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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润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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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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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尊严》连载

第一章 老夫少妻

第一章 老夫少妻

吕梁南端,龙门境内,有个不起眼的小山庄,叫米家寨。

据传,三晋上党地区的米家,在明朝年间曾出过一位朝廷重臣,地位十分了得。后来这位重臣被新登基的皇帝问斩,而且株连九族。一时间树倒猴孙散,族人落荒而逃。其中一枝便辗转来到晋西南,隐居于此。他们把周围山坡修成梯田,在向阳避风的峰弯截崖掘窑。无需一砖一瓦,便住上了冬暖夏凉的窑洞。官宦后裔多有读书之人,自然知晓龙门乃大禹凿山疏水而得名,是英雄用武才俊显能之宝地。见识高远者,最会审时度势谋划东山再起,哪甘心蜗居深山苟且偷生呢。随着时过境迁人口繁衍,便陆续搬到山下汾河边上居住。新的居住地,就是如今离县城不远红火一方的米家镇。从此,米家寨便徒有虚名,成了逃荒者们的栖身地。全寨二十多户人家,竟没有一户姓米的。

民国十年,正是农历辛酉年,米家寨终于搬来一户姓米的,村名这才稍微着了点边。小山寨突然多出一户人家,哪有不议论打听的。当听说这家男主人是从西安“熬相公”回来的,媳妇也是西安人,而山下的镇里还有现成的院落,就纳闷这到底是个啥样怪人,偏要住到荒凉寂寞的山上来呢?待见得真人,越发的惊讶,竟是一对老夫少妻。男的叫米高才,女的叫黄金娥,俩人相差十七岁。男的又矮又丑,蓄着两撇稀疏的八字胡,瘦小的脸上挂副大框茶镜,活脱脱一个丑角坯子。女的年轻漂亮,像从画上走下来的绝美佳人。身孕已经非常明显,慵懒的体态却照样楚楚动人。让大家更为奇怪的事还在后面。米高才既不种田也不做生意,只在一家煤矿挂个账房先生的闲差,每年不过十几块大洋报酬,却常年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他每天的主要活动,就是围着媳妇打转。就像烟花院里常住的嫖客,沉醉于青楼女子的石榴裙下。

寨里人都觉蹊跷。几个心野的光棍汉,晚上闲得无聊,便翻墙过去听人家的“窗根”。这在封闭寂寞的小山寨,可算一项绝妙的娱乐活动。光棍汉们猜想米高才老牛吃嫩草,夜里动静肯定不会小。岂料乘兴而去,扫兴而归。米高才不仅没有大的折腾,甚至连金娥身子也没碰得着。米高才倒很想折腾。磕头作揖,百般挑逗,数不清说了几箩筐的酸语软话。无奈金娥情绝意坚,把自个身子紧紧裹在被子里,只得蔫蔫作罢。一次米高才把金娥惹火了。金娥竟扯着嗓子骂道,在西安不是都叫你米耗子吗?耗子最大的本事,会在墙上打洞,你咋不就着耗子洞去发泄呢?

从此,“米耗子”也从西安城来到米家寨。虽然晚了几天,却后来者居上。一时间在全寨疯传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渐渐就淹没了“米高才”,变成人们背后的正式称谓。有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竟当面问米高才,米爷爷,你爹娘咋给你起个“耗子”名呢,难听死啦!米高才惊愕气愤得五官错位浑身打颤,霎时间脸色铁青,两撇稀疏胡子撅起老高。他想狠骂几句,嘴却哆嗦得吐不出半个字。只好势撞着张开两臂,像老鹰抓小鸡似的猛扑过去。孩童哪料到一句好奇问话,竟引出如此可怕后果。吓得像撞见恶鬼一样,大声哭喊着撒腿而逃。

第二年三月金娥生下女儿桃花。过“百岁”时,米高才请全寨人吃喜酒。喜酒毕,几个光棍又想着听“窗根”,便藏在暗处没走。这次倒看了一场好戏,同时也被浇了一头雾水。

先是俩人说话。当然是米高才乘着酒兴开的头。当说到一个什么黄少爷时,金娥接了话茬。于是便顺着说下去。说到热闹处,米高才提出要做那事。金娥就半推半就的依了。米高才一边继续说少爷,一边行云布雨。金娥也有回应,一个劲地呼喊着“克强、克强”。

米高才心急火燎胡乱折腾,工夫不大便成一滩烂泥。可金娥的兴致似乎才刚刚开始。不仅嘴里呢喃哼唧着,身子还不住地辗转晃动。米高才大概从未见过如此娇态,撩逗得欲火再次燃起。于是重整旗鼓,跃马扬鞭,再次披挂上阵。他想尽量从容一些,像慢慢品酒、细细赏花和悠悠耕田那样尽情享受一番。

金娥仍在呢喃哼唧着,模模糊糊能听出还在念叨黄少爷。米高才只得顺着往下说。可说着说着,竟稀里糊涂拐到老爷那里。金娥似乎与老爷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一提老爷,就像遇见了妖魔鬼怪;惊呼一声试图坐起来。发现米高才还在上面贴着,就手脚并举把他掀翻。米高才正晕乐着呢,猛不防竟跌了个四蹄朝上,也是一声惊呼。

