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冰燕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到窗前。
那些秋天的澄澈的阳光透过窗纸,投影到她的脸上。
美丽,洁白。
就像是一支正在绽放的百合花在阳光下摇曳,跳动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
然后,成了一声叹息。
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吹来的风,带着远山泥土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着。
铺天盖地的都是逼人的秋意。
长孙无垢突然有些冷。
她将手拢进袖筒里,站在一角,冷眼旁观大厅里的变化。
这变化,犹如秋天的天气。
秋天的天,小孩子的脸,真是说变就变。
刚刚外面明明还是阳光一片,可是,转眼间,却开始朦胧起来。
仿佛是澄澈透碧的天际里刷上了一层厚厚的涂料,沉甸甸的,重重地压在房顶上。
可是,这无边的秋意却无法影响姬冰燕的心情。
她的笑容就像是一朵正在绽放的花。
虽然刚才父亲差点儿没把她卖掉,可她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
她似乎是早就料到,父亲其实并不是真的要卖掉她一般。
想到这里,她看了看一旁的姬四绝。
姬四绝却是一脸的憔悴,夹带着沧桑的皱纹随着微微的呼吸的上下起伏着,蠕动着。
那样子,简直比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还要难看。
他将双手背到身后,望着那个中年汉子慢慢地从桌子上滑下去,倒在地上。
看着他的眼睛里慢慢地流露出惊讶和恐惧的神情,忽然就笑了起来。
这是他走进掷金山庄之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这笑,看起来虽然有些无力,有些疲惫,就好像是从嘴里硬挤出来的。
可是,笑得却是很开心,甚至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他在望着那中年汉子慢慢倒下去的时候,本来握在手中的银票也开始慢慢地落在地上,洒了一地。
散发着油墨香味儿的银票,也开始慢慢地折射出灰暗的秋色,轻飘飘的,就像是刚刚从树上飘落的树叶。
其中一张,甚至还飘到了那书生的脚下。
书生左右看了看,突然一脚踩住。
然后,慢慢抬脚,装成提鞋的样子,塞入袖子里。
那老者似乎看到了,甚至还冲着他笑了笑,道:“你好。”
那书生有些尴尬,但又故意装出一副纯洁无暇的样子,道:“你好。”
那老者道:“令堂可好,是否还一如二十年前,喜欢在江湖中乱跑。”
那书生道:“怎么?前辈认识家母?”
那老者难得地露出了笑容,道:“岂止认识,还曾有过……哦,对啦,你现在弃武从文,应该是令尊的主意吧?”
那书生微微一错愕,随即淡然答道:“是呀,在下也不明白,家父和家母以前都是凭着一身功夫闯荡江湖的,不知为何现在居然让我读书。只可惜在下武功练不好,书也读得不好,至今还没能高中状元探花,真是难见故人呀。”
那老者却道:“读书好啊,一入江湖深如海啊。燕儿,走吧。”
可是,他还走出去,脸色却突然一变。
像是遇到了什么?
他的脸突然变得很难看。
姬冰燕似乎也发现了他的异样,忙四处看了一下。
突然,她指着帘子后面那团黑糊糊的、正在晃动的东西惊恐地叫了起来:“爹,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姬四绝忽然闭上了眼睛,仿佛是想用心去感觉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只见他微微吁了口气,淡淡地道:“好像是呼吸的声音。”
姬冰燕仿佛还有些惊魂未定。
她咬着嘴唇,紧张道:“可是,刚才我已经看过了,刚刚在那个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的,难道——”
她虽然很想说,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可最终还是没敢说出来。
她刚想上前看个究竟,就见那扇帘子突然被挑了起来。
阴影晃动,慢慢地走出一个人。
这个人走过来,慢慢地蹲下去,将散落在地面上的那些银票慢慢地收拢在一起,叠好,然后,揣进怀里。
姬四绝看了看来人一眼,道:“你就是这里的大老板?”
那人虽然很想点头,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冷冷地道:“虽然我很想是,可掷金山庄的大老板却只能有一个。”
姬四绝一愣,道:“难道你不是?”
那人像是有点儿无奈,又像是有点儿落寞,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难道,而是本来就不是。”
姬四绝也微微笑了一下,道:“那你本来是什么?”
