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不凡猜得没错,此刻,外边确实已经开始发生了变故。
虽然还没有完全表现出即将发生变故的任何迹象。
可是,看不出有任何发生变故的迹象才是最要命的变故。
这种变故往往会要命。
风家大院里仍然还很平静。
那些前来道喜的各种各样的人,仍然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向风一飞问好,道喜。
风一飞一身大红的吉服,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带着新人特有的幸福笑容,和那些前来道喜的人搭讪着。
时而躬身作揖,时而拱手迎答,时而和几个老熟人相互寒暄着几句玩笑话,忙着向里面的酒席上让,时而命下人赶紧斟茶递水。
你可别看此刻的风一飞那张合不拢的嘴巴老是笑嘻嘻的,就像是真的被眼前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似的。
其实,他的心里万分明白,在这些口口声声要祝他“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的人群当中,有不少人是让他来断子绝孙,夫妻分离的。
想到这里,风一飞快速地扫了一眼眼前涌动的人群,犹如高空盘旋的秃鹫在搜索着地上的猎物。
然后,他的心里开始不停地嘀咕道:“雷家的人,怎么到现在还都没有露面?难道雷庭恩真的不愿意在他的女儿的大喜之日来捣乱,还是他们另有阴谋?他们究竟有什么阴谋?应该开始行动了吧。”
可是,他却又接着想道:“哦,也许因为他们也知道,卓不凡早就有了缜密的安排,所以,雷家的人才不敢轻举妄动的。”
一想到卓不凡,风一飞心中的那块石头就立刻落在了地,心里塌实了不少。
就像是忽然靠在了一块摇撼不动的岩石上,安然,沉稳。
他暗暗地对自己道:“现在,既然有卓不凡在我的身边,雷家的人就是邀遍天下的众高手,又有何惧?”
卓不凡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他信任卓不凡。
他对卓不凡有绝对的信心。
所以,风一飞又开始乐呵呵地在一声声道贺声中,不停地点头,不停地道谢,就像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似的。
而那些前来道贺的人,一个个也都是红光满面的,就跟今天是他们自己娶媳妇儿似的。
他们先是跟新郎说了几句吉利话,然后,就急不可待地来到风府分馒头和烧酒的地方,领取二十个白面馒头和一斤烧酒。
他们脸上的笑容绽放得更加灿烂了。
——假如天天有人娶媳妇儿分馒头烧酒,就是给个皇帝的宝座也不换呀。
那些从很远的村镇赶来凑热闹的闲人帮汉,直到他们将白面馒头和烧酒领到手里之后,还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脑袋,以为这是天方夜谭,以为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儿的。
不过,等到他们发现拿在手里的馒头都是上等的白面蒸出来的,壶的烧酒是风家的酒坊里的特制的嘉酿之后,才知道,这确实不是在做梦。
他们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无不兴高采烈的,就跟自己马上就要入洞房了似的。
于是,人越挤越多,前来道喜的人也越来越多。
什么样的人都有,所以,什么奇怪的事情也都有可能发生。
而这些人当中有的不仅奇怪,而且,奇怪的还能吓你一跳,吓你一大跳。
其中,就有一家三口。
那女儿得了癫痫病,疯疯癫癫的没有一点儿正形。
只见她那灰蓬蓬的脑袋老是歪向一边,就像是被人拧坏了零件的机器。
一尺多长的鼻涕就像是吊死鬼伸出来的舌头,向下拖着,又像是两条爬出洞穴出来觅食的大青虫。
而那件已经分不清原来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上,更是惨不忍睹,胸前湿了一大片。