几个光棍哪料到好好的一出戏,竟续这么个丧气结尾。出去不免一番加工渲染。说那金娥并非良家妇女,在西安相好的多着哩,不仅有许多少爷,还有好些老爷呢。“米耗子”只不过偶尔吃点残汤剩饭而已。

说话间,就到了1937年。丁丑年三月初三这一天,是桃花十七岁生日。

对桃花生日,夫妻俩看得比过大年还重要。当然主要是金娥看得重。不只把女儿视为千金、宝贝和掌上明珠,而是当作命根子一样珍惜着。经常操着纯正的西安腔自言自语,我就是为我桃花才活着的,不为桃花,我早就喝毒药自杀了。米高才每每听到这些话,或者一想到金娥说这些话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心里就一阵阴风掠过,冷飕飕的。他心里也宠爱女儿,但更疼爱比自己小十七岁的老婆。既然老婆那么在乎女儿,自己就要显得比老婆还要在乎。这里面融合着太多讨好与安慰金娥的意思。

按往年习惯,生日头一天,米高才雇两头毛驴,驮着金娥桃花去山下的米家镇散心。母女俩逛店铺下馆子,美美游玩了一天。米高才则去采购生日宴所需的材料。

做饭本来是桃花的事,而且做得比爹好得多。桃花主动抢着要做。却被娘挡住了,乖女儿,今天你歇着,让那老鬼伺候你一天。桃花就咯咯咯笑着坐下了。米高才边忙活边无话找话,她娘,我寻思,咱把山下没出五服的族人请来,给咱桃花过生日,一起乐呵乐呵,也图个热闹喜庆,咱又不缺这俩钱,你看呢?金娥坐在小圈椅上,呼噜、呼噜抽着水烟,漫不经心地应道,行啊,你这就快跑着去请他们上来,我与我闺女到向阳的山坡晒太阳去。等你们亲亲的一窝在一块热闹完了,我娘俩再回来。米高才讪讪地说,我不过就这么一提,咱家的事,还不都得你做主?金娥也不接茬,桃花只嗤嗤地笑。

安宁了一小会儿,米高才又搭讪,日子过得真快。没咋觉着,就从西安回来十七年了。咱闺女今年也正好十七岁。咱闺女多少岁,咱就回来多少年。今年农历是丁丑年,按公元说是一九三七年,按民国说是二十六年。金娥“哐”的一声,把水烟袋在身旁的桌子上狠狠地蹾一下,不耐烦地呛道,你就这点能耐!开口闭口离不开老黄历本子,平时也就知道捧个旱烟锅子,稍微有点用的,就是会拨拉几下算盘珠子。这仨“子”,就是你的全部家当!

金娥甩脸子呛呛,在米高才看来,是最大的奖赏。只要能接话茬,就是给面子。米高才这会儿不仅十分得意,还有几分忘形。他觍着脸说,在这山洼洼里,常看老黄历,日子记得清,年过不差,有啥不好的?吃旱烟更不丢人,男人有几个不吃的?再说,你不也叼个水烟袋吗?那打算盘才是咱真的看家本事呢,西安老东家就看中咱这铁算盘。俩人同时报账,咱左右开弓,互不耽搁,从不出岔……

米高才那里只管爽快嘴,没承想金娥早气得脸色铁青。她双手死死捂住胸口,嘴大张着气还上不来。桃花赶紧起身,从一个精美的小罐里取出一粒药丸,塞到娘嘴里,用温水送下。然后扶娘到炕上躺着。这才对着米高才怨声道,爹——,你还有完没完!你瞅瞅,把我娘气得又犯病了。看来,桃花对爹娘的脾气秉性,早心中有数。看似突发的病症,其实早有防备的,一点儿也不手忙脚乱。

金娥此时也缓过了劲。长长出一口气,接着恨骂道,你个死没出息不知廉耻的东西,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老不要脸的!为了几个臭钱,你可以当王八,可以认贼作父,可以做人家的龟孙子!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是催我快着去死呢……

米高才正在兴头上,对女儿的数落,竟有些茫茫然。当听到金娥骂声时,才如梦初醒。赶紧着跑到炕头观看。从金娥的恨骂中,他彻底醒悟过来。确实是自己胡说八道闯下的祸端。不由分说,便左右开弓,掌了自个两巴掌。手刚从面盆里抽出,还沾着面丝,脸颊随即变成花脸。硬腿石头茶镜也滑下来。多亏有丝链系着,不然就落地摔成碎片。平时米高才带个大圈茶镜,虽然自个觉得很有派头,其实极不般配,把本来像猴子一样的小脸,遮得更加瘦小。这下倒好,两巴掌让脸不仅变圆还胖了不少。

看着米高才的滑稽相,正在气头上的金娥也忍不住笑了。不过这只是瞬间的一闪。没容米高才趁机啰嗦,便把头扭向炕里。

米高才讨个没趣,继续埋头去做饭。桃花展一床被子给娘盖上后,独自出了大门。她望着快要升到头顶暖洋洋的太阳,望着左右两边连绵不断的山峰,望着山坡间稀疏散落的居家窑洞,整个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全是静悄悄的。顿时感到无比孤独,一点意思也没有。

她第一次想到,自己这辈子究竟该咋过呢?又能咋过呢?太多的没见过,也不知道。但像爹娘这样过日子,是绝不愿意的。可以后能逢个啥样的“冤家”呢?想到这里,不由得两颊通红耳根发烧。

她已经是个大姑娘。娘在十七岁时,已经生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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