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驾鹤西去

第六十章　驾鹤西去

魏老叔俩口病得越来越重，桃花干脆搬过去一起住。本来炼铁连一走，魏婶就让住过去的。可桃花怕孩子吵闹老人只在嘴上应承着。现在搬过去，也再三嘱咐满囤要看住互助，绝不能抢老人的口粮吃。桃花到凤凰镇请王先生来瞧过两次。王先生说，全身都是病，又都不是病。营养跟不上，啥药也不顶用。你想法让老人多喝几口白面汤就行。老人岁数大了，不比年轻人，经不起折磨啦！

年关逼近，炼铁连的男人们回来了。食堂也暂时停办。桃花到食堂去领过节的东西。每人三斤白面，五斤玉米面，一两食油。这可是半个月的口粮呀！桃花心想，不管咋样，先给老人熬两碗白面汤喝下去再说。

回到家里，看二老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躺在炕上。心里话，这干爹干娘倒挺敬事，年还没到，就早早把新衣服穿上了。唤叫两声，却不见动静。上前推一把，也没反应。赶紧用手在鼻子上一试，已没有呼吸。原来魏老叔俩口，自感身上的养分已经熬干了，不想再拖累桃花，就提前穿好新衣服，喝几片安眠药，睡死过去了。桃花顿时吓傻啦，疾呼短叫地喊人。

老蔫儿跑去告诉魏长龙。魏长龙是魏老叔徒弟，又是村支书。他一出面，不一会工夫，院里就站满了帮忙的人。魏长龙当场宣布，现在困难时期，魏老叔又是五保户，他的丧事由大队操办，大家只帮忙不吃饭。随后又把几个师兄弟叫到一起说，魏老叔虽然无亲生儿女，但我们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出殡的时候，都要披麻戴孝。大家异口同声道，那是自然。林鹏举仍当着治保主任，处处要显摆自己的干部身份，就多嘴问道，那韩七六呢？魏长龙说，韩七六早被师父逐出师门，就不通知了。随他吧。说起韩七六，大家又想起曲大海来。魏长龙就跑到公社给曲大海打了电话。

桃花对魏长龙的安排提出异议，干爹干娘啥时享受过五保户待遇？我桃花再没本事也会想法安葬老人的。魏长龙苦笑一声说道，你的心意我清楚。可现在是困难时期，你就别逞强了。老人家算五保户没有错。你当干女儿该咋还咋没人干涉，吃饭就免了。魏长龙话既说出，桃花也不好太争竞。大事临头，让二老入土为安才是最要紧的，就和魏长龙一起商量具体事宜。大致就绪后，才与仨孩子穿着孝衣孝裤守在老人灵前。

出殡那天，韩七六怕再挨师兄弟们的揍，就没敢太靠前。只带个白帽子，在远处观看。曲大海苏梅早早来了，而且是与魏德胜朱琳一起来的。魏德胜与朱琳在国庆十周年时获得特赦。魏德胜如今还挂个文史委员职务。不过没有离开劳改场所，自愿住在田野中一个井泵房里。曲大海去年重新恢复地委书记职务。57年苏梅打成右派后，曾下放劳动一年。后来组织上以照顾曲大海生活为由，又调回原单位监督改造。

魏德胜人未闪面，哭声先传进来。曲大海进得门来才换上孝服。他提前嘱咐魏长龙对他的到来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能让县上和公社的领导知晓。师兄弟们一起给师父师母行完大礼，苏梅与朱琳各拿出一叠钞票交给魏长龙。魏长龙着急说道，这该给桃花呀！桃花一边叩头还礼一边就说道，拿这钱换些米面熬锅粥吧，让帮忙的乡亲们先热乎乎喝上一碗。

出殡时刻未到，大家坐在灵前闲话。桃花一见到魏德胜他们，立马就想到庆林的境况。虽然去年把无期徒刑改为有期徒刑，但还有近十年的日月煎熬。人一辈子，可有几个十年呀！魏德胜见到桃花，马上也想到自己这个罪魁祸首都特赦了，可庆林仍身陷囹圄，弄得桃花人不人鬼不鬼的抬不起头，这全都是自己的罪孽呀。不曾开口先泪如泉涌。如此一个豪爽硬汉，竟然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安慰话来，只是不住地摇晃脑袋。曲大海虽然比魏德胜含蓄好多，却也满脸的愧疚。苏梅与朱琳，坐在桃花两旁，一人拉住一只手，只不知从何谈起的好。

在来的路上，魏德胜就挤兑曲大海，对庆林的事情不上心。可他哪知道曲大海的苦衷呢。57年苏梅被打成右派，就是缘于给庆林翻案。为此他也受到牵连，由书记降为副书记主持工作。这还多亏老书记知根知底在上面力保。去年觉得时机成熟，亲自起草了一份平反报告。送上去后同样被老书记压住，并严厉批评他政治上幼稚不成熟。这几年苏梅一直闹着要离婚划清界限。但他有个底线，宁可不升官也不与相爱的女人离婚。那样做，还是个男人吗？

苏梅向桃花转告曲大海的意见，恢复党籍的申诉书先不要写了。庆林的问题澄清了，党籍问题自然会解决。苏梅如今也被开除党籍，与桃花同病相怜。苏梅一想到批判她时有人说的一些话，就义愤填膺。比如说她介绍桃花入党，是地主资本家两个阔小姐惺惺相惜臭味相同沆瀣一气。她当场反驳道，我是背叛家庭毅然走向革命道路的。你如果逢到我的情况，还不一定有这觉悟呢。这些闹心事只能压在自个心里，不能告诉桃花添堵。其实这样的说法，桃花早就从汪书记那里听到过。她同样不想告诉苏梅添堵。不过俩人都有一种默契，自个要把自个当做党员看。

魏德胜没有这些顾虑。特赦出来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朱琳代笔写申诉材料。以一个直接见证人的身份，还原庆林的清白面貌。强烈要求有关部门对庆林案子进行复查。桃花听了，心里重又燃起一点希望，顿时觉得轻松好多。

曲大海苏梅儿女双全，魏德胜朱琳却还是二人世界。见到桃花的三个儿子，魏德胜喜欢异常。听说满囤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就唤到跟前要试一试。正好旁边有太平抄写的一篇碑文，是学校编写的乡土教材，记录光绪三年闹灾荒的悲惨情景。满囤拿起快速浏览一遍，就闭目开背，竟然滚瓜烂熟，一字不差。只听到：……旱魃为虐，连年遭灾。粮价上涨，颗粒如珠。赤地千里有余，饥民百万之多。凡树皮草根可食者，莫不饭茹殆尽。掘观音白泥充饥者，不计其数。然泥性发胀，腹破肠摧，均死于非命。饿殍遍野，十室九空。社会动乱，疫灾复厉……勒碑者苦心孤诣，重训后世，崇俭去奢，不忘古人耕九余三、耕三余一之训……

在场的人全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抽泣哽咽声响成一片。既为魏老叔俩口的过世，也为眼下的饥荒。或许满囤先天残疾和过目不忘的本身，也是一种无以言表的切肤之痛。不管咋着理解，满囤天真幼稚的朗朗背诵声，确实把魏老叔俩口的葬礼推到了最高潮。

魏德胜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想从三个孩子中带一个回去。可想来想去，不好意思对桃花张口。人家庆林还坐着监狱呢，你却在这里打人家孩子的主意，这是人做的事吗？临别时，他把口袋里所装的钱全都掏出，不管桃花接不接受，扔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