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不凡情知不妙,便赶紧捂住了鼻子,不让这种浓重的香味儿进入鼻孔里。
可是,似乎已经晚了。
卓不凡忽然觉得手脚酥软,没有一点儿力气,摇摇晃晃的。
甚至连手中那柄轻轻的,薄薄的短刀都拿不住了。
七心海棠是天蚕娘子的独门迷药。
这种药是用五毒炼制而成的,再将炼制而成的五毒粉加入海棠的蓓蕾中,将它与海棠的花粉融会在一起,接受天地灵气。
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五毒中的那种恶臭的气息就会慢慢地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海棠花粉那种的香味儿。
而当你中了七心海棠之后,就会让你幻想着正漫步于海棠林中。
然后,在不知不觉地死去。
甚至是在你临死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解脱的笑容。
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悲伤,只有无尽的快乐。
看见卓不凡的这副样子,天蚕娘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她得意地道:“卓不凡,我看你还是别白费心力了。不妨实话告诉你吧,无论你怎么闭气都是没用的,因为七心海棠不仅能够从鼻孔被你摄入,还会从你皮肤上的那些毛孔里,从你的耳朵里,甚至是从你的头发上,慢慢地渗透到你的身体里、慢慢侵入你的脑子里,再慢慢地刺激你的脑袋,让你变得浑浊不清,全身开始麻痹,最后,仅仅在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坠入无边黑暗的死亡深渊里……”
说到这里,她似乎更得意了,笑起来的声音也更大了,道:“哈哈哈哈哈……再见了,卓不凡,卓大总管。”
她的脸上又显现出一丝鄙夷的神色,冷笑着道:“哼,真是没有想到,风家的人居然都这么没用,先是庄主被干掉,接着是总管,最后就是新郎和那位漂亮的新娘子。哼,就凭这种实力也想跟雷家斗,真是笑死人了。”
天蚕娘子在一旁惨笑着,打算看着卓不凡慢慢地倒下去。
就像是看着一堵被风雨侵蚀的墙,轰然倒塌。
然后在她的面前慢慢地成为一滩烂泥,动也动不了,只好苦苦地挣扎着,哀求着,哀求她给他解药。
可是,她还是杀了他。
——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快意呀,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成就。
一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一阵悸动。
可是,突然之间,她自己却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麻痹。
就像是在被一双无心的大手在身上不停地抚摸着,支配着。
此刻,她的肉体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尽管她很想睁开眼睛,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的眼睛却还是忍不住想闭上,一副想沉睡的样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完全是中了七心海棠的征兆呀。
七心海棠明明是我放出去的,为何我自己会中了七心海棠呢。
天蚕娘子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她终于体会到了真正的恐惧。
每次看见别人在临死之前那种恐惧的、苦苦挣扎的样子,她的心里都会升起一阵莫名的满足感。
现在等道她自己也开始体会到这种恐惧的时候,她才真正明白,恐惧,其实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好玩。
这还不是让天蚕娘子觉得恐惧的事情。
更让她觉得恐惧,并且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在刚才明明已经倒下去快要成为一滩烂泥的卓不凡,这个时候,却又忽然站了起来。
此刻,正看着她。
一脸的残酷。
卓不凡犹如一座冰塔般地站在她的面前,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酷,道:“天蚕娘子,此刻,想必你的心里一定有个疑问。”
天蚕娘子看着他。
卓不凡道:“这个疑问是不是,明明是你使出的七心海棠,此刻倒下去的应该是我才对,可是,我为什么还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到你面前,而你自己却倒了下去了,是吧?”
说到这里,他忽然“哼”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更加残酷了。
他手里的那柄轻轻的,薄薄的短刀虽然已经入鞘,却仍让让天蚕娘子不寒而栗。
卓不凡沉声道:“我想,你应该知道的,在这个世间,有那么一种功夫,当你向对手打过来的时候,它就会原封不动地反弹回去,就像是你朝着镜子中的自己挥拳一样。而且,你所用的力越大,你所用的招式越毒辣,你自己所受到的伤害也就越大。你向对方施的毒越是毒辣,自己所中的毒也就越深。作为同样出身明界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功夫吧?”
听到这话,天蚕娘子那张本来就已经够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她甚至失声大叫了起来,道:“回光逆照!?你……你也是明界的人?”
卓不凡愤愤地道::没错,这就是回光逆照!可以将世间的一切招式都可以原封不动地返还回来的功夫。“
天蚕娘子虽然浑身已经麻木,眼睛却仍然睁得大大的。
她仿佛是想看清楚面前的这个人似的,大声道:“龙额侯是你什么人?“
当她说起“龙额侯”这四个字的时候,卓不凡的眼里忽然闪现出一种带着极端尊敬和憧憬的神色。
但是,他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摸了摸插在腰间的短刀。
——那把很轻,很薄,轻如风,薄如云的短刀。
这样的短刀,世间恐怕只有一个人才有。
这个人就是快刀龙额侯。
看到这柄短刀,天蚕娘子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失声叫了起来,道:“你是快刀龙额侯的弟子。“
卓不凡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不说话,就表示承认。
天蚕娘子那原本惊悸的脸色忽然平静下来,冷笑了一下,沉沉地道:“哼!既然你是明界的人,既然你是龙额侯的弟子,想必也应该明白,背叛明界的下场又多么悲惨。别说教尊不会饶你,恐怕就是你的师父龙额侯也不会饶你吧。”
说到这里,他几乎有些色厉内荏了,大声嘶喊着,“你……为什么要背叛明界?”