上面也不知道是口水,还是鼻涕,粘乎乎的,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不仅如此,她老是冲着你不停地傻笑着,还不时地冲着行人伸出舌头,舔着厚厚的嘴唇,扮鬼脸。
玩的高兴了,又“哧溜”一声,将拖下来足有一尺长的鼻涕又原封不动地吸了回去。
就像是受到惊吓重新缩回到壳子里的乌龟。
她的这副脏兮兮的样子不仅让人觉得恶心,长得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就像是一个多年没有洗过的布娃娃。
而她的手里,左边牵着一个中年女人,右手牵着一个中年男人。
这两个人大约都在五十岁上下的年纪。
虽然还是壮年的时期,可是,看起来却是那么得年迈而苍老。
就像是长期经受着什么样的磨练,所以,才未老先衰的。
他们的脸上皱纹堆积,表情木讷,眼神憔悴,显现出一副对生活,对人生都已经毫无兴趣可言的无奈。
可是,当他们在看着这个癫痫的女儿的时候,眼睛里却突然发散出一种天底下最伟大的、最温柔的光,就像是在看着一件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记得东方的某位智者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
他说,爱情和亲情不同,亲情爱其强,更爱其弱,一个瞎子,一个跛子,一个傻子,父母会更爱他,会加倍地去呵护他。
可是,爱情则只爱其强,不爱其弱。
现在看来,这位智者真是言之有理。
那个疯女子或许是被风家的热闹气氛所感染吧,好像很高兴。
她挥舞着宽大而脏兮兮的衣袖,学着蝴蝶翩翩起舞的样子,原地不停地转着圈子。
转到高兴处,忽然两臂展开,飞回那对中年夫妇的中间,搂着他们的肩膀,冲着那些围观的人群嘿嘿傻笑着。
笑完了,使劲舔了一下那厚厚的、有点儿发紫的嘴唇,将头偏向那个中年男人的一边,憨憨地喊了一声“娘”。
然后,再将头偏向那中年女人的一边,用同样的口气憨憨地喊了一声“爹”。
她这种位置颠倒的称呼立刻逗引起那些围观人群的一阵阵哄笑,就像是在看沿街卖艺的猴子耍把戏一般。
那个被疯癫女子一直牵在右手里的中年女人假装生气地打了一下女儿的手,细声细气地道:“红艳艳,我的好女儿呀,我的宝贝女儿红艳艳呀,怎么又说傻话了,你看看,人家都在笑你了,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吗,你应该叫我娘,我才你的娘呀,乖乖,快点儿叫我娘呀。”
可是,那个疯女子仍然是把头一歪,憨憨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又笑嘻嘻地叫了一声清脆的“爹”。
而那个一直都被她牵在左手里的中年男子,也假装生气地打了一下她的手,温柔地纠正她道:“我的宝贝,我的红艳艳,爹的好宝贝乖女儿呀,你娘说的对呀,你又错了,我才是你爹,快叫呀,快叫我爹呀。”
可是,红艳艳却仍然舔了一下她那厚厚的犹如发霉的腊肉般的嘴唇,将拖下来的那些长长的,绿绿的鼻涕又“哧溜”一声,吸了回去,像是品尝美味似的砸吧砸吧嘴,然后,“咕噜”一声咽了下去,还傻乎乎地一笑,冲着他又清清爽爽地叫了一声“爹”。
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叫得更加清晰,更加干脆,声音也比刚才大得多。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疯狂地笑。
他们好像从来就没有遇到过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似的,仿佛觉得,如果现在不笑,以后恐怕就没得笑了。
所以,他们一个比一个笑得响亮,一个比一个笑得厉害。
典型的一帮闲汉的嘴脸,没有一点儿道德修养水准。
可是,大家只顾得笑了,却没有注意到,那一对中年夫妇的眼睛中已经露出了杀机。
眼角边的肌肉隐隐抽动着。
这是他们要杀人的征兆。
只是不知道这次要死的是谁?