那人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淡淡地道:“我本来就不是别的什么,我只是一只大水缸,一只会走路的大水缸而已。”
这个人的肚子圆圆的,鼓鼓的,又粗又胖,真的很像是一只大水缸。
说到这里,大水缸哈哈大笑了一下,接着道,“我本来是想把你淹死的,就像是淹死一只狗那样把你淹死。”
姬四绝忽然笑了起来,道:“哦?是吗?那你为什么突然又改变主意了呢?”
大水缸撇了撇嘴,像是很生气似的,大声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才是世间最难看的人了,可没有想到,你长得居然比我还要难看。你的样子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
姬四绝笑了笑,道:“所以,你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你自己也知道,死人是根本就淹不死的,是不是?”
大水缸将自己的肚子晃了几晃,哈哈大笑着道:“我是怕你死了之后,我又成了世间最难看的人了,那多无趣呀。”
大水缸从阴影里慢慢地走出来,径直走到姬四绝的面前,用一种很奇怪,很诡异的表情望着他。
然后,他发现姬四绝也在用同样的目光望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更是奇怪诡异。
因为姬四绝忽然发现,面前这个大水缸的脸,几乎和掷金山庄的大老板李洛厌一模一样。
甚至连眼角的那几道皱纹都一样。
如果不是他事先说自己是大水缸,姬四绝肯定以为他就是李洛厌本人。
看到他的这副表情,大水缸仿佛已经猜到了他的心里正在想什么似的,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大老板长得很像?”
姬四绝并不否认。
他甚至还点了点头,道:“不是很像,几乎是一模一样。如果你没有事先说自己是大水缸,我肯定会认为你就是大老板。”
说到这里,他揉了揉太阳穴,像是想缓解一下眼前的情况带来的困惑。
随即,看着大水缸,道:“所以呢,我才会觉得很奇怪,大老板为什么还肯让你活着?假如有一天,你这个大水缸忽然变成了大老板,代替他掌管掷金山庄,代替他发号施令,甚至代替他和他的老婆上床,岂不是很不妙?”
大水缸笑了笑,仿佛是早就想到了他要说这些话似的,朗声道:“关于这个嘛,你只有去问大老板了。因为在你之前,已经有好多人都这么说了,好像也有不少人劝他把我干掉,消除后患。可是,直到现在他还让我活着,而且活得还很滋润,我也很疑惑。”
话音刚落,另外一个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你们究竟有什么疑惑想要问我呀。只要是我老李知道的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门帘再次被掀开,又进来一个大大水缸一般的人物。
这人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哈哈大笑。
那模样,那神情,那说话的口气,甚至是摸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的动作,几乎都跟那大水缸一模一样。
又或者说,是那个大水缸跟进来的人一模一样。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个人应该就是掷金山庄的大老板,李洛厌。
也就是那位名垂江湖的白衣李洛阳的哥哥,鸢肩公子李南溪的父亲。
姬四绝暗道。
话音刚落,李洛厌便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他看了看跟其他人一样愣掉的姬家父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你们是看到我之后,做出如此表情的第七千二百三十五和第七千二百三十六个人。哈哈哈,你们刚才好像说有什么事要问我吧。我老李说过的话,说一句是一句,一个唾沫一个坑,只要知道的,决不隐瞒,有什么疑惑的,尽管问吧。”
姬冰燕看着他这副蠢笨的样子,再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她看了看一脸亲和的李洛厌,又看了看像是生闷气的大水缸,道:“你们俩虽然在长相上几乎完全相同,可在做人方面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呢,让人看了不仅不觉得讨厌,反而还有点儿喜欢。而另外一个嘛,哼,一看就让人想吐。如果你让我选一个人来杀的话,我一定会杀了大水缸的。”
李洛厌摸了摸垂下来的那团厚厚的下巴,笑道:“哦,是吗?能让一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大姑娘说出这样的话来,还真不容易,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大水缸却把眼睛一斜,瞪着姬冰燕,一双铁拳握得“嘎吱”“嘎吱”作响,道:“真的吗?你坚信,你可以杀得了我吗?”
