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已经是中午了。
销金窟距离掷金山庄,大概隔着一家布庄、两家米行、三座当铺、四个胭脂水粉摊位和五家饭庄酒楼。
听起来不远,走起来倒也不近。
白天的掷金山庄,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
掷金山庄的赌场生意,数十年来,陆续盘活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店铺、饭庄、客栈,以及其他货物铺子。
赌场,让无数人败了家,却也让无数人衣食无忧。
红柳披着件挡风的斗篷,并没有坐李洛厌特意给她准备的马车,而是像逛街那样慢慢溜达着。
街上过往的人群,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一位冰雪美人的出现,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大家依然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只是偶尔有几个青春的少年和油腻猥琐的中年,偷偷地从招牌或者柜台的后面,用不同含义的眼神打量着他。
红柳则对于这些目光毫不在意,走得决断,行得果断。
蓝玉棠远远地跟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红柳是销金窟的招牌,她是如何变成招牌的?
她是哪里人士?父母是谁?她的人生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居然被卖进了掷金山庄,卖给了李洛厌。
难道也是因为赌?
蓝玉棠不信,虽然从刚刚的情景来看,红柳的赌瘾确实很大。
想到这里,蓝玉棠快步紧走了几步,追上去,与红柳并肩而行。
红柳却连看都没有看他,就已经知道了来人是他,只是憎恶地道:“你来干什么,我并不需要你的保护。”
蓝玉棠无聊地将那支像血一样红、玫瑰一般艳丽的玉箫在手里转来转去,道:“在下也知道姑娘不需要我的保护,但在下只是觉得,刚刚在赌场里害得姑娘输了钱,所以,就想用某种方式赔偿你的损失。”
听到这话,红柳居然站住了。
她转身,侧面,将蓝玉棠上下打量了一下,道:“你现在整个人都是干爹的了,那你打算用什么来赔?”
蓝玉棠整了整衣衫,清咳了几声,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道:“你看用我自己怎么样?”
然后,像是觉得自己这话很幽默似的,刚说完便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红柳居然被他这话给逗笑了,挑着眉毛道:“不错,不错。”
然后,冲着他勾了勾手,道,“来,靠近一些,再近一些,让我告诉你一个更好的赔偿方法。”
蓝玉棠见状,心里小鹿乱撞,暗忖道:“这算是对我的殷勤做出的回应吗?她这是要亲我吗?”
这样心猿意马地想着,身子也跟着凑了上去,离红柳越来越近,几乎顶在她的嘴上,却又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道:“什么方法,什么方法?”
结果,话音刚落,他的脸上立刻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个耳刮子。
一左一右,两个掌印,相会对应。
这两个耳刮子又重又狠,蓝玉棠几乎被打懵了。
他捂着脸,怔怔地看着红柳。
周边的人群似乎被这边的动静给扰到了,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这边,露出各种微妙的表情。
不过,很快又埋头沉浸于自己手里的活计,仿佛早就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
红柳看着蓝玉棠,冷笑道:“你这种男人本姑娘见得多了,恶心。滚,给我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
说着,疾步离开。
然后,又停了下来,指着蓝玉棠,用一种蜜蜂出针和毒蛇吐信的口气,沉沉地道:“还有呀,以后只要我去了掷金山庄,你最好识趣地自动离开,否则,你就不仅仅是挨耳刮子这么简单了。我会阉了你!”
说着,冲着他比了个剪刀“喀嚓”的手势,便离开了。
这次,蓝玉棠就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跟着了。
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冰山,从他的面前飞快地滑走。
他失魂落魄,他垂头丧气,他信心崩溃,他想遁入空门,他想大声骂人。
就在他做出各种悲观厌世的表情的时候,就见路边一处写着“嘉木风”的茶水摊位上,突然站起来四条大汉,拦住了红柳的去路。
蓝玉棠一怔,暗忖道:“这是怎么了?又有半路献殷勤的?有我这个前车之鉴还不够?还要去触霉头?男人呀,就是对自己太自信了,唉!”
