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年轻的姑娘。
年龄比梧桐小了那么一些,身子也比梧桐单薄了一些,又白又嫩又瘦。
她的整个人就像是一根雪后初晴的屋檐上吊着的冰溜子,折射着阳光,却有一种清冷的美,孤高绝尘。
她的身上穿着一件金丝缀花的白色长衫,外面罩着一件蓝色的柔软丝袍,就像是盛开在冰原上的一株白玉兰。
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脂粉。
长发只是随便地用一根绢丝束着,挽了个发髻,插了根梨木的簪子。
素面略显苍白的脸上,却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这样的姑娘,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而是长期幽闭闺房里,执画扇、描娥眉、写情诗,偶尔和丫鬟到花园里扑蝶、游春。
蓝玉棠知道,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更何况,此刻她的手里拿着的,不是女红、画笔,而是一摞金铢,正在叮叮地摩擦着,发出诱人的清脆。
她所在的赌桌,与蓝玉棠刚刚所在的赌桌,隔着好几张桌子。
再加上蓝玉棠刚刚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赌桌上,所以,便没有注意到她。
现在,他所有的钱都已经输光,甚至连自己也典当了出去,心思已经放松,所以,便有时间去观察这个让人人发疯、发癫的赌坊来。
然后,他便像是发现了传说中的宝藏似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个姑娘打量起来。
李洛厌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道:“这位就是我刚刚跟你提起过的红柳姑娘,销金窟的头牌,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蓝玉棠忙不迭地点头:“嗯嗯嗯。”
李洛厌大手一挥,道:“既然有兴趣,就赶紧去征服她吧。要不然,等会儿她输光的时候,你就没有机会了。”
蓝玉棠道:“为什么?”
李洛厌道:“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红柳姑娘,每天都会过来玩几手。可红柳姑娘的玩牌技术确实不怎么样,所以,常常输。而她那些追随者为了讨好她,就会在她输光之后邀请她,参加必赢的赌局。”
蓝玉棠道:“必赢的赌局的意思是不是,赢了是她的,输了是那些追随者的。”
李洛厌道:“可红柳偏偏觉得这样必赢的赌局实在无聊,可那些追随者还是乐此不彼,邀请不断,所以我才劝你趁着她还没有赌完,抓紧时间征服她。”
蓝玉棠道:“她不是你销金窟里的红姑娘嘛,你吩咐一声,让她过来就行了嘛。”
李洛厌却连连摇头道:“我可吩咐不了她。这位姑奶奶虽然名义上是我手下的姑娘,是我的乖女儿,可脾气却比我这个大老板还要大。而且,她当时只是跟我签了卖身还债的契约,可没有说要听我的吩咐。”
蓝玉棠一时哑然,仿佛没听懂他这话中的弯弯绕绕,但大致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红柳不怎么听他的话。
李洛厌叹了口气,缓缓地道:“退一步说,我即使以大老板的名义,吩咐她过来伺候你,可得到冷冰冰毫无感情的她又有什么意思呢。通过自己的魅力和小手段,亲自征服她,融化她,才够味儿嘛。”
蓝玉棠嘿嘿笑道:“说得也是。”
他将李洛厌面前的酒壶一饮而尽,刚想趁着酒意过去征服红柳,却听得李洛厌又提醒他道:“不过要小心呐,我这个乖女儿脾气怪得很,像个冰峰一样,小心被冻僵喽,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蓝玉棠道:“你忘了我的绰号叫做凤凰嘛,凤凰浴火,正好将冰峰融化,我们这是上天注定的冰火奇缘嘛。”
说完,便微笑着朝红柳走了过去,笔直地走向这座冰山。
他走到红柳的身边,停了下来,张了张嘴,似乎在考虑该用什么借口接近她。
最终什么也没想出来,一时僵在那里。
周边早就对红柳蠢蠢欲动的赌徒和追随者们,似乎也意识到了又来了一个竞争者,全都用一种敌对的眼神看着他。
蓝玉棠讪讪地冲着他们一拱手,道:“各位好呀,大爷你好,大哥你好,大姨子你好,红柳姑娘你好……”
这借口,真是绝妙。
众人嘘了他一下。
红柳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的故意搭讪,并没有回头看他。
因为此刻她纤柔美丽的手上,正拿着一叠金铢当做筹码,考虑着自己接下来究竟是该押大,还是该押小?
