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如梦重逢

第六十七章　如梦重逢

魏德胜朱琳这次来，是打算长期住的。

国家高层刚刚发生了一起震惊中外的大事件，政治形势骤然紧张起来。各级党委对统战对象的关照，也就多了许多。又是集中学习，又是个别交心。魏德胜一介武夫，舞棒弄枪大半辈子，唯独没好好炼过坐功。便想躲得远远的，省掉这些麻烦。于是便生出与庆林作伴的念头。庆林求之不得，各项准备大包大揽。魏德胜更利落，一部手扶拖拉机，便将全部家当搬来。

从此魏德胜夫妇便帮着庆林护林。每日或翻山越岭，或种瓜点豆，或熬鹰训犬，或打拳练武，日子过得如闲云野鹤。每月领到薪水，便到凤凰镇买一堆稀罕吃食回来，并顺路喊上桃花，美美解一次馋。

这天，一辆小轿车穿村而过，直接去了山上。人们望着一溜扬尘感叹道，共产党把国民党战犯当神供着哩，啥心不操，还拿着丰厚薪水，这不，又有当官的去探望啦！

车上坐着曲大海、高文辉，还有他们的夫人苏梅、肖明娜。曲大海如今在河东省挂个副职，高文辉任凤城地区革委会主任。俩人便结伴来看望魏德胜与庆林。高文辉还肩负一项特殊使命，替已故老父亲归还桃花母亲的遗物。

曲大海稀疏的银发一丝不乱。消瘦的体型让个头越发显得高大，身着灰色中山装，左衣袖子空空晃荡着。与苏梅站在一起，便是一对明显的老夫少妻。可一见到魏德胜就活泛起来，上去先是一拳，你别得意，我们可是专门来看望庆林与桃花的。魏德胜被朱琳管束着，脸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身练武人装扮，显得特别干练。也就势抓住曲大海手腕一使劲，压住说道，你在人家庆林桃花面前亏着理呢，当然得负荆请罪啦！

庆林望着俩人的亲热劲儿，思绪立马飞回几十年前。那年月这俩人香香臭臭分分合合，自己也搅合其中跑前忙后。就在身后的窑洞里，曾两次陷入两难境地。眼前与过往的事情，竟像做梦一样，分不清孰真孰假了。

从山神庙叫来桃花后，四个女人齐动手，很快就张罗出一桌丰盛饭菜。很多东西是从小车后备箱取出的半成品，无需太过费事。酒也是黄河两岸的名酒。朱琳啧啧称慕道，尽是精美食品，这多年别说吃，连见也见不到。我们领了薪水，想买几斤猪肉，还得排大半天的长队。有几次刚要排到跟前，却卖完了。酒也是散酒。明知里面掺水，也只能将就着喝。

司机小马硬把桃花推到桌前坐下。魏德胜端起酒杯笑着说，为了今日的团聚，也为了用民脂民膏换来的这些美味佳肴，干杯！曲大海挥舞着单臂纠正道，这可不是民脂民膏，全是用我工资买的。苏梅可以作证。你当年那才叫搜刮民脂民膏喝兵血呢。在笑声中大家一饮而尽。

三杯酒过后，八个人自然分成三伙。曲大海与魏德胜互相掐着斗酒。曲大海借着酒劲大发感慨。魏德胜挡住说，求你积点德，我就是怕开会才躲到山里来的。你这没完没了的车轱辘话，可是要弄出人命来的。你是不是这些年靠边站，没机会讲话，跑到这里过瘾来了。苏梅插话，可不是嘛。他这些年哪有资格上主席台。今年才凑合着上去了，可总坐在第二排，咋能轮到他讲话？曲大海长叹一声，苏梅这多年净与我对着干，在家里我是受压派；今天与德胜凑到一起，我不死也得脱层皮。苏梅反唇相讥，别得便宜卖乖，这些年不是我与孩子们跟你斗嘴，你还不急疯了呀？

魏德胜哈哈大笑道，今天咱就来个痛快的，连干三杯！曲大海哪肯认输，又回敬了三杯。

文辉与庆林低声攀谈着。文辉说了许多庆林不知道的事情。庆林仔细听着，却不作任何回应。他更关心舅舅舅妈晚年境况。这个话题一展开，立即找到契合点。俩人一会儿低声细语，一会儿热泪盈眶。酒杯碰来碰去，没觉着都变成红脸关公。文辉问庆林，对以后有啥想法？庆林说，嗨，戴着五类分子帽子，能有啥想法？即使有，也是白想。坐监狱二十年，人都坐傻了，除了木工活没丢，其它啥都似有似无，既像过眼烟云，又如隔世梦幻，倒是多出一样习惯，见到你们政界的人，就不由得想喊，报告政府！文辉苦笑着摇摇头，二人又碰一杯酒下去。庆林借着酒劲说，我倒真有个梦想，如果有条件的话，拉起一支工程队盖高楼大厦，做时兴家具。你入伙不？文辉笑道，酒喝多了，还做梦呢？你如果真能拉起来，我就参加。

