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碾道斥驴
时间才不管人间的喜怒哀乐呢,它不紧不慢如期来到1957年。
互助组的形式,老百姓正新鲜着哩,又掀起合作化的高潮。先是初级社,村里一下成立了六个社。没两年工夫就变成高级社,全村为一个大社。魏长龙村支书兼社长。村长年岁大了,一个劲地往后缩。魏长龙却反复做工作,要他出任副社长。林鹏举年轻气盛,一心惦记着副社长的位置,到末了连边也没沾上。林鹏举认定魏长龙卡他,没少在背后嚼舌头。但买帐的人却少得可怜,正经庄户人家全不拿他当盘正经菜。
时间既能洗刷忧愁,又能展示成果。桃花身边跟着仨“牛犊子”。最小的互助也快满六周岁,长得虎头虎脑,个头比满囤还要高。兄弟俩一起时,互助总在前头,握着小拳头,随时准备与欺负哥哥的孩子干仗。满囤面目清秀,有点女儿相。脑子聪明,过目不忘。学校是复式班,他才上一年级,却能把四年级的课文倒背如流。只是身后的背锅越来越明显。走起路来特别费劲,腿迈得很快,就是不赶路。太平瘦高个头,举止文雅,一看就是块读书的好料。暑假刚考上凤凰镇高小,吃住在学校,每星期回来一次。
对仨孩子,桃花个个都当心头肉亲爱不够。可心里却充满着不一样的情结与愁怜。太平是老大,自小与亲老子分离,跟着自己受尽煎熬。娃又特别懂事。这让桃花心里很不安。担心小小的年纪,承受不了这么重的精神负担。满囤天资聪明,却有先天缺陷。将来成家立业肯定是个难题。父母不能跟他一辈子,除了兄弟之间帮衬,个人总得有一门手艺才行。一想到满囤的以后,桃花的心就像针扎一样刺疼。人们并不知道互助是抱养的,互助自己就更不清楚。可桃花心里总觉娃可怜,一生下来就没了亲娘。人都说,天下父母偏向小。桃花偏袒互助是出了名的。可人们哪晓得其中的苦衷呢。
老蔫儿对仨孩子倒一视同仁。要说偏只偏一点满囤。他理解桃花娇惯互助的苦心,可实在看不惯这小子无法无天。就扮成黑脸演恶人,互助就怕老蔫儿瞪眼睛。村里人不明就里,却夸老蔫儿为人厚道,对亲生儿子从不偏袒。人们哪里知道,老蔫儿只担个亲老子的虚名。
不趁心的事情,桃花家有,别人家也有。腊梅素珍连生俩闺女,第三胎一怀上,就烧香拜佛只盼能是个小子,结果还是丫头片子。胡喜欢虽然心里老大的遗憾,却不埋怨腊梅,认定这是命里没有。林鹏举则不一样。一味地抱怨素珍,月子里就闹了几回仗。素珍成天以泪洗面,落下个见风流泪的毛病。
一天,三姐妹约好去村南官碾碾米。桃花向生产队请了半天假。腊梅素珍的孩子未过百天,还不到正常出工的时候,她俩正自由着呢。一家的谷子太少,无法单独碾,只能伙起来碾好后再分米。仨人都是过光景好手,要自个推碾。使用队里毛驴,还要以工分折抵。精打细算惯了的女人,才不舍得破费呢。
具体碾米过程,桃花自然成了主力。腊梅素珍要轮换着回去给孩子喂奶。腊梅先回去,已经有一阵子了,却还不见来。素珍嘴上不说心里着急。奶头涨得难受,早过了喂奶点儿。桃花见素珍时不时地张望就说道,我一个人慢慢推,你快回去。可别让小的哭大的叫,家里乱了营就麻烦了。你回去别着急,估计腊梅也快来了。素珍惦记孩子,就跑着离去。
腊梅可能遇见了麻烦事,总也不见露面。桃花一个人边推边扫,很是吃力。这时,林鹏举出现了。今天是借查看防火隐患,没到生产队正常出工。类似的借口天天都会有,一年到头误工补助比社长副社长还要多。听说仨女人今天碾米,便顺腿过来绕一下。林鹏举本来神色凝重,拿捏着村干部的架子。看见只桃花一人在,随即换成笑脸轻佻道,咋就妹子一个人啊,说话间便紧贴着桃花帮忙推起来。一只手装模作样要抓碾盘上的米粒查看,其实想趁机在桃花身上摸揣一把。
