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陌生故里
开过年,这一带当真就成了共产党的天下。魏长龙村支书兼着农会主席。他带村干部专门上山走访说,曲书记交代过,你俩虽不是本村人,但也在这里住了近十年,尤其对革命工作有特殊贡献,必须与本村住户一视同仁。经村里研究,决定从地主献出的房产中找三间房给你们先住。等土改工作开始后,再正式确定。
桃花听说这里正式解放了,就急着问,按你说的,现在河西河东是一个天下啦?魏长龙说,不仅同是共产党的天下,还同属陕甘宁边区管辖呢。桃花高兴地喊道,那我们可以回老家看看啦!魏长龙笑了,谁说不行呀!反正那三间房,从今天起你们就可以住啦。我们就是专门来通知此事的。现在搬还是从老家回来再搬,随你们。
庆林桃花哪有心思搬家,第二天收拾收拾就动身回龙门了。
龙门县城熙熙攘攘,一片繁荣景象。他俩抱着小乱儿在大街上行走,看啥啥新鲜。各种小吃的叫卖声,不仅听着亲切;那扑鼻的香味儿,尤其撩人。于是坐下来先吃一碗凉粉;又挪个摊位,喝一碗醪糟。还想再尝一块绿豆糕,肚子却盛不下了。
十字街口贴着一张大海报,一伙人围着观看。他们也凑过去。竟是县剧团的戏报。靠上面的字小一些,椭圆形排列,写着龙门县蒲剧团;下面写着日期与开演时间,正是今天晚上;中间赫然三个大红字:金娥泪。庆林桃花惊呆了。咋会拿娘的名字做戏名呢?
正诧异的当儿,有人在后面拍庆林肩膀。庆林回过身,是一位军人,并不认识。那人笑着问,你好好想想,还记得我不?庆林懵懂摇头。那人说,那年你与高书记一起过河去河西,还是我送的呢。你忘啦?噢,原来竟是当年土匪窝里米家镇的二娃。现如今是公安局副局长,大名何光辉。他说的高书记不是别人,正是庆林日思夜想的文辉哥。庆林桃花弄明白后,又是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
何局长带着去见高书记。办公室一位干事告诉,正在党政联席会上讲话。只好先通知高书记爱人。爱人叫肖明娜,是县蒲剧团副团长。肖明娜撂下电话就跑着过来。见了桃花先盯住一阵细瞅。瞅罢便是一串悦耳笑声。然后才开口,我这是找感觉呢。原来她在《金娥泪》里饰演主角金娥的。她非常热情地拉住桃花的手,抖动着问个没完。后来又从庆林怀里接过孩子说,叫个啥名儿呀?让大娘好好看看,是像爹呀还是像娘?亲热得就像自个生的一般。当听说小名叫战乱,就脱口而出,不好不好,还是叫太平中听顺溜。大娘做主了,从今天起,就直接叫大名吧。
忽然,她想起自己晚上要演出还没化装,便一阵风似地告辞而去。临走吩咐何光辉,只能抓你公差了。你自己先掏腰包,安排他们吃饭,完后就陪他们去看戏。戏票和座位我负责。肖明娜风风火火的利落派头,让庆林桃花口噔目呆,像傻子一样听从摆布。
晚上看戏的座位当然是最好的。文辉散会后也赶来相陪。他刚要与庆林桃花拉几句家常,肖明娜就带装从帷幕中间出来讲话。抑扬顿挫的满口京腔,瞬间便让台下一片寂静。只听说道,报告大家一个特大喜讯,《金娥泪》中的主人公,英雄母亲的女儿米桃花同志,今天来到我们演出现场。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对她的到来表示衷心的欢迎,并致以最崇高的革命敬意!
台下顿时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桃花还在懵懂之中,已被何光辉隔着庆林拖起来。并小声嘱咐,赶紧面向观众鞠躬。桃花一躬鞠下去,掌声更加热烈。只好再鞠一躬,掌声依然不息。桃花还要再鞠躬,文辉挡住低声埋怨道,这明娜办事太欠考虑!