卓不凡的神色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一双眸子开始渐渐得润湿。
他看着天蚕娘子,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朋友,因为友谊,因为我已经从魔鬼变成了人,变成了真正的人,有感情的人。师傅给了我第二次的生命,可是,朋友却给了我感情。自从加入明界之后,我所过的一直都是非人的生活,每天所能做的事就是杀人,杀人,无休无止地杀人,一直杀到恶心,杀到呕吐的时候,还要不停地杀人。“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头顶上那块挂着“和光同尘”的匾额,表情有点儿恍惚。
似乎是在回忆往事。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向天蚕娘子讲述他的经历:“十年前,我接到一个任务,到风波里,将风家上下一网打尽。但不幸的是,那个时候的风家,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我行刺失手,败于风老爷子剑下。但是,他不但没有杀我,反而还帮我疗伤,帮我化解心中的仇恨,像个真正的朋友那样对待我。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才真正明白,在这个世间,还有一种比杀人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友谊。”
他看了看几乎已经站不稳的天蚕娘子,接着道,“风家的人并没有因为我以前曾经犯下了那么多的罪恶、杀了那么多的人而看不起我。恰恰相反,他们却仍然把我当成是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把我当成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就告诉自己说,绝对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再动风家的人半根指头,哪怕是教尊亲自来了,哪怕是我自己粉身碎骨,受到受尽教中酷刑,我也要保护风家的人。”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流出一丝轻蔑的笑,道,“哼,跟你们这些毫无人性的人居然也讲起了什么叫友谊,真是可笑。”
此刻,天蚕娘子的身体已经完全麻木了。
她猛然跌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道:“可是,你在我使出七心海棠之前,又是怎么有所防备而使出‘回光逆照’的呢?”
卓不凡看了看她,嘴唇边露出一丝不屑的笑。
他走到风老爷子的床前,指了指床前的那张桌子。
桌子的下面有个花盆。
花盆里有枝花。
一枝已经完全枯萎发黑的花。
那是他怕风老爷子一不小心再碰倒而亲自放在那里的。
风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很风雅的人,也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这个习惯并不因为年纪的增长而消失。
恰恰相反的是,他的年纪越大,好像也越喜欢风雅的事了。
因为风雅总会让他觉得,自己又年轻起来了。
所以,他总会命人在他卧房的水瓶里插上一支花。
有时候是郁金香,有时候是百合,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菊花……
他总会看着这些花在他的面前慢慢绽放。
等到绽放出最美丽的花朵的时候,就会重新插上另外一枝,从来不会等到它们凋零,更不会等到它们枯萎。
因为这对已经病了那么长时间的风老爷子来说,是件很不吉利的事。
所以,不管春秋冬夏,他的房间里总会有一枝盛开的花。
所以,无论他的病多么严重,也绝对不会忘记给这些花浇水。
即使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也绝对会嘱咐下人来做的。
可是,此刻那支在天亮的时候他才刚刚才摘下来插在里面的百合,居然已经完全枯萎了。
而且,还不是自然的枯萎。
那些原本纯洁雪白的花瓣此刻已经变成了黑色。
死一般的黑色。
百合的敏感度比人类的鼻子要敏感得多,只要稍微吸到什么不好的气味儿,就会发生剧烈的反应。
卓不凡弯腰从从水瓶里拿出那支已经枯萎发黑的百合,狠狠地扔到地上,瞪着天蚕娘子忿忿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刚才应该就站在这个位置上。这支百合离你的的位置要比离我的位置近得多,虽然这种近也仅仅是一尺的距离,可是,恰恰是这一尺的距离,才救了我的命。当你使出七心海棠的时候,离你最近的这束百合就开始有了反应,开始慢慢地变黑,慢慢地枯萎,所以,才让我立刻有了防备,意识到你在耍什么鬼把戏,然后,趁机使出了‘回光返照’,在自己的周围形成一层保护结界,将所有的七心海棠又全部返还了给你。玩蛇的人总会被蛇所咬,而搬起石头的人,也总会砸到自己的脚,我想,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已经涌出了泪水。