而红柳也像是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冲着对方冷冷地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四个人将她包抄在中间,堵住她所有的退路。
其中一名脑门儿上长着个瘤子的大汉哇哇大叫道:“臭婊子,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呀,居然连我们家老爷的面子也不卖。刚刚请你去天字号包房里坐一会儿,居然也推三阻四的,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说着,一摆下巴,冲着其余三人示意。
其余三人将握拳的握拳,伸腿的伸腿,露器械的露器械,继续朝着红柳逼近。
蓝玉棠一怔,突然想起来了,这四个大汉,就是刚刚替自家主子向红柳示好却被拒绝的仆人。想必是红柳落了他们的面子,被自家主子给臭骂了一顿,心中不忿,所以半路堵上红柳来找场子了。
蓝玉棠将玉箫在手里打了个旋儿,笑了笑,“有意思,说不定我的机会来了。”
他将玉箫插进腰里,然后双手拢进袖筒,站在街边傻呵呵地看着红柳该如何应付,自己该什么时候出手英雄救美。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四个大汉已经行动了起来。
他们于这光天化日之下,离掷金山庄不远的地方,直接动手,就将她给抓了起来。
两个人扭着她的手臂,两个人抓着她的脚,硬生生地将她抬了起来,打算塞到路边等候的一个马车里。
红柳是个弱女子,她能够做的,唯有挣扎,然后大声喊救命。
街上的人似乎也已经对这种场景司空见惯,知道马上就会有英雄出来救美,所以,就在那里眼睁睁地等待着,看看出来救美的是哪个倒霉蛋儿。
救美的英雄终究还是没有出现,红柳也快要被塞到马车里去了。
她再也顾不得装出冰峰美人儿的范儿,冲着蓝玉棠大声道:“喂,你个死凤凰,变成了呆鸡吗,还看什么,赶紧救我呀。”
蓝玉棠的脸,此刻还火辣辣地疼着,对于刚刚所挨的那两个耳刮子愤愤不平,所以,救还是不救,这是个哲学问题。
最后,见红柳越喊声音越低,越挣扎样子越凄楚,他的侠肝义胆之心立刻爆发。
他像是天底下所有喜欢救美的英雄那样,一个飞身,跃到了那四个抬着红柳的大汉面前,道:“放下这个姑娘,然后学三声驴叫唤,再像乌龟那样爬走。谁要是不听话的话,我就打下他满嘴的牙来。”
说着,用玉箫迎空比划了几下。
那四个大汉,似乎也早已预料到了这种场面的发生。
那个脑门儿上长着瘤子的大汉睥睨了蓝玉棠一眼,咧嘴道:“吆喝,小兔崽子,毛还没长全,就学人英雄救美,不要命了!”
说着,猛然出腿。
可是,脚才刚刚抬起,就砰的一下,跪在地上,然后,捂着膝盖满地打滚,凄惨地叫了起来。
另外一个大汉见状,示意身后的两人将红柳抬好,然后迎着蓝玉棠横着走了过来,张牙舞爪,将拳头握得嘎巴嘎巴作响。
他刚想说些硬气的话,替自己的同伴找回些场子,便噗通一声,迎面倒了下去,流了一脸的血。满嘴的牙齿落了一地,碰着街上铺着的青石板,噼里啪啦作响。
蓝玉棠又指了指剩下的两名大汉。
那两名大汉先是惊愕,然后,乖乖地将红柳放了下来,双手捏着耳朵,伸长了脖子,迎空“咿呀”“咿呀”“咿呀”地学了三声驴叫唤。
罢了,则四脚撑地,真的像乌龟那样爬走了。
原本已经倒在地上的两名大汉,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先是学驴叫唤,接着学着乌龟的样子爬走。
只可惜,他们满嘴的牙齿已被打碎,出气漏风,学得驴不像驴,马不像马,像只发育不良的骡子,少了几分气势。
流了一路的血,染红了青石板的街道。
围观的人一阵哈哈大笑。
红柳也在笑。
此刻的笑,犹如阳光普照。
冰山,最终还是被融化了。
就在蓝玉棠也在这么想,觉得这下终于可以趁机亲近美人的时候,脸上却又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刮子。
红柳冷冷地看着他,冷哼道:“这种英雄救美的把戏,早就过时了,你以为我真的会上当,会感动,会投怀相报,以身相许?滚,滚得越远越好,最好像那四个乌龟一样,学着驴叫唤赶紧爬走!”