可是,大家只知道笑,只知道这个又疯又癫的女子的言语和行为都很好笑,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些。
这一家三口,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很不自觉地吸引众人的目光。
他们走到哪里,人们就跟到哪里。
追着他们看,追着他们笑,甚至故意用各种无耻卑鄙的言语故意挑逗那个疯癫的女子,让她哭,让她笑,让她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让她做出各种奇怪的表情,然后,自己再哈哈地一笑。
他们仿佛都忘记了自己来风波里集市上是来向风家的大少爷祝贺,来领取二十个馒头和一斤烧酒的。
那疯疯癫癫的女儿在前面走,像是老牛耕地的时候拉犁铧那样拉着自己的父母,一脸的自鸣得意。
而那对中年夫妇呢,就那么任由自己的疯癫女儿拉着,随着那疯癫女子的动作行为做出相应地反应。
有的时候,那个疯癫女子会飞快地奔跑着,双手张开,并且随着跑起来的步子开始一高一低地变化着,张合着,就像是在学那些在天空中的小鸟们练习飞翔,又像是在学着老鹰抓小鸡。
有的时候呢,飞快地奔跑着,跑着,跑着……
一个不小心,脚底下就会突然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
然后,她的身体也就会很不自觉地向前扑倒,引得被她牵引在手里的双亲也跟着都栽了个跟头,灰头灰脸的,成了一对名副其实的土老冒儿。
在人群中,这一家三口被人完成当成了猴子耍把戏来看。
人越挤越多,围着观看的人群的队伍也就越跟越长。
后来,不知不觉的,就一直涌到了风家的大门前。
风家本来就已经够热闹的,现在又有了这么有意思的一家三口加盟,就变得更加热闹了。
仿佛他们是风家故意请过来助阵衬托喜庆色彩似的。
可是,这三个人并不是风一飞请过来的。
如果风一飞知道了这怪异的一家三口是谁请过来的话,那么,他脸上的笑容也许就不会这么灿烂了。
因为这三个人既不是给来给他道喜的,也不是来给他助阵衬托喜庆色彩的。
这三个人根本就是从十八层地狱跑出来的魔王,要他的命的。
迎了大半天的客人,风一飞好像有点儿累了。
现在,他的脖子也酸了,肩膀也酥了。
两条腿因为站得太久的缘故,变得就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
在迎来送往了一批又一批客人的间隙里,他微微转了转他那几乎已经僵硬的脖子。
他抬头望了望门前那挂着红色福结的牌匾,就看见那只柔软的、细腻的太阳正无力地顺着山坡往上爬。
那懒洋洋的朝阳简直就像是刚刚被深潭里的水洗过了一般,只让人觉得无比清凉,而没有任何的暖意。
院落挨着围墙的地方,有棵梧桐树。
高高直直的树身,又粗又壮,直插云霄,也不知道已经活了多少年了。
在风一飞的记忆里,当他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它就好像就已经有现在这么粗,这么高,这么壮了。
梧桐树虽然有顽强的生命力,可是,仍然经不起这深秋悲风的摧残。
在这深秋的季节里,它早已没了枝叶,光突突的。
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笔在天空这块大布上写出的一个苍劲的“大”字。
在这棵梧桐树的旁边,是一棵香樟树。
这棵香樟树仍然无法猜出它具体的年纪,依然那么葱郁,繁茂,枝叶茂盛。
虽然已经是深秋的季节,可仍然如盛夏般的浓郁。
也许这是它比梧桐树更加顽强的一个见证吧。
这两棵树就这么紧紧地挨着生长在一起,几乎遮住了风家的大半个院子。
犹如张开遮风避雨的大伞。
也许风家就是在它们的庇护之下,才能够在风波里生存这么多年的。
风一飞看着这两棵年迈的树,忽然叹了口气,仿佛是从它们的身上看到了风家的先祖创立府邸的艰辛。
他的嘴唇动了动,刚想感叹些什么,就看见,一只白色的、团状的东西忽然从后院里窜了出来。
从那棵梧桐树上又飞快地窜到那棵香樟树上。
然后,就没了踪影。
就像一只巨大的、缩着翅膀的白鸟。
又像是一只巨大的蚕茧,倏然飘过的时候,带动的微风中弥漫着腥臭的气息。
风一飞猛然一惊,知道后院里可能已经出了什么不可预知的状况。
可是,他却没有惊慌。
他甚至连一点儿要惊慌的意思都没有显现出来。
因为他知道,后院里,有卓不凡在主持着大局。
——有卓不凡在,就一定会没事的。