戏演得相当精彩。大家很快被剧情感染,各个都是眼泪汪汪的。可演到中间,桃花就有些看不下去。剧中出现一位高老师,是党的地下工作者。与金娥关系若即若离,给人一种不言自明的暧昧感觉。而且总喧宾夺主,似乎他才是剧中真正主角。最后,在高老师鼓励下,桃花庆林投奔革命圣地延安。仨人造型定格,帷幕落下。
桃花原本爱看戏也喜欢唱戏。见明娜嗓子这般好,扮相尤其出色,就想找机会跟明娜学几招。但后来却看得晕晕乎乎。回文辉家的路上,一直都在纳闷,演戏为啥要用真名呢?既然用真名,为啥又要瞎编呢?四个人在客厅谈话时,明娜仍然沉浸在戏剧中出不来,喋喋不休地询问桃花的感受。桃花心里却别扭着,这出戏无非是瞎编的一个故事,有那么一点真实影儿罢了。这么不靠谱的事情,让人咋说呢?但考虑到明娜面子,只好打着哈哈应付。
明娜见桃花反应不太热烈,难免有些失落。却又一厢情愿地推想,可能桃花被剧情打动,这会儿还处在悲痛之中呢。她是个急性子,不想就此作罢。便问文辉庆林的感受,不想文辉却说,你就不应该轻率地介绍桃花。剧情本身有许多虚构成分,咋能与现实中真人划等号呢。明娜这才知道自己的即兴讲话竟捅了大篓子。
文辉与庆林的交谈也不顺畅。庆林老想打听分别多年的情况,而文辉一两句话带过后,便竭力动员庆林桃花赶快出来工作。他说,虽然河东河西连成一片成了解放区,但全国大部分地方并未解放。现在百废待兴,最缺的就是人手。解放军南下需要大量干部。本地土改工作铺开后要派工作队,还是需要干部。巩固政权、剿匪、消灭国民党的残余势力,都需要强有力的干部。我现在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几瓣。庆林对这些话题,实在觉得生疏。对什么革命、工作、土改、政权和南下的含义,一时很难弄得明白,脑子像灌了一盆浆糊昏沉沉的。最后文辉生气地说,你原来可比我明事理,现在咋变得像个榆木疙瘩,一点也不开窍。庆林说,我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躲了成十年,都快憋成憨憨啦,咋能与现在的你相比呢?文辉想想也是。这才转变话题,安排明天的回家事宜。
明娜又与桃花窃窃私语,你文辉哥呀,现在满脑子全是工作。在外人面前倒是和颜悦色的。对自家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不说,还没个好脸色呢。你看他对庆林那个凶样儿。桃花笑着说,自家人就该直来直去,客气了反而见外。文辉哥刚才不也这样对你吗?明娜说,哎!那算啥?比这厉害的你是没看见,简直要把人活吞了。不过我早习惯了。我这人好冲动,遇事很少过脑子。没他管着还真不行。这世界就是一物降一物。他也有怵头的人呢。明天你就清楚了,真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明娜虽然是抱怨的口气,满脸却洋溢着幸福的神态。