桃花清楚林鹏举人品,早防着他使坏。却碍着素珍面子,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于是便没搭腔,只在林鹏举抬手之际,先一步跳到圈外站住。林鹏举还想凑过来,却听桃花说道,你咋一避开众人眼睛,就变得没个人形了呢。
林鹏举见桃花没把话说得太绝情,就腆着脸说道,按你仨的顺序,你真该唤我一声姐夫的。老话说得好,小姨子半个屁股是姐夫的。桃花见林鹏举不说人话,便想狠狠教训一顿,让他长点记性。在无耻男人面前,矜持是软弱,老实受欺负,只有带刺的玫瑰才能保护自己。同时盼望腊梅快些现身。戏弄作践坏男人,是腊梅的拿手好戏。腊梅没来之前,自己就要学着腊梅的样子。快人快语,口无遮拦;大胆泼辣,无所顾忌。
桃花拿起扫米的笤帚,猛揍一下林鹏举。没等他缓过神,就连珠炮般开骂起来,你五尺高的汉子,长着人眉人眼,咋就这么不知羞耻呢。简直连个三岁小孩都不如,孩子让父母教训一顿,都能长点记性。你呢,却像没记性的馋嘴懒猫,总惦记着偷腥;像讨人嫌的癞皮狗,永远改不了吃屎的毛病……林鹏举没料到桃花竟然也会撒泼,但仍不想就此罢休。干脆抹下脸低声说道,你就别假装正经了。我林鹏举哪点不如老蔫儿,再咋说,也比韩七六强吧。桃花忍无可忍,一步跨到碾道里,抡起笤帚雨点般地乱砸下去,恨声骂道,你简直就是个畜生……
对,我就是个畜生!林鹏举嘴里咕哝着,像恼怒,像告饶,又像调情。在他眼里,桃花这会儿就是戏台上的尤三姐,既眼馋舍不得,又看着够不到;想恼不忍心,想笑又不敢。林鹏举双手扶着碾杆一时僵在那里。桃花笤帚又砸下来,别停呀,继续推嘛!好不容易来了头不用拿工分兑换的叫驴,还不快着点给我转圈,是不是也要在眼睛上蒙块布,才真正像头驴呀。说着就提起空米袋子要蒙林鹏举眼睛。
林鹏举平时最怵头腊梅。这女人撒起泼来没个深浅。再难听的话也能出得口,让你连招架的缝隙也找不到。不想桃花也如法炮制,这可咋办呢。想离开,却又舍不得。索性先当会儿驴再说。于是就老实地学驴转起圈来。
桃花拿着笤帚,跟在林鹏举后面转圈儿。手向上扫着碾到下面的谷粒,嘴就不歇气地数落起来,你的德行,这些年我可看透了。别人喊你鬼秧子,一点不冤枉你。那次你撺掇素珍到腊梅跟前挑拨是非,让腊梅找我麻烦。然后再倒打一耙,趁机要休掉素珍。你一开始就没揣好屁,你的那点鬼心思谁不清楚。还五门三道地想把素珍扔给老蔫儿,你当我们这些人是傻子!随后又突然变卦,开始还以为狗把叼走的良心,又给你送回来了呢。后来才清楚你想争着当村干部,把那歪心思暂时藏了起来。可你哪是当干部的料呀?不过想显摆自己而已。听村里人讲,打铁那些年,你名声还凑乎。活做得地道,只是个名副其实的小气鬼。可自当干部以来,名声一天不如一天,自家门楼子,宁让自个给戳倒了。老百姓心里有杆秤,谁好谁坏一清二楚。长龙你就别比了,你在后面给人家专门提鞋都跟不上趟。就拿老村长比,人家不想干,群众却非常拥护。你是削尖脑袋往前扑,群众却不认你的帐。为啥呢?还不是你自个的脚步没迈正。当个治保主任,就忘了姓啥叫啥。大白天跑到香草家里想占便宜,被人家打出来,有没有这事?把村里唯一一个小闹钟拿回自个家,让通讯员追着屁股讨要,有没有这事?每年下来,误工补助比谁的都多,没冤枉你吧?你呀,撒泼尿好好照照自己,就全清楚啦。