他相信卓不凡对他的忠诚,他更相信卓不凡的能力。
在看见那只巨大的白色的茧子消失在樟树那仍然葱茏的密枝中的时候,他没有声张。
他甚至还故意做出一些夸张的表情和奇怪的动作,将人们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好让他们不去看从头顶上飞过的那只巨大的茧子。
因为他不想让那些前来道贺的亲戚朋友知道,此刻正有人从一棵树上跃到了另外一棵树上,悄悄地隐匿了起来。
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
大喜的日子里,他不想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慌乱。
他只想能够平平静静地拜完了堂,送走客人,然后再来解决隐匿在葱茏的樟树的密枝里的那只奇怪的东西。
正想着,就见风府的大门前突然变得喧嚣沸腾起来。
他转身一看,就看见一对中年夫妇被一个疯疯癫癫地女子牵着,正朝他走了过来。
当他们走上第一个台阶的时候,就见那个中年男子快走几步,抢到风一飞的面前,朝着他拱了拱手,满脸的谦和之色,道:“恭喜新郎新娘鸾凤和鸣,白头到老,富贵荣华,与世长存。”
风一飞忙双手抱拳,还礼道:“多谢,多谢。”
那中年妇女也走上来,朝着他道了个万福,笑道:“恭祝新郎新娘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风一飞赶紧相扶。
他的手虽然没有扶着她的胳膊,却明显的感到一股逼人的气息。
犹如冷风热浪般地袭了过来。
这种逼人的感觉,甚至比那中年男人的还要强烈。
如果说那中年男人是一座火山,虽然已经积蓄满了能量,但仍然隐而不发的话,那么这中年妇女则是已经喷发出来的灼热岩浆了。
这种灼人的感觉虽然在一刹那间就消失了,可风一飞还是给吓了一跳。
他脸上的笑容虽然依旧那么得灿烂,心里却已经吃惊致极。
他微微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暗忖道:“这一家三口行动古怪,来历不明,敌友难分,要小心应付才是。虽然他们极力装出一副下里巴人的样子,可在举手投足之间却显现着内家功夫都已经达到了极高的造诣的境界。”
他们的易容术虽然很高明,几乎看不出来任何的痕迹来,风一飞却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其中的破绽。
他们肯定是易了容,改了妆的。
这就让风一飞觉得更是敌友难分了。
如果他们真的是雷家派来突袭他的高手的话,那么,他还真的应该小心应付才是。
刚才的那招借助恭贺而当面使出的“隔空拂云手”,肯定是要发动突袭的前兆了。
可是,如果他们是卓不凡邀请来助阵的江湖中的朋友的话,那么,刚才的交手定然是在试探我的功夫和定力了。
这三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江湖中会“隔空拂云手”招式的又有哪些人?
究竟应该做好反击的准备,还是应该以礼相待?
风一飞还在想着该做出什么样的应对措施的时候,就觉得身后忽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抢到他的面前。
——是卓不凡。
卓不凡朝着那对中年夫妇微微施了一礼,朗声道:“今日是我家公子的新婚之喜,承蒙各位朋友赏光,我们公子以及卓某不胜感激。三位请,这边请。”
说着,向里一让。
风一飞冲着他微微一笑,暗暗称赞卓不凡精密的安排。
这个时候,卓不凡突然挡在他的面前,不但可以防止来人的突袭,而又不失礼节,心下不由宽慰。
这一对中年夫妇究竟是敌还是友,他相信卓不凡一定已经有了应付的办法了。
——虽然他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办法。
卓不凡在向里让这一家三口的时候,目光却飞速地扫了一眼全场。
门前,确实围着不少神色诡秘的人。
而其中一个,却又让人猜不出真正的身份。
那是一辆马车。
车辕上横坐着一个世家公子模样的人,正冲着他微微笑着。
车厢上挂着帘子,看不出谁人。
卓不凡并没有迎上去。
既然人家没有露面,自己也没必要上去。
他神色微微一顿,转身进去。
而那车厢里却传来一个清脆的女人的声音:“事情越来越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