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棠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初升的旭日阳光有些刺眼。
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用衣袖遮住阳光,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他昨天晚上虽然喝了很多酒,但他还是可以记得,这里绝对不是昨天晚上他喝酒的那个房间。
蓝玉棠使劲摇了摇脑袋。
头很痛。昨天的酒,喝得确实有些多。
他又揉了揉眼睛。
眼睛酸涩肿痛。
他扭头四周看了看,发现此刻正躺着的这个房间,干净,奢华,充满暧昧的味道。
这是哪里?
自己昨天晚上明明是在地下的神秘暗室里喝酒的,为何此刻会躺在地上的房间里?
一切,就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摇摇晃晃地坐起身,套上靴子,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踉跄着走到窗前,发现外面已经被黎明时熹微的暑光笼罩。
院落里种满了各式花树,树梢和房顶,正有不知名的秋鸟啁啾婉转。
蓝玉棠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似乎想出门,查看情况,却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
蓝玉棠浑身的肌肉,猛然绷紧。
但随即又松懈下来。
因为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终于醒了……哎呀,真是谢谢老天,你……已经没事了吧。”
蓝玉棠一扭头,就看见了红柳。
此刻的红柳,云鬓蓬乱,衣裳不整,明媚的眼波也满是红丝,像是一夜都未曾合眼。
蓝玉棠握着她的柔荑,笑道:“怎么是你?”
红柳对自己刚刚的失态,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将手收了回来,拂了拂鬓边的发丝,道:“你还好吗?”
她的语气轻缓,语气温柔,态度若弱风扶柳,与之前那个动不动就要打人耳刮子的销金窟红倌人,完全判若两人。
蓝玉棠好像也才回味过来,被她这突然的变化,吓得脸色微变,连连后退,道:“姑娘,好好说话,你这样,我害怕?”
红柳冲他柔媚一笑,娇嗔道:“你瞧你这个人,怎如此不知好歹。可知这一夜,我有多担心你,一夜都没睡着。”
蓝玉棠还是有点儿没适应她的态度转变,赶紧转移话题道:“敢问这是哪里?”
红柳顿足道:“你这呆子,我就在这里,你说这能是哪里,当然是销金窟了。”
蓝玉棠又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道:“山中别院呢?地下密室呢?美人尚书呢?我怎么会在销金窟?”
红柳蹙眉,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一只喝多了晕头的醉猫,道:“什么山中别院美人尚书?只知道胡说八道,不知所云。昨天晚上,我在前院招呼完客人,一回房间,就发现你像个死人一样,醉倒在我的房间,一直到现在才醒。”
蓝玉棠五指蜷曲,轻轻扣着自己的脑门儿,仍然一副不可置信的口气,喃喃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然后,又四周看了看,确信这里确实就是销金窟,这才叹气道,“究竟怎么回事?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个梦?不可能呀。”
红柳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脑门儿,娇嗔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八成是迷魂汤灌多了,到现在还没醒。”
然后,突然扑上去,毫无征兆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抬着眉毛,看着他,咯咯笑道,“是不是梦?”
疼,很疼。
不是梦。
蓝玉棠摸了摸脖子,虽然没有出血,却能够感到,上面留下了清晰的牙印。
他摸着那一排甜蜜的“印记”,突然觉得有些小幸福。
然后自己安慰自己,看来昨天真的喝多了,做了个梦。
但那梦,似乎也太真实了一些。
红柳转身,倒了杯暖暖的茶,双手捧着,放在他的掌心,柔声道:“来,喝杯热茶,醒醒酒吧。”
蓝玉棠抿了一口,看着她,笑道:“我不渴,我好饿,我想吃东西。”
红柳微微抬起下巴,看着他,道:“你想吃什么?”
蓝玉棠看着红柳,突然有些情不自禁,有些想入非非,道:“你。”
——早晨的时候,男人的冲动总会高一些。
红柳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不怀好意,娇嗔道:“你果然不是个好人。”
蓝玉棠一脸无辜地道:“怎么不是好人了?我刚才只是想说,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笼蒸得流油的灌汤包子,一碗热辣香辛的牛肉辣汤,一盘炸得金黄酥脆的油馍,一碟腌得嫩翠可口的水萝卜条,几个卤得透亮的鸡蛋。”
红柳戳了戳他的鼻尖儿,娇笑道:“你呀你……”
然后,便像是只温驯的小猫般,笑着去准备了。
出门之前,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指了指梳妆台,道:“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那里有一封信,好像是哪个姑娘给你的。”
说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走了出去。
蓝玉棠挠了挠头,看着红柳的背影,不知是祸是福。
他想着,叹着,转身走向梳妆台。
那里,果然摆着一封信。
信纸是上好的薛涛小笺,上面用女性特有的雅致,写着一行小字:“今日巳时,庭园静寂,盼君移玉,妾当迎君于亭中。”
又出来个女人,会是谁呢?