四个女人自然形成一伙，谈论她们感兴趣的话题。明娜性格开朗先说道，我这人天生脑子简单，从不多问为什么？自参加革命一来，一直搞文艺宣传工作，只要上级的新政策一出台，我就热情宣传。几十年就这么过来的，竟然稀里糊涂了半辈子！我也试图让自己清醒，可清醒容易吗？他们当领导的成天学习，都还懵懵懂懂的，咱这小人物咋能弄得清楚呢？我只清楚文辉是我丈夫，儿子叫小辉，女儿叫小娜……还想往下再说，可实在绷不住，只好以笑声收场。

苏梅秉性严肃，不紧不慢说道，明娜的糊涂之道，我确实很羡慕，但实在效仿不了，我这辈子净想着怎么坚持啦！有坚持对的，也有坚持错的。平心而论，我认为多数还是坚持对了的。可有时想起来却特别寒心。就因为坚持，而被打成了右派。不过我坚信，总有平反的那一天。苏梅轻易不笑，这会儿更不可能笑。她端起酒杯干了，然后又倒上与大家一起碰杯道，咱女人也是人，干嘛不喝呢！

朱琳这些年跟着魏德胜，夫唱妇随粗茶淡饭，知足常乐别无他求。在这种场合，也只想笑容可掬周到待客，家长里短叙叙亲情。见姐姐慷慨陈词特别激动，就给大家添上热茶款款说道，很多事是讲机缘的，着急上火哪能管用呢。

桃花没咋吭声，耳朵却竖得尖尖的，仔细听着。想听曲大海和文辉讲讲国内外形势，更想听到为庆林平反的具体音信。可一直未能如愿。而苏梅的一席话，似乎露出点端倪，近期不会有动静的。心里难免失落走神。看庆林文辉小声交谈的亲热模样，便想起第一次见他俩时的情景，进而刻画出在土匪窝里的一幕幕画面。又把曲大海与老蔫儿重叠到一起，想象着在山上举着个竹竿放羊的画面。好像曲大海现在并不是啥大干部，也就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户。魏德胜就不一样了。不管过去现在，也不管胜利失败，总是威风凛凛的英雄好汉。

在座的四个女人，苏梅姐妹是双胞胎，肖明娜比她们大一岁，桃花则比她们小一岁，当年也最漂亮。可现在再看，桃花最显老。相比之下，肖明娜倒像天真俊俏的小妹妹一般。

曲大海突然站起来，指着魏德胜鼻子说，你以前总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朱琳。依我看，咱俩最对不起的人是庆林和桃花。你也站起来，咱俩当着众人面，给他俩鞠一躬赔礼道歉。魏德胜这次倒不与曲大海较劲，乖乖站起非常虔诚地鞠了一躬。一鞠完躬，俩人又掐起来。魏德胜说，你老实交代，那次我的队伍把你打得落花流水，你是不是就藏在这屋的地道里。曲大海反戈一击道，正是你胁迫庆林，从这屋的地道中脱逃才给庆林判的刑，而且是你的参谋长反咬一口的。你还有脸说！魏德胜说，咋就没脸说啦，如果我当时在你的位子上，哪能让庆林进监狱？你关键时刻只顾自己。曲大海不服，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如果你在我的位子上，说不定还不如我呢？把自己搭上不说，只怕还会要了庆林的性命。

魏德胜破口大骂于秃子。骂完于秃子骂雷虎子，直骂得眼泪汪汪。哽咽着讲起忠义的为人之道。最后说道，今天在座的除了曲大领导，全是忠义之人。而庆林桃花是最讲忠义的，是最中之最。

曲大海哪里肯服，挥舞着单臂说道，讲话要让人服气，就得客观公正，尤其要把握好度。我今天先给你上一堂哲学课，让你长点学问。魏德胜连忙举手告饶，还是省省吧，别光顾自己嘴巴痛快，再惹出几条人命案来，算谁的罪过？

苏梅看师兄弟俩尽兴戏闹洋相百出，如同天真烂漫的孩童一般，心里着实高兴。曲大海这几年心情压抑，从未这样放松开心过。却又怕继续闹下去伤身劳神，便朝小马使个眼色。小马会意，随即大声喊道，首长，时间不早了。该您作总结了。曲大海像刚睡醒一般恍然大悟道，对对对！魏德胜说，对什么对？要做总结也该轮我才是，别忘了，今天我和庆林才是主人！苏梅恳求道，老魏，你就让给老曲，让他过过瘾吧。朱琳也说，你就让给姐夫呗。在座的全都附和着。魏德胜啧啧嘴，哎呀，众望所归啊！

曲大海拿捏一番，先平缓说道，今天我们八个人聚会，也是八位神仙举行大会。然后才模仿着领袖口气大声讲道，我们开了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大会以后一定能取得更大的胜利！最后还把单臂大幅度地伸开去，做个造型出来，真与《列宁在十月》中的镜头有点相似。魏德胜哈哈大笑。

桌上人也跟着笑得前俯后仰。笑声传到屋外，引逗得群山也大笑起来。

唯有桃花一个人特别郁闷。刚才曲大海和魏德胜深深的一鞠躬，恐怕预示着庆林的冤案平反无望。而恢复自己党籍的问题，就更不会提到日程上。这世事咋就看不透呢？曲大海文辉这么大的干部，竟然闲得跑到这里放松发泄耍酒疯了。该先让他们有正事干好好工作才行呀！

桃花长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