桃花见文辉这会儿话题又转到工作上,庆林满脸不自在,就插嘴道,文辉哥,其实他帮我们党做了不少工作呢。我们在河西山上的家,就是党的一个联络站。曲大海书记、苏梅大姐经常在那里落脚。我也早是组织里的人啦。没等文辉搭腔,庆林先惊讶地喊道,你啥时入的共产党?我咋不知道呀?桃花说,曲大哥苏梅姐刚来那会就加入了。庆林说,别逗了!入了党咋还与我一个样,不出去工作呢?如果你要是党员,我肯定也早就是了。桃花说,你忘啦,我给你讲的制伏恶婆婆的故事,就是我与苏梅姐一起做的工作。庆林还是将信将疑,你真行,都好几年啦,能瞒得这么严实?桃花说,苏梅姐代表组织一再强调,绝不能暴露身份。我心里虽然很矛盾,但组织纪律哪能违犯呀。这些年我就盼着能有公开的一天呢。文辉接过话茬,桃花做得对。我看呀,庆林如今比桃花的觉悟可差远啦!经常与县委书记打交道,成天与党员媳妇生活在一起,到现在还是个落后分子。
庆林躺在床上,好长时间睡不着。心里暗暗把文辉与曲大海做着比较。俩人都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可曲大海的话,从来没觉得难懂过。而文辉的话,却特别陌生费解。钻了半天的牛角尖,似乎明白了一些。曲大海是把自己当成老百姓看待的。而文辉呢,却把自己当作像他一样的革命者要求的。让小学生一下变成大学生,能不吃力吗?随后又想,文辉哥总动员自己出来当干部。共产党所说的干部,在国民党里面就是当官的。而自己对当官压根没兴趣。如果天下太平了,能领一支人马盖高楼大厦搞建设,还兴许能大显身手呢。随之又想如果能到西安做生意,那才是最向往的。这不同样也是为国家建设做贡献吗?
桃花被庆林辗转翻身弄得醒过来,就迷迷糊糊问道,你说咱是按文辉哥的意见留在河东,还是回河西呢。庆林笑着说,你是有组织的人,当然得听组织的话啦。桃花说,我的组织关系在河西,按说总该先回河西再说。庆林说,我还想着等安定后能去趟西安呢。桃花说,我也想……话未说完,又睡过去了。
说是回家,其实就是回文辉的家。庆林本来就没有家。桃花祭奠父母,也要先见过高木匠才能知道具体位置的。第二天,文辉让警卫员牵一匹马让桃花抱着孩子骑,他与庆林跟在后面步行。文辉实在忙得脱不开身,打算与父母打个照面就返回来。他没有工夫在家里多耽搁,也不想在家里多停留。主要是对老父亲怵头。
自文辉担任县委书记后,高木匠就没给过儿子一次好脸色。也许年龄大了,性情变得固执起来,而且说话总带刺。曾多次说文辉,八路军看上你啥啦,就把一个县交给你管?你有这个本事吗?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肚里没装几滴墨水,手上也没个金刚钻,咋就敢揽这瓷器活?你还是早早给上边递上辞呈,让派个有本事的主儿来。你呢,回来老老实实做木匠活去。
今天不定还会说出啥难听话来呢?果不其然,高木匠见门口拴着一匹大红马,便阴阳怪气地说,我娃长威风啦!如今当着县太爷,脚也变得金贵了。文辉不做解释,问候几句便要离去。高木匠赶紧挡住说道,今天真还有个事情要你这个书记管管。我老汉先问你,你们八路军是不是逢物作价,见东西就抢呀?文辉哭笑不得,没有吱声。高木匠也不等他回答继续说道,桃花家在米家镇的院落,咋平白无故就当成村公所和农会的办公地址了?你知道这事吗?是不是你下的旨意?