庄家也已经开始在摇骰子,哗啦啦犹如天籁,然后“砰”的一声,将宝匣摆下,大喝道:“有注的押注,不押注的闭嘴!”
红柳还在考虑着该押什么,蓝玉棠却凑了过去,冲着她眨了眨眼,然后,在她耳畔轻轻地道:“红柳姑娘好,在下蓝玉棠,人称玉面郎君赌场小霸王,凭直觉,我觉得这一注应该押小。”
话音刚落,只听得“啪”的一下,红柳手里拈着的那叠金铢如数押了下去。
不过,却押在了“大”上。
然后,回头狠狠地瞪了蓝玉棠一眼。
那神情,确实如冰峰般冷寂,冻得几乎将嘴巴凑在她脸上的蓝玉棠猛然打了个激灵,不由地后退了几步,差点儿跌坐在地上。
他被人嫌弃地推到了一边。
赌场里的人似乎都已经知道了他刚刚全败的“光辉战绩”,像是躲避晦气似的,纷纷闪到了一边。
红柳憎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看着庄家。
此刻,庄家已经开始在摇骰子了。
只听得哗啦啦一阵清脆的骰子撞击声凌空乱响,然后又是“砰”的一声干脆的声响顿在桌面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意到骰子上面。
庄家像是做足了派头和悬念,像是对众人的表现很满意,便在众人的期盼中,大喊了一声,道:“开!”
宝钟揭开,赫然是三个“六”。
“豹子,大小通杀!”庄家得意地睥睨众生,然后将桌面上的金铢银毫如数揽到了自己的面前。
众人骂骂咧咧一片。
后来不知道是谁想起了蓝玉棠这个“晦气桶”的存在,自己刚刚的手气明明好得很,谁知道她一过来就被通杀,肯定是他将晦气带了过来,便出言不逊。
如果不是蓝玉棠忍辱负重的姿态做得足,估计早就被唾沫星子和拳头给招呼了。
红柳仿佛也被这气氛感染,再次狠狠地瞪了蓝玉棠一眼,然后,转身走开。
刚刚,她已将手里所有的筹码都押了上去。
赌场的规矩,现金交易,绝不赊欠。
当然了,凭着她销金窟头牌的鼎鼎大名,如果她想继续赌下去的话,相信会有不少的冤大头会主动送钱给她玩的,可是,她却像是玩够了,抑或说,她是一副谁也看不上的样子。
一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红柳姑娘,怎么不玩了?”
“红柳姑娘,我家公子在柜台上为你寄存了一万个银毫的筹码,请你……”
“红柳姑娘,我们家老爷正在天字号包房,邀请您过去试试手气,赢了算您的,输了算他的,我们家老爷……”
“红柳姑娘,我……”
红柳却谁也不理,只是冷着脸,继续往外走。
冰山,似乎已经变成了火山。
李洛厌正坐在柜台后面,拈着个酒杯,在那里微观着这一切。
红柳经过的时候,欠了欠身,道了声万福,“干爹。”
李洛厌还是那副套话,“乖女儿,今天手气怎么样?哦,看你的样子,手气应该不怎么样?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然后,看到跟在后面像只斗了败仗的公鸡般的蓝玉棠,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冲红柳道:“那个小子八成是被冻着了。来,来,来,乖女儿呀,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这位是蓝玉棠蓝公子,刚刚把卖身契签给我了,以后你要打要杀要跪还是要端洗脚水,随你怎么高兴怎么来。”
听到这里,红柳停下,转身,用冰峰般的目光将蓝玉棠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斜着眼白道:“你就是那个不死凤凰?”
蓝玉棠大喜,心道,“有门儿。”
然后,快步走了上来,冲着红柳一躬身,道:“正是小可,在下的贱名,不知是如何入得姑娘贵耳的?”