——是忏悔的泪水,是感激的泪水。
他紧紧地握着拳头,仰天长叹道:“风四叔,因为您无言的教诲而让我得救,让我感觉到放在您水瓶里那支百合所发生的反应,才能及时地看清楚那个家伙的阴谋。不过,请您放心吧,现在的这帮敌人虽然凶残成性,可是,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打碎他们的阴谋。谢谢您,风四叔,您的死不会白费,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保护一飞的安全,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请您安息吧。”
说到这里,他的短刀忽然出鞘。
他的这一刀,是那么得轻,那么得薄。
轻得如风,薄得似云,几乎是透明的。
几乎已经与他的手合为一体。
当他轻轻挥出这一刀的时候,就像是诗人在写一首凄美的诗,就像是乐师在弹奏一架低沉的琴。
这一刀使出,天色忽然暗淡下来。
可是,这优雅而凄美的一刀却没有刺进天蚕娘子的身体里。
他这凄美的一刀就快要刺到天蚕娘子的身体上的时候,忽然撞到了一道墙,就被弹了回来,几乎跌落在地上。
卓不凡不由地大吃一惊。
他的刀虽然不是龙额侯的快刀,可是,已经完全得到了他的精髓,速度和凌厉的气势已经足以与龙额侯媲美。
可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卓不凡惊讶之余抬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的面前忽然多了一道墙。
一道白色的丝织而成的墙。
这道墙犹如屏障一般挡在自己面前,阻止着向天蚕娘子的攻势。
如果自己不是及时将刀收回的话,将被那些迎面飞来的银丝缠住手腕。
不仅是自己的面前,甚至是天蚕娘子的身体上也已经缠满了银丝。
在卓不凡惊诧的瞬间,这些如雪般的丝又已经将天蚕娘子的全身上下裹得紧紧的,形成了一只巨大的蚕茧。
此刻,她甚至开始慢慢地蠕动着,用这些丝保护着她的身体。
而卓不凡刚刚挥出的那如诗般凄美的一刀,就是被紧紧缠在天蚕娘子身上的这些天蚕丝给反弹回来的。
是……天罗地网天丝茧。
这是攻防一体的天蚕丝。
不仅如此,天蚕娘子的身体里还有无数雪白的丝正源源不断地抽出来,飞向卓不凡,飞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散发浓烈的腥臭味儿的天蚕丝犹如匹练般的迅疾,所到之处,桌子,柱子,全都被击得粉碎。
卓不凡虽然全都避开,但也累得够呛。
那些呼啸而来的天蚕丝,还在不断的攻向他的脑袋、他的胸口,攻向他全身每一个要害。
过了好一会儿,天蚕丝的攻击速度开始渐渐地慢了下来。
但速度变慢,并不是因为攻击性减缓了,而是正在以攻为守,慢慢地缠在天蚕娘子的身上。
硕大的茧子犹如给她穿上了一层坚韧的盔甲,让卓不凡没有攻击的空隙。
突然,有几根银丝飞出了门开,缠在院子外边的那棵巨大的杨树上。
躺在地上已经变成茧子的天蚕娘子也跟着腾空飞了起来。
借助蚕丝和那棵杨树树干的拉力,使得那只巨大的蚕茧从这棵树上飞到了那棵树上。
甚至比燕子三抄水的功夫更加轻灵,更加迅速。
就像是有无数的轻功高手拉着的一顶轿子在腾空而跃。
仅仅是在转眼的一瞬间,漫天的蚕丝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变成蚕茧的天蚕娘子也不见了踪影。
——好一个厉害的天蚕娘子。
可是,空气中却隐隐传来天蚕娘子那残忍而冷酷的笑声,道:“卓不凡,你等着,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卓不凡忽然跪了下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
刚才如果不是天蚕娘子中了毒,功力大打了折扣的话,那么,此刻包裹在蚕丝里面的恐怕不是天蚕娘子本人,而是他的尸体了。
他虽然没有受伤,可是,真力却也耗费了不少。
虽然明知放虎归山之后,天蚕娘子的攻势会更加猛烈凶残,可是,他却不想去追,也不愿意去追。
因为他知道,此刻既然天蚕娘子已经在里边动了手,那么,外面的那些雷家的高手可能也该动手了。
而外面的那些雷家派来的高手的武功,也绝对不在天蚕娘子之下。
接下来绝对是场硬仗。
既然风老爷子已经遭遇了不测,那么,风一飞就不能再有什么意外,否则,他卓不凡即使是死,也不会死得安心的。
因为他已经答应了九泉之下的风老爷子,不再让风一飞受到任何伤害。
卓不凡虽然是明界的人,明界的人虽然是出了名的无情无义,出尔反尔,可是,他卓不凡却不能。
因为他卓不凡现在已经不再是明界的人了。
就在他刚刚出手要杀天蚕娘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把自己再看成是明界的人。
更何况,风一飞是他最好的朋友。
更何况,风老爷子已经将风家的一切都托付给他。
一切都是为了友谊,一切都是为了知遇之恩。
所以,他一定赶紧出去看看。
这个时候,前面说不定已经发生了不可预料的变化,可能风一飞已经遭遇不测。
卓不凡忽然觉得这个秋天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