蓝玉棠捂着脸,愣在当场。
这个女人,绝对不是冰山,而是个神经病,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
蓝玉棠此刻只想去大醉一场,大赌一场,让自己忘掉所有的失落。
可是,红柳却不愿放过他。
就在他想重回掷金山庄的时候,红柳却飞快地奔跑起来,边跑边喊:“来人呐,抓采花贼呀,这个男人就是强奸了染坊大王的独生女儿伍心梅、盐帮枭霸新娶的第十三房姨太太和荥阳县令李焕然的千金的采花贼!救命呀!”
蓝玉棠愣住了,他是真的愣住了。
以他多年与女人打交道的经验,还从来没有谁这么玩过。
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太他妈刺激了!
更刺激的是,就在他悲天悯人发怔的这一瞬间,又有四把刀、六把铁尺、十根水火棍围了上来。
目标正是他自己。
这又是怎么回事?
然后一拍脑门儿,这才想起来,自己脑袋上还扣着采花贼的名头呢,逞什么能,救什么美,终于给自己惹上麻烦了吧。
他想逃走,可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之后,就有一根手臂粗细的铁链,套在了他脖颈上。
十几个身着皂衣、戴着缨帽的官差,正用一种看猎物的眼神,看着他。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蓝玉棠还想装傻充愣。
他冲着一个捕头模样的官差,拱了拱手,正气道:“敢问这位差大哥,你们是哪个衙门的?为何如此?”
那捕头没有说话,只是冷笑不止。
他旁边的一个官差有些不耐烦,冲着他屁股就是一脚,怒斥道:“废什么话呀,这位是府衙的李捕头,总领六县衙役。小子,你的事儿犯了,跟我们回去领罪吧。”
蓝玉棠故作冤屈地道:“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不好吧。”
李捕头看着他,道:“你也知道要面子?难道那些被你侮辱了的夫人、太太和千金大小姐们就不要面子啦。哼,那些苦主们都已经堵到了知府大人的衙门口,要求将你扒皮拆骨了。小子,别再狡辩了,跟我们回去,免受皮肉之苦。”
人群里立刻有人附和道:“李捕头明鉴,就是这个小白脸,昨天晚上强奸了我的第三十七房小妾。”
另外一个声音跟着道:“前天晚上,他侮辱了我的第五十六个小老婆生的第二十三个女儿,畜生,她才刚刚八岁呀。”
第三个声音也道:“我家的母猪,还有三天就要下崽了,没想到他……哎呀,我不想活了,天下怎么有如此心狠手辣之辈。”
紧接着,就有无数人的沸腾起来,不停地喊着,“畜生”“杀了他”“造孽”啊之类辱骂和拷问的话。
这些话听得蓝玉棠直咧嘴。
他冲着李捕头道:“大人,你瞧瞧他们说的是人话吗?”
李捕头一勒套在他脑袋上的铁链,冷哼一声,道:“你看看你做的是人事吗?”
然后,在他后背上使劲推了一把,道,“人证物质俱在,不容你狡辩。兄弟们,将他给我带回衙门,听凭知府大人处置,为众位乡亲伸冤。”
蓝玉棠从腰间拔出那支像血一样红、玫瑰一般艳丽的玉箫,敲了敲铁链,发出铮铮声响。
李捕头一看,不由大怒:“吆喝,还有凶器,交出来。”
说着,伸手就要夺他的玉箫。
蓝玉棠看着他,道:“我现在要是跟你们回去的话,可能真的是有理说不清了。放心,我会捉拿住真凶,换你们清白的。”
话音刚落,就听得捉住铁链的那个衙役突然大叫起来,道:“哎呀,不好,这个小子会妖法,铁链着火了。”
只见蓝玉棠那支玉箫的端口中,突然喷出一团火焰,将那套在脖颈上的铁链燃烧起来。
牵着他的衙役哇哇大叫起来。
围观的人们也跟着哇哇大叫起来。
无数人喊着,“闹妖怪了!”“抓住讨饭的呀!”“别让这小子跑了呀!”“打雷打闪回家收衣服喽!”……
而蓝玉棠的身影,随着喧闹的声响,已经从火影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