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棠正在亡命!
他的嘴唇已干裂,他的蓝布书生长袍已破碎,他胸膛上的伤口,已开始裂开。
他曾在无际的沙海中,为了躲避能够将人撕碎的风暴,逃亡过。
他曾在最酷寒的雪海中,为了躲避人熊的追击,逃亡过。
他也曾经在最喧嚣的菜市口,为了赖掉二两银子的酒账,而逃亡过。
可是,在他过去二十年的生涯里,所有逃亡的惊险,都不如这次的惊险。
因为逃亡的时候,他还有生还的信心,可是这次却有股的透彻心扉的凉。
因为此刻在后面追着他的,是索命青衣。
索命青衣的剑下,从无活口!
他的人冷傲、孤僻、坚忍。
他的剑诡秘、辛辣、快速。
索命青衣虽然是他的朋友,虽然他们只是朋友,可是,他却说会像杀其他人一样追杀他。
他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所以,自从索命青衣喊出第一个数之后,他就开始了没命的逃亡。
等索命青衣倒着喊到“一”的时候,只见暗夜中突然一道光亮,如闪电,如惊鸿。
他的那把黑色的剑,依然出鞘。
剑光一闪,剑锋已经贴着蓝玉棠的后背。
好快的出手,好快的剑!
不愧是索命的剑,索命青衣。
蓝玉棠却不敢转身去接他的剑锋。
虽然他的手中有玉箫。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逃。
他的整个人像是飞鸟般,在索命青衣的剑锋下,狼狈地逃窜。
可是,不管他飞到哪里,索命青衣的铁剑,都会紧跟着到哪里。
剑光如惊虹掣电,脚下的黛瓦,身旁的树叶,都被他这浓郁森寒的剑气所摧,片片飞起,跌落。
转瞬间,又被狠戾的剑气绞碎。
蓝玉棠已经被逼出了冷汗。
如果长孙无垢此刻看到他的身形的话,肯定会连下巴都惊下来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看似懦弱、油滑,满肚子坏水的书生,居然是如此高手,居然能够在当世最快的剑客下,游走。
虽然逃得有那么一些狼狈和仓皇。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
……
虽然还未倒毙于索命青衣的剑下,但蓝玉棠的脸上,却已经现出沮丧的神色。
蓝玉棠是索命青衣唯一的朋友,两个人曾游历江湖多年,但他对于索命青衣展现出的剑法,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其招式的变化之快,剑气之凌劲、狠戾,简直已到半神的地步。
——难道,他真的已经练成了剑三十“铁剑十三式”的最高境界——摧城?
在他这些微的分神之际,后背上突然一凉。
他后背上的长袍已被索命青衣凌厉的剑气割破了。
而他的人,此刻也被逼上了一棵不知道是哪家的古树树杆上。
只听得“嗞”的一声,索命青衣的铁剑破风而至,闪电般刺向了蓝玉棠的心脏。
蓝玉棠仿佛也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别看索命青衣是他的朋友,别看他们商量好了他们只是在演戏,可是,现在索命青衣的剑既然已经出鞘,就绝对不会留有余地。
如果自己放弃了逃生的机会,那么,自己唯一的下场可能也会像索命青衣其他的对手那样,死!
想到这里,他也不知道哪里突然涌起的涌起,整个人突然一缩身形,便沿着树干呲溜溜地滑了下去,像个被人踹下去的狗熊一般,滑到了地上。
于此同时,只听“叮”的一声响,索命青衣的剑锋便结结实实地钉入了树干之中。
逃生的机会来了,虽然只是刹那年。
蓝玉棠趁着这一刹那间的逃生计划,整个人像是发生尸变的“大粽子”般,突的从地上弹起,重新跃上房顶。
几乎是呼吸之间,他的人已经掠出了另外一座院落的屋顶上,消失在夜色之中。
索命青衣当然绝不肯让他就这样轻易溜走的,拔出插入树中的铁剑,收剑,跟着飞上屋顶,展开身形,紧紧地缀在蓝玉棠的身后。
花木园林,亭台楼阁,街道巷陌,溶溶院落,飞一般从他们脚底倒退了出去。
接着又是一重重的屋脊,一条条的道路,一座座的院落。
蓝玉棠气喘吁吁,秋夜虽然刺骨,可是,蓝玉棠依然大汗淋漓。
他发现,要甩掉索命青衣,简直就是一件痴心妄想的事儿。
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加入这场所谓“熄灯”游戏里,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答应索命青衣全力剿杀他的演戏,真是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前面是一处灯火辉煌的庭院。
天将黎明,依然灯火辉煌的地方,唯有掷金山庄。
掷金山庄前的大街,也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地方。
经过了一夜豪赌的豪客们,无论满载而归,还是输光了荷包,此时正从赌坊中缓缓地走出来,走进街边的客栈、茶楼、早点摊子,吃早茶、喝早酒,享受胜利的果实,或者消除昨夜的晦气。
而那些养精蓄锐的赌客们,刚刚在客栈或者归云庄里,经过了一夜的温存,精神饱满,战意满满,正志得意满地走进掷金山庄,赌一赌今天的运气。
而街上的茶楼、酒馆和各类食货摊子,仿佛也懂得生意之道,见这些人进进出出,立刻卖力地吆喝起来。
就在这一片热闹和喧嚣之中,蓝玉棠突然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落在大街中央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然后,像个泼妇那样大声嘶喊起来,“救命呀,杀人啦。”