桃花跟着转累了,干脆站到圈外,时不时地用笤帚狠砸一下。话匣子打开了,一发而不可收,你娶素珍,是你的福分。而素珍跟了你,却倒了八辈子霉。我不是偏向腊梅家的喜欢,喜欢就是比你强。强就强在人家对腊梅用的是真心。你对素珍掏心了吗?没有!你只把她当一件遮寒的烂衣服。看见新的,就想扔掉旧的。女人不是男人的衣服,素珍更不是烂衣服。我可不是吓唬你,你要再对素珍三心二意,以后有你的罪受。我与腊梅也绝不答应。我仨的头难道是白磕的?告诉你,我仨你那个也休想欺负!我,你就甭想。腊梅,你肯定也不敢。你看看刚才那副德行,不就是韩七六第二吗?不知羞耻的东西!真让老蔫儿知道了,还不剥了你的皮。还师兄弟呢,你配吗?叫我说,你连个一般畜生都不如。说着,又狠狠打了几下。
回头间,桃花发现腊梅愣愣地站在一旁。其实腊梅早就来了。她十分惊诧桃花的变化。心想这丫头过去在大庭广众场合,庄重得如同神像;在姐妹之间,随和得好似绵羊;在庆林面前,温顺得像只小猫;与老蔫儿相处,体贴得胜过亲妹;说起话来,又文雅得像个教书先生。今天咋就就变得和我一样了呢。肯定是林鹏举这个没人形的阴货,把桃花逼成这样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桃花心气又这么高。林鹏举早看见腊梅了,不然早撒开脚丫子跑了。他清楚,如果这时候要跑,腊梅会与他滚在一起拼命的。腊梅可不是桃花,一场混战下来,自己脑袋还不变成血葫芦瓢呀。
腊梅与桃花悄悄耳语,小三发烧,我去了趟保健站,竟让这畜生钻了空子。你累了半晌,也该歇歇了。人对畜生不值得生气,你稳稳坐着看我的。说着就接过笤帚对林鹏举吼道,我刚才可看得明明白白,听得清清楚楚。老远处就看见你狗爪子在胡摸乱动,要说小姨子,我也算一个。你说咱们今天咋来。是现在就干,还是等素珍来了当着她的面干。一切随你,把你的本事扯展。不过,本小姨子告诉你,只要干起来可就由不了你。腊梅说话的工夫,只要林鹏举的脚步稍微慢一点,便举起笤帚狠狠砸一下,真像吆喝牲口的一般。
林鹏举哪敢还嘴,只低头快跑着转圈。米碾得差不多了。林鹏举已是满头大汗。这时,素珍来了。见自己男人一个人推碾,觉得稀奇。望一眼满头大汗的林鹏举,忙递过一条毛巾,让他擦擦汗。林鹏举不知是被桃花腊梅二人整治得有些反悔,还是对素珍递毛巾心存感激,一时竟流出两行热泪。随即用毛巾捂住双眼,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素珍疑窦顿起,拿眼睛一个劲地瞅腊梅。虽然不明就里,但猜想能把丈夫整治成这般模样,非腊梅莫属。腊梅看来也会见风使舵,刚才那样的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现在却像一缕春风喜笑颜开。她笑呵呵地说,瞅啥哩,你男人给咱当一回驴,你就心疼啦?下次让我家喜欢来当。要不让老蔫儿来当也行。他姨夫刚才一边推碾,一边与我俩聊天。就扯到咱两家尽生丫头片子的事,我呛了他几句。他便觉得很对不住你。这不,一见你给他递毛巾,就忍不住哭了。他能哭,说明他的良心还没丧尽,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没等腊梅的话说完,林鹏举就羞得扔下毛巾跑着离开。腊梅顺手抱住素珍桃花,大笑着滚成一团。笑够了,才开始扬糠分米。素珍还想打问具体细节,腊梅一句话顶了回去,我当恶人,你充好人,有啥好说的?
桃花没有插话,这会儿的心思又凝固到庆林的冤案和自己的申诉上。苏梅说的消息仅仅空欢喜了几天。自己写的许多申诉信,也都像泥牛过河一样不见了踪影。她朝南望着天边的隐约大山,据说山那边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自己得想法翻过哪座大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