蓝玉棠拈着信,仿佛陷入了思考。
现在,将近巳时。
巳时,是销金窟最安静的时候。
经过一夜畅饮和欢娱的人们,刚刚进入梦乡。
风也好,云也好,阳光正好。
蓝玉棠对着铜镜,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走出房间。
置身其中,蓝玉棠才知道销金窟的大。
他在院子里兜兜转转,仿佛进入了迷宫。
四下不见一个人影,听不见一丝人声,甚至连猫、狗等也不叫不吠了。
只有微风穿过庭院,发出一阵阵温柔的丝丝,就像是枕畔情人的呼吸。
蓝玉棠此刻置身的地方,是一处极大的院落。
深秋时节,菊花满园,各色菊花,围绕着亭台、楼阁、照壁、厢房等,或种于地表,或置于瓦缶,“都胜”“御爱”“玉球”“玉铃”等菊花名品以及海外名品“新罗”,以各种独特的姿态,争相夺艳。
菊花开得最茂盛的地方,是一处朱红长亭。
亭下,正有个俏丽的身影,翘首以待。
晨风吹起她的衣袂,阳光洒落在她的发丝之上。
看到此姝,蓝玉棠突然神色一怔,有些意料之外,还有些意料之中。
这人,居然是那位原本已经陪着索命青衣踏上大光明城征途的长孙无垢。
蓝玉棠振衣而起,朝着她信步走过。
长孙无垢,此刻也早已瞧见他了。
她冲着蓝玉棠招了招手。
蓝玉棠走过去,看着长孙无垢,久久没有说话。
长孙无垢走过来,看着蓝玉棠,热情地招呼道:“你好呀,小凤凰。”
蓝玉棠却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好呀,大光明城的城主大人。”
长孙无垢抬起了头,有些愕然,像是被他这话给吓到了,嗔怪道:“喂,坏鬼书生,说什么呢?”
蓝玉棠看着她,像是要看透她内心真实的想法,看穿她真实的面目。
他在眼前这张漂亮、端庄、可爱、机灵而又透着重重神秘面纱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被揭破真实面目后的惊慌失措、恼羞成怒,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和微笑,以及处事不惊。
蓝玉棠实在无法想象,这张年轻漂亮的少女的脸,居然就是那位名震江湖二十年,曾打败了有“天下名剑共主”之称的剑三十的大光明城城主。
他的口气变得更加冷淡,深沉,哼道:“大光明城城主,你自己不是已经承认的吗?”
长孙无垢道:“我承认什么?”
蓝玉棠道:“承认你是大光明城城主,就在昨天晚上,在后山的山中别院。”
长孙无垢将他一把推开,后退半步,用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他,道:“什么山中别院?什么大光明城城主?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
蓝玉棠看着她,一瞬不瞬地。
好久,才突然露出一个诡秘的笑,道:“你,真的不懂?”
长孙无垢嗅了嗅,仿佛被他身上的臭气给熏到了,轻摇着手,扇了扇,道:“看你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肯定是又喝多了吧,难道你不知道,我昨天早上就跟着你的那位好兄弟,已经上路了。”
蓝玉棠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脚下,似笑非笑,仿佛在道:“你既然已经上路,为何现在却站在我面前?”
长孙无垢白了他一眼,道:“我回来,是有原因的?”