红柳冷哼道:“呵,你的贱名,确实如雷贯耳。如今的江湖中,谁人不知道你撬了好朋友索命青衣的墙角,带着他的未婚妻私奔了,然后中途又将她给抛弃了,将索命青衣给彻底激怒,此刻正在被满江湖地追杀着!你居然还敢到处跑?”
蓝玉棠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谣言已经升级成了这个版本,才一天多的时间呐,不知道是哪个破嘴给传的。再这么传下去,估计索命青衣会把谣言当真,那自己可就真的没有好果子吃了。
他一时语塞,居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红柳看了看他,继续冷冷地道:“江湖人传言说,你之所以将撬来的索命青衣的娇妻中途舍弃,是因为你花花公子的风流病又加重了,居然在管城、荥阳、郑县这个几个地方,诱拐了几个未知少女、成熟少妇,正在被这个县的衙役联合起来缉捕来着。哈,那你一定要小心了,我干爹的这掷金山庄,可是有名的鱼龙混杂之地。索命青衣虽然今天一大早就走了,可是,那些被官府的赏金染红了眼的衙役和赏金猎手们,可说不定此刻就躲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等着抓你去领赏呢。”
蓝玉棠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特别是听到她最后那句话,更是背心一凉,人心叵测,钱财迷人眼,这种事儿确实有人干得出来,看来自己还是不要如此招摇才是。
想到这里,他左右看了看,越看越觉得这里密探密布,每个人都像是过来捉拿他去官府领取花红的赏金猎手。
看到他这副样子,李洛厌像是很满意似的,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冲着他道:“小伙子,怎么样?吃瘪了吧。”
蓝玉棠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李洛厌冲他摆了摆手,冲着红柳道,“乖女儿,累了一天了,先回去歇着吧。今天销金窟那边呢,可能还有贵客光临,你回去准备一下。据说要来的这位,可是帝的要员,要尽心服侍才对。”
说到这里,又指着蓝玉棠道:“这位是我刚刚收服的小兄弟,虽然暂时还没有给他安排职位,但今后一定会成为父的左膀右臂,让他送你回去吧,省得路上有人又生事端。”
蓝玉棠一向是个听话的人。
听到李洛厌这么说,他立刻跟上已经走出去的红柳,追了上去。
边走还边回头冲李洛厌抱拳,做感谢的手势。
一直作旁观状的梧桐,实在忍不住了,叫住了他,笑道:“我说小兄弟,还不死心呐,这可是座冰山,你真的要去爬?前途多艰难呐,还不如留下来,陪陪姐姐我。姐姐我可是座火山温泉,可以让你泡哦。”
蓝玉棠打了个激灵,道:“我不怕冷,最怕热,害怕被你烫着。”
然后,逃之夭夭。
梧桐在后面冲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道:“爬冰山不仅会被冻着,说不定还会被摔。小心摔得尸骨无存,到时候还要麻烦姐姐我给你收尸哦。”
说完,发现大厅中的众人都在盯着自己。
而其中最亮的一束光,则是来自赌桌前的某位中年书生。
中年书生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件心仪已久的玩物,带着点儿倾慕,带着点儿渴望,甚至还带着点儿狠戾。
接下来,梧桐则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侧目的动作。
他居然向那位中年书生,伸出了……中指。
众人立刻将目光投到那中年书生的身上,看他会做何反应。
中年书生没有任何反应,严肃正经得像个道貌岸然的教书先生。
然后,众人又看着梧桐。
梧桐则做出了一个让人咂舌的动作。
她居然伸出舌头,在伸出的中指上舔了舔,用某个时代常用的词汇来形容就是,要多咸湿有多咸湿。
众人又再次将目光落在那中年书生的身上,看他的反应。
中年书生仿佛有些坐不住了,故作声势地清咳了一下。
众人再次看向梧桐。
梧桐则哈哈大笑,用另一只手的掌心,将伸出的中指掰弯下来。
众人齐声:“吁!”
整个掷金山庄都是欢乐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