姬冰燕很不屑地白了他一眼,道:“当然是真的。我的剑法虽然不如索命青衣迅速,可要杀你大水缸,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洛厌却忽然笑了起来,冲着她不停地摆手道:“哦,不行,不行,像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是不应该说出这么吓人的话的,否则,以后很难找到婆家的,男人喜欢的是温柔细致的姑娘呀。”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姬四绝,接着道:“你是一个用剑的好手。所谓虎父无犬女,姬四绝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是江湖中有名的剑客了,我想,你这大姑娘的剑法应该已经继承了他十之七八了吧。幸好,你想要杀的人是大水缸,而不是杀我。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即使你想杀我,即使我也想让你杀我,可有个人却一定不会同意的。”
姬冰燕好像也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很有趣了,笑道:“我知道,你老婆一定不同意我杀你的。听说你有个很漂亮的老婆。你这个人虽然长得很糟糕,却并不讨人厌。恰恰相反,还很讨人喜欢。在刚刚见到你的时候,我一直纳闷,像你老婆那样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你这样比猪八戒好不了多少的男人呢。现在我终于找到答案了,如果我早生二十年的话,说不定也会嫁给你的,你实在是个很好玩的人。如果我是你的老婆,我也不会同意别人杀了自己这么好玩的老公的,而且,还是一个像我这么漂亮的女人。”
李洛厌咬了咬大拇指,调皮的像个孩子,道:“你这么说,我老婆也一定会误会的,因为一个漂亮的大姑娘要杀像我这样一个好玩的男人,好像只有两个理由,而每一个理由都会让自己的老婆吃醋的。”
姬冰燕忽然童心大发。
她走过去,在李洛厌的下巴上使劲拉了拉,笑道:“哎呀呀,真好玩真好玩,居然可以拉得下来呀。哦,对了,那你说说看,都是哪两个理由?”
李洛厌将她的小手摘了下来,揉了揉被拉痛的地方,道:“其中的一个理由呢就是,这个漂亮的大姑娘跟那个男人有仇,所以,她要杀他报仇。而另外一个理由恐怕就是,这个漂亮的大姑娘已经喜欢上了那个虽然长得很糟糕却很好玩的男人。我这个人呢,长得虽然非常难看,可是,我很善良,很好玩,而且,从来都不说谎。所以,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喜欢上我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你们这些漂亮的大姑娘可以喜欢我,可我却不能喜欢你们的。因为我的老婆本来就是世间最漂亮的女人。像我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像我这么对感情如此专一的男人,你说我老婆怎么会舍得被别的女人杀掉呢?”
听到这话,姬冰燕又笑了。
她实在没有想到,居然有男人在别人面前这么大言不惭地夸自己老婆漂亮,而且还夸得这么离谱儿。
如果不是他的脸皮很厚,就是拿肉麻当有趣。
长孙无垢也跟着笑了起来。
周围的赌客们都了解这位大老板的秉性,所以笑得更厉害。
那穷酸书生甚至在笑得时候甚至还之乎者也了一通。
可是,李洛厌却觉得这没什么好笑的。
他只是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姬冰燕,朗声道:“我知道,现在你的心里一定认为我在你面前夸自己的老婆有点儿厚脸皮,或者干脆就是在拿肉麻当有趣,可等你看到她本人之后,你就一定会相信,我的脸皮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厚,也不是在拿肉麻当有趣。”
姬冰燕又是一笑。
他双手举起,左右开弓,捏着李洛厌的大脸不停地朝两边使劲拉。
她边拉边嘻嘻地笑着道:“真的好神奇呀,你的脸不仅能向下拉,还能向两边拉,看看,简直就像是弹簧一样,真好玩。”
然后,她才忽然回过神来,道:“哦,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想见识见识你这位从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的漂亮老婆了。”
李洛厌赶紧将她那双调皮的小手摘下来,揉了揉已经被拉得发红的胖脸,仍然一团和气地道:“我想,你马上就会见到她本人了。我想,这个时候,她也应该该出来了。跟你这么一个漂亮的大姑娘聊天,我老婆一定会不放心的,所以,她一定会跟着出来看看的,呶,她已经出来了。”
话音刚落,帘子后面果真又有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