然后,才像是突然回过味儿来似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凑,一把抓住蓝玉棠的衣襟,用一种惊讶而又兴奋的表情,朗声道,“你的意思是说,昨天晚上你已经见过了大光明城城主?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蓝玉棠将她的手拿下来,拂了拂被她抓皱了的衣襟,云淡风轻地道:“她是个非常漂亮、迷人的女人,风采优雅,武功高深莫测,行为举止,却又充满邪气,与所谓的光明,没有一点儿关系。”
长孙无垢摸着搭在胸前的长发,将自己浑身上下看了看,点了点头,道:“你说的这个人,好像跟我确实有点儿像。”
蓝玉棠继续道:“她在出现的时候,蒙着面纱,似乎不想让人看出她的真实面目。可是最后也不知道是为了挑衅,还是为了震慑,当然也有可能是勾引,她居然对着我,将面纱摘了下来。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她居然就是原本已经陪着索命青衣上路的你,长孙无垢,长孙姑娘。”
长孙无垢撇了撇嘴,道:“你不会瞧错了吧?你刚才也说了,你在见到她——或者说见到‘我’的时候,是在昨天晚上。喂,是晚上呀,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你是蝙蝠吗,可以在夜间视物吗?”
蓝玉棠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异常坚定地道:“我这双眼睛,虽然不能像蝙蝠一样在夜间视物,但一向过目不忘。如果你说我会认错骰子,那我认了,但你说我会认错你这个独特立行的姑娘,绝对不答应。”
长孙无垢居然装出了一副乖宝宝的模样,脚尖儿顶着脚尖儿,两腿并拢,扭捏着衣裙,嘟嘟囔囔地道:“也许,你见到的那个姑娘,只是跟我长得很像而已。难道你不知道,这世间长得相像的人多了去啦。也许,明界的人,为了除掉我,故意易容成我的模样,栽赃陷害也说不定。”
然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瞪着蓝玉棠,大声道,“你说大光明城城主,是个年轻的姑娘?”
蓝玉棠点头。
长孙无垢像是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声音高亢得就像是练功走了火入了魔,道:“这怎么可能?她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击败了名震江湖的剑三十,也就是说,她现在怎么也得有四五十岁了。”
蓝玉棠笑道:“说不定她驻颜有方呢。你也知道的,江湖中有很多那种练过之后,就能让人永远不老的功夫。”
长孙无垢白了他一眼,冷哼道:“如果你找到了这种功夫,拜托你一定要教教我,我呢,最害怕的事儿,就是变老。每次一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一个掉光了牙的老太婆,瞬间就不想活了。”
蓝玉棠仿佛也知道,让她承认自己是大光明城城主是不可能的了,便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进行纠结,道:“你不是说,你昨天早上就已经跟着索命青衣上路了吗,现在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然后,突然脸色大变,道,“我听那个坏鬼尚书说,大光明城里都是女人,而这里也是女人,难道这里也像归云庄一样,是大光明城的分舵?”
长孙无垢的脸上突然现出紧张的神色,道:“其实,昨天早上我们并没有真的上路。”
蓝玉棠吓了一跳,赶紧四处看了看。
见索命青衣没有进来,他才稍微舒了口气。
他可没有忘记,索命青衣跟他的那个约定,虽然只是演戏,但他对自己的追杀,却会使出全力,一旦碰面,即将出手击杀。
长孙无垢没有感受到他的异样,仍然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道:“我们之所以没有上路,是因为,索命青衣……失踪了。”
蓝玉棠也跟着叫了起来,那样子,简直比索命青衣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还要让他吃惊,失声叫道:“什么?失踪了?什么时候?”
长孙无垢道:“就在昨天早上。”
蓝玉棠将那支像血一样红、玫瑰一般艳丽的不死玉箫,在手里打着旋儿,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不死玉箫有好几次差点儿掉在地上。
长孙无垢道:“前天晚上,我们前后脚从归云庄回来,一起约好,第二天会早一些上路的。可是,早上起来去敲门的时候,却发现,他不见了。”
蓝玉棠用不死玉箫插进后背,搔了搔痒,缓缓地道:“怎么回事?难道是他故意甩掉了你们,自己上路了。”
长孙无垢摇头道:“不会的,他既然已经答应保护我,让我陪着他前往大光明城,就绝对不会食言的,我相信他。”
蓝玉棠嘿然笑道:“看来,你对他还挺了解的。”
长孙无垢仿佛没有察觉到他话中的戏谑,继续道:“所以,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这一天一夜,我们都在不停地找他。”
蓝玉棠道:“这也是你今天早上约我见面的原因。”
然后,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头,道,“刚才你说,你们?”
长孙无垢横了他一眼,道:“我们的意思,就是我,和那个车夫。”
话音刚落,只听得窗外一阵冷笑。
然后,就见一柄长剑,如黎明前的曙光般,透过窗棂,便急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