然后,窜入了旁边的一家客栈。
而索命青衣,此刻也已经追到。
但是,一个看似软弱可欺、手无缚鸡之力的俊俏书生,被一个像是豹子般狠戾的持剑男子在后面追,在这个汇聚了南北英雄之地的地方,当然会引起轰动。
特别是还有一些初入江湖、爱管闲事的少年侠客们,对蓝玉棠有着一种天然的同情心。
在蓝玉棠绝妙的演技之下,已有几个热血冲动的少年们,撸着袖子、拔着刀子、跳着脚上来管闲事了。
他们将索命青衣围在中央,动刀的动刀,拿板凳的拿板凳,围住索命青衣,指指点点,熙熙攘攘,纷纷大骂着“你个龟孙弄啥类,咋就会欺负老实人哎”“给我谷堆那,白动,动就打死你个龟孙”……
索命青衣的追踪,终于被阻挡了下来。
他的剑,虽然狠戾、辛辣,但绝对不是杀人如麻的类型。
对于这种喜欢装腔作势的少年侠客们,他当然不会出手。
他只想冲开这些人的纠缠,追向蓝玉棠。
蓝玉棠一边逃窜,还一边挑唆人群,接着去围攻索命青衣。
其实,他还有另外一种想法,就是让更多的人看到,他和索命青衣之间,是真的闹翻了。
索命青衣的行动,果然被绊住了。
他想出手,却又下不了手。
就在他瞪着眼睛循着蓝玉棠的踪迹的时候,只见一条板凳已当头砸了下来。
索命青衣集聚的怒气,突然就在这一瞬间爆发,铁剑倏然挥动。
剑光过处,那条砸下来的板凳,应声碎裂,散落一地。
大家这才吃了一惊,知道这个杀神,被激怒的话,可能会真的杀人!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急匆匆地冲了人群,一人给了他们一个耳光。
这些直眉楞眼的年轻小伙子.竟连一个敢还手的都没有。
索命青衣收剑,发现冲进来的这个人,赫然就是掷金山庄的大老板,李洛厌。
李洛厌笑呵呵地看着索命青衣,“小哥儿,怎么了?”
而在他的身后,则跟着长孙无垢。
长孙无垢是跟着李洛厌一起走出归云庄的。
回来之后,刚刚洗刷完毕,还未入睡,就听得外面的喧嚣声。
她走过来,看着索命青衣,道:“怎么了?”
索命青衣的眼里,露出一丝阴冷,望着蓝玉棠逃窜的方向,倏然收剑。
然后,看着长孙无垢,道:“我累了,走,回去。”
蓝玉棠还在逃窜。
他不知已经跃过了多少屋顶,穿越了多少街道,翻过多少山丘。
此刻,他正逃亡在一座深林里。
脚下的路很湿,很滑,林中不见一丝阳光。
蓝玉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喃喃道,看来今天要流血了。
虽然已经看不见索命青衣的追踪身影,可是,蓝玉棠依然能够感到他那随时随地的杀气。
这种杀气,已经榨干了他身上大部分的精力。
更加恐怖的是,饥渴、疲倦、忧虑,也正像是一根根的根鞭子,在不停地抽打着他,榨干了他身上剩余的精力。
天,已经亮了。
深秋的黎明,已经寒得透骨。
黎明时分的森林,冷得更加透骨。
他裹紧身上的袍子,折了些干树枝和茅草,像个野人那样,穿成蓑衣的模样,遮盖在身上,一来取暖,另外也是作为躲藏的伪装。
他实在太累了,蓝玉棠背靠着一棵泡桐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然后贴耳倾听着周边的动静。
秋天的森林,满是落叶,几乎没有什么鸟声和虫鸣,唯有透林而过的寒风。
然后,他的呼吸突然停顿,闪电般挚出插在腰间的玉箫。
这支玉箫与龙额侯送他的那支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颜色。
龙额侯送他的玉箫,是白玉的颜色,而这支,则是火一般的颜色。
玉箫出手,将迎空飞出的一条毒蛇,死死地钉在树上。
——不知道是什么蛇,居然在这深秋的森林里,还活跃着,飞出袭人。
那条蛇,被钉住了七寸。
蓝玉棠一拧箫段,弹出一段锋刃,迎空一划,便隔开了蛇的腹。
蓝玉棠探手,取出蛇胆,扔进口中,然后,又割掉舌头,直接倒着将蛇血灌进口中。
蛇血又腥又苦,顺着喉咙,流进胃中。
这是他从昨天开始至今,进嘴的唯一食物,虽然让他反胃,但他必须以此补充能量。
蛇胆和蛇血进了胃中,他的身体似乎舒缓了一些,慢慢地充满了力量。
他慢慢地走进森林的深处。
森林好像并不是很大。
大约走了两三个时辰,便到了尽头。
然后,眼前一阵开阔。
一个人,正站在开阔地里,看着他。
蓝玉棠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之后,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喃喃地道:“不是他!”
那人也在看着蓝玉棠,道:“你是谁?”
这人是个落拓的中年人。
他的手中拿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柄叉子,挑粪的叉子。
他正拄着叉子一段,微笑着看蓝玉棠。
蓝玉棠笑了笑,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过路人。”
中年人缓缓地道:“过路人?”
蓝玉棠道:“你是不是在奇怪,这条路上怎么还会有过路的人?”
中年人将他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又笑了,道:“确实如此,因为来到这里的,都是像我这样挑粪、种田的莽夫,而你,看起来好像很有学问的样子。”
蓝玉棠将遮挡在身上的树枝茅草扯掉,不禁苦笑道:“世间哪有像我这样狼狈的读书人。”
然后,看着那中年人,道:“请问阁下又是什么人?”
中年人将叉子扛在肩膀上,提着水桶,往远方走去,缓缓地道:“我叫宋秋离,我是个拓荒种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