文辉真的不清楚,转过脸问桃花,你家在米家镇还有产业吗?桃花摇摇头。高木匠说,我清楚。除了院落,还有十亩水地。房产地契都在我这儿哩。房产被村里占啦,十亩水地也让那个佃户登记在他自个的名下了。文辉迅速对照即将开展的土改文件,在心里粗略估算一番。桃花如果要收回这些产业,以后在评定阶级成分时,起码是上中农。弄不好就会是富农。他不想深谈这个话题,就含糊说道,我回去了解一下。高木匠不依不饶,别光了解,要办妥当。这些产业都是人家先人留下的,又不是偷的抢的。也不像米志杰那样,是恶霸地主汉奸卖国贼!桃花今天在这儿,如果她说一句话,不要了,捐献给共产党八路军,我老汉屁都不放一个。文辉只好先答应下来,打算单独问过桃花庆林后再做决定。
文辉走后,高木匠又给桃花交待了不少事项。都是金娥当年托他保管的。其中有许多金银首饰和现大洋二百块。每一项都有详细登记。桃花说,这些东西还是先放在您老这里吧,等我们以后安定了再说。我与庆林也没有别的老人,您就是我们的唯一亲人。只要您有用钱的地方,您就放心去花吧。别总惦记着要还我们。高木匠火了,我有啥花钱的地方!这都是你娘托你带的那封信里交代的事情。我就等着你回来呢。你现在不拿可以,下次回来一定拿走。你这女娃可别逼我不义啊。
到米家寨祭奠爹娘时,桃花说先去家里看看。那红漆大门上粘着厚厚一层尘土,依稀间仍能辨认出本来的颜色。只是油漆成片的脱落,剩下没掉的倒像是贴上去的狗皮膏药。铁锁锈成了土黄色,高木匠把钥匙插进去,捅了好半天才艰难打开,已是满手的锈斑。推开大门,院里蒿草密密麻麻有一人多高,连个下脚地儿也找不到。庆林找来一根长棍,豁出一条缝隙,勉强可以走到窑洞跟前。窑洞的门有开有闭,里面同样尘土封面,一片凄凉。
桃花立马想起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与娘睡在一个炕上。娘说了许多话,原来竟是最后的嘱咐。娘是为她而活着,又为她而死的。只要女儿需要,要活就坚强的活,要死就勇敢的死。触景生情,悲从心起,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哭吧,尽情地哭吧!高木匠没有劝解,只在前面带路。庆林一手抱着太平,一手扶着桃花跟在后面。在爹娘坟前,桃花更是哭得死去活来。苍天在上,云海如峰;后土在下,风景依旧。对于人世间的龌龊与不公,天地既是忠实的见证者,又是无动于衷的旁观者。天若有情地若有意,只需牛刀小试,便会凑效的。只可惜天地一贯熟视无睹,由着人类恣意折腾。
高木匠扶起桃花说,孩子,别哭啦!最要紧的是要懂得你娘的苦心,你们只要好好活着,她在九泉下也就安心了。谁知这句话又勾起桃花不堪回首的往事来。伏着高木匠的胳膊,接着大哭不止。
桃花哭声惊动了全寨的人,全都跑来观看。却也不太靠前,只站在一旁窃窃私语。大家都听到不少消息,说有一出戏是专门演金娥的。里面还有一位高老师,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就是这位高级干部把桃花提前接走,带着去了延安。听说这位高级干部是金娥以前的相好,桃花就是他与金娥生的。大家见高木匠在场,便胡乱猜测,这高木匠大概就是那个高级干部吧?原来他做木匠活,就是为地下工作打掩护啊。但又咋看咋不像。高级干部咋能这副打扮?最起码后面也要跟几个警卫的。
见桃花他们准备离去,温树亮等人才凑过来,却是一副拘谨的神态。桃花原本打算祭奠完毕后,去街坊邻居家瞧瞧。现在见大家都在,便走过去问候。回应的全都是羡慕称赞的话语。心里未免奇怪。她哪里知道,故乡早把她家的事情传神了,大家还以为桃花如今也是共产党的大干部呢。
庆林桃花没呆几天就走了。不是不想多呆,而是没法多呆。文辉成天忙得不着面,高木匠总催着让他们要财产。财产的事,桃花看得很淡。她现在最向往的是参加革命工作,也惦记着能去西安看看亲爹。他们走的时候,文辉倒是强挤出时间,与明娜一起到渡口送行。他叮嘱说,暂时别急着去西安,那里还没解放呢。如今河东河西两省大部分还是敌管区。你俩抓紧把那边事情了结一下就回来。先到政训班学习一段时间,然后再分配具体工作。
庆林脑子忽闪一下,又多出两个新名词:政训班、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