我做鱼香茄子,可是,你说对了,他的刀确实比我的手快。”
说完这几句话,方伯约已是微微发抖,浑身哆哆嗦嗦的,几乎快要倒下来。
然后,梧桐赶紧走过去,扶着他在椅子上作下来。
方伯约扶着桌子,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调理了一下血脉。
等到将伤口上的血止住,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之后,这才冲着龙额侯和梧桐点了点头,淡淡地道:“谢谢。”
梧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龙额侯。
而龙额侯虽然在看着方伯约,眼睛里露出一丝莫名的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强烈的剧痛使得方伯约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起身,冲着龙额侯和梧桐抱了抱拳,道:“两位,后会有期。”
梧桐心有不忍之色,道:“怎么,你要走?你的伤……”
方伯约没有答话,一脸落寞地离开。
看着方伯约一脸落寞的样子,龙额侯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凄然。
他赶紧低头去看自己挂在腰间那把的刀,那把薄薄的,几乎有些透明的刀。
可是,梧桐却还在盯着他的手看。
谁也没有再去看方伯约一眼。不是不想看,而是不忍心再看。
他们是怕自己再看到方伯约的那双断手之后,就会忍不住呕吐出来。
龙额侯忽然觉得,自己也许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怅然若失地愣在那里,突然思绪如麻。
可是,就在他的思绪完全混乱,那把握刀的手慢慢垂下来的时候,就快要走出酒楼大门的方伯约却突然转过身来,突然出手。
目标是龙额侯的脑袋!
他要把龙额侯的脑袋揪下来!
谁也想不到,方伯约会在这个时候出手。
谁也想不到,他断了一只手之后,出手的速度竟然还会如此迅速。
没有征兆,没有退路。
就像是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响起的霹雳。
视野中一切都已经黯淡,只剩下方伯约手的影子。
如果一击不中的话,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个世界。
快刀龙额侯的刀绝对不允许他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可是,他有把握。
局势的发展一直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就在他挥手将自己的右手砍下来,龙额侯突然扶住他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这次是押对宝了。
他知道,当龙额侯看到他把自己的右手砍下来的时候,就一定会对他放松警惕的。
因为一个人失去右手之后,基本上就是一个废人了。
可是,龙额侯却忽略了一点,方伯约是个左撇子。
看到方伯约将自己的右手砍下来,龙额侯的脸上果然一阵凄然,浑身的肌肉开始放松,情绪似乎也受到了影响。
这个时候,方伯约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快要成功了。
刚才在龙额侯去扶他的时候,他之所以没有出手,因为他知道,那个时候的龙额侯对他仍有着戒备的心理。
当他要走转身离开的时候,龙额侯似乎以为自己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威胁了。
而自己刚刚砍掉一阵手的情景似乎又触动了他内心某种不为人知的伤痕,所以,他才会完全放松警惕。
龙额侯放松警惕的时候,也就是他出手的时候。
就在他得意的时候,却忽然感觉胸口处开始有一点点地麻木。
就像是被蜜蜂不小心叮了一下。
然后,他的人就慢慢地倒下来。
他渐渐暗淡的眸子,看着龙额侯那柄薄如纸,轻如风的刀。
看着他那双美得犹如一首诗的手。
龙额侯在向他挥刀的时候,动作竟然也是那么得美丽,美得就像是在用白玉箫吹奏一曲美妙的歌曲。
他的手到底还是没有龙额侯的刀快,他终于证明了。
他终于知道了最终的答案。
所以,他便慢慢地倒下去,死。
他死得很坦然,嘴角边甚至还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龙额侯看着方伯约慢慢地倒下去,脸上的表情冷漠,甚至还带着些无奈。
他那把薄薄的,几乎有些透明的刀又挂在了腰间。
他从怀里掏出一方纯白色的帕子,纯得如雪般的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扔在地上,顺手拉开原来的那张凳子,坐下来。
就坐在他原来就坐着的那个地方。
桌子上的那盘鱼香茄子还冒着热气。
他捂着肚子,做出一副很饿的样子,随手夹起一块鱼香茄子放进嘴里,冲着梧桐微微一笑,道:“果然是好香的茄子。”
梧桐还在看着他的手。
从杀方伯约,到方伯约倒下去,他将刀挂回腰间,从怀里掏出雪白的帕子擦手,她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因为她忽然发现,这么一双如诗般美妙的手,无论干什么,都是那么得迷人,杀人也好,吃饭也好。
唯美的刀法。
在杀人的时候,甚至都是优雅的。
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方伯约的尸体,又看了看龙额侯,笑了笑,道:“难道你不怕这盘鱼香茄子里面有毒?”
龙额侯拿起筷子,在桌子上撞了撞,夹起,放进嘴里,仍然不停地点着头,道:“果然是好香的茄子。”
就在他打算开始吃第三口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李存孝和长孙无垢从外面走了进来。
看见他们,龙额侯的心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
他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忽然沸腾起来,就像是猎手发现了猎物那样兴奋。
龙额侯的刀很特别。
他的手如诗般美妙。
他杀人的手段也很特别。
可是,他每次杀人之前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就在路上与李存孝相遇的时候,他就一直处于兴奋中。
那是一种遇到平生难见的对手才有的感觉。
这种感觉,当初在南陵城遇到剑三十的时候,都没有过。
那个时候的剑三十,落拓,洒脱,随性。
那种阿里不达的随性将所有的剑气都隐藏,根本无法激起龙额侯的杀气。
可是,李存孝却不同。
李存孝年轻,骄傲,又继承了剑三十的绝世剑法,在仇恨的激发下,从来不知掩藏自己的杀气。
所以,被龙额侯视为最好的对手。
但是,龙额侯在看到他的时候,筷子并没有停下来。
他已经开始吃这第三口的鱼香茄子了。
他用那只美得犹如一首诗的手轻轻地夹起一块茄子,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就像是在吟咏着一首古诗。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梧桐就坐在他的对面,静静的。
就像是小学生听老师讲,又像是虔诚的信徒在参拜庙宇里的神佛那样,认真地看着他吃专心地吃着鱼香茄子的样子。
其实,在更多的时间里,她只是在看龙额侯的手。
龙额侯的手让她有种迷醉和忘我的感觉。
她甚至在想,如果她真的在这盘鱼香茄子里面放入剧毒的话,龙额侯说不定也会毫不犹如地吃下去的。
可是,她没有这样做。
她不想。她也不敢。
她当前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好好地欣赏一下龙额侯的手。
等这双手,她已经等了将近四百天。
四百天的时间对一个人来说,也许太过于平淡平常了一些,可是,对一个陷入相思之中的女人来说,则是那么得漫长。
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四百天她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更何况,她现在突然又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觉得,面前这双手近乎完美的收马上又要消失了,就像一年前那样。
如果现在不赶紧多看两眼的话,恐怕以后真的没有机会了。
就在她担心的时候,李存孝和长孙无垢就轻轻地走了进来。
可是,她仍然在看龙额侯的手,仿佛根本就没有感觉到,此刻,又有其他的人进来了。
她似乎还忘记了,此刻,在她的脚下还躺着一具刚刚死在龙额侯快刀之下的尸体。
而在后面的厨房里,还躺着一具贪嘴的伙计的尸体。
她已经什么都忘记了。
此刻,在她的眼里,只有龙额侯那双近乎完美无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