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四月寒风
三人紧走慢赶来到龙门县城,已是下午时分。
庆林二十几年没到过龙门县城,感觉却仍是老样子没啥变化。他们找到县委机关,打听文辉的消息。想如果联系得上,能见一面最好了。门房老头,态度和蔼,也非常健谈。听说找原先的高书记,便热情介绍说,高书记可是个大好人。他多年前就调到垣陆县去了。这么一个好人,在关键时刻,却糟了身边小人的算计。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龙画虎难画骨。世上就数人心难测呀……
太平笑着打断老头长篇大论,大爷,我们想打听高书记现在的地址,你清楚不?老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道,我个看门老头,哪会知道这么机密的事情。咱就个看门狗,听主人呵儿,也是庙里的打杂和尚,只管敲钟不担社事。你们到县委办公室问问,他们兴许能知道。
三人按老头指点去了县委办公室。县委办公室一位梳着大背头的瘦高个干部,正准备出门被截住。一听说打听文辉的地址,马上变得警觉起来,你们找他干啥?与他啥关系?听完回答冷笑道,高文辉早就调走了,离这里好几百里地,谁会知道他的地址?说罢扬长而去。太平敲敲旁边几个门,已经人走屋空,没半点响动。
原本充满期待的心情,一下竟凉了半截。庆林说,走,找旅馆住下再慢慢打听吧。太平说,还是先找个饭馆吃饭,爹娘跑了一天,总该热乎乎吃点喝点呀。可满大街跑遍了,没一家能够吃的。全都要全国粮票或河东粮票。太平口袋倒揣着几斤河西粮票,在这里却用不得。
天色在寻找中变得乌黑。无奈之下,只得饿着肚子登记旅馆。旅馆名称很好听,人民旅社。太平把介绍信从小窗口递进去。服务员是个年轻小伙,看罢介绍信,冷眼瞅一下才说,男的可以住,女的没床位。太平赶紧解释,我们一家人,他俩是我爹娘。找个三张床位的房间,正好够我们住。服务员不耐烦地点着介绍信嚷道,这上面哪里能证明你们是一家人?一个姓孟,一个姓米,一个姓李。仨人仨姓,咋就一家人啦?你俩男的到底住不住?太平看一眼介绍信,才清楚大队会计仍把自己的姓写成李,就为难地说,我们一块出门,总不能剩一个呀?服务员冷笑道,那我就管不着了。太平见服务员蛮不讲理,也不由提高了嗓门,还人民旅社呢,就这样为人民服务的。服务员站起来横目冷对,咋啦,你仨就代表人民啦?太平说,我仨咋啦,人民不就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吗?服务员哼一声,你仨说不定还是阶级敌人呢。太平抹起袖子就要往里面闯,嘴更不饶人,你有啥证据说我们是阶级敌人?庆林见状,忙拉住太平小声说,别惹事,走吧。桃花也招手示意。出得旅社门庆林说,不让住正好,还可以省点钱。咱到长途汽车站大厅凑合一夜,明天一早就上山了。
长途汽车站大厅人满为患。脏兮兮乱糟糟,浓浓的腥臭味冲鼻而入。大窗玻璃基本空着。少数有玻璃的也破烂不堪。靠墙放一排长条椅,早已坐得满满的。他们小心越过一个个就地坐着躺着的人们,找到一小块空地。也不计较干净与否,就放下了行李。太平让爹娘坐着,自己出去找水。可找了半天泄气而归。外面哪有专门卖水的?有一家卖胡辣汤的,却还要收粮票。旁边一位大娘指点,出大厅往右拐的小巷内,有个公用厕所,那里面安有水管,可以去接点凉水。太平就准备出去,可又没碗,拿啥盛水?大娘指指身边一个破瓷碗说,要不嫌这碗脏,就拿去用吧!这会儿还计较啥脏不脏呢。太平谢过,拿着碗走了。
公用厕所不难找,可很难进得去。屎尿满地,脏水横流。太平好不容易才找来几块破转,垫出一条跨步的道儿,凑合接一碗水出来。返回来还未走到大厅,便听里面传出威严的吆喝声,快把证件拿出来,现在开始检查!大厅门口站一位穿制服的警察,里面有四五个戴红袖章的汉子具体执行公务。太平刚走到爹娘跟前,就轮到要看他们的证件。这会儿才突然记起,证件落在了旅社的登记台前。
太平急忙解释。可空口无凭,解释得再清楚也白搭。最终被当做盲流送到收容站。盲流还真不少,光车站大厅就二十多个。收容站是个大场院。有一大排敞口凉棚,被抓的盲流全蹲在里面,待第二天工作人员上班,再慢慢审查。到了这种地方,还能咋的?长途奔波了大半天,紧接着又在街上折腾了一晚上。白天红日当头浑身燥热,这会儿却寒风乍起鉆身戳骨。仨人无话可说。既没精力也无心情。说也白说。
谁也不会想到,这会儿正有一个人密切注视着他们。从进场院大门开始,到后来蹲在凉棚里面,眼睛始终盯着不放。桃花从行李中掏出干粮,庆林摇摇头。太平掰了一小块,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这时,一位身穿警服却不戴领章的中年人走上前,试探地问道,你俩是不是庆林和桃花?庆林桃花惊愕地抬头,望着那人点点头。那人立即兴奋起来,你们好好想想,我是谁?二人注视着看了一阵。桃花说,有点眼熟。庆林忽然有了印象,惊喜地站起来,你莫不是何局长?那人一蹦老高,对呀,何光辉,二娃!
不由分说,何光辉提着行李就走。有个年轻民警走过来,何光辉没好气地嚷道,看啥?你回头给站长打个招呼,就说何二杆领走了仨人。今天夜班我也不伺候啦,让他另外安排人。年轻民警笑一声扭头跑去。众多盲流顿时都抬起头来,眼馋地观看着这场突然开场又戛然而止的精彩短剧。意犹未尽之际,也希望能有这般好运。却又非常清楚自个哪有这样得势的熟人呢?只好蔫蔫低下头再缩缩身子,盘算咋熬过这漫长的寒夜。
到了住处,何光辉才大声叨叨开来,我就一样本事,眼睛毒,认人准!你们一进大门,我就认出来了。可宁是不敢叫。脑子再咋转,也把你们和盲流联系不起来。可转眼又想,现在这光景,啥事不能发生?便贸然去问,果然是你们。快说说,到底咋回事?
庆林简单说了下午的事情。这工夫,何光辉已经招呼他们洗脸喝水,接着又忙活张罗饭菜。仨人一齐阻挡。何光辉说,到这里就得听我的。我也变不出啥山珍海味来,就热乎乎的家常饭,让你们垫垫肚子暖暖心窝。不然,你们会觉得家乡冰凉的。何光辉干了几十年,老婆孩子仍住在米家镇务农。他在机关过着单身生活,做饭用具倒还齐全。
他边做饭边说道,我生来就不是当官的材料。不像人家高书记水平高能力强有修养。二十几年过去,还是个副局长。前些日子调整班子,又被踢出党组。索性副局长也辞了,现在无官一身轻。我自报奋勇到收容站,那站长不敢不要我,更不敢管我。不过遇到大案要案,我还是非上不可的。现任局长只会当官不会破案,巴不得我破案往前冲。我对破案就像抽大烟一样有瘾。只要案子来了,几天几夜不合眼都不觉得困。我最见不得那些扑上水的人。你们下午在县委办公室看见的那个瘦高个,最没出息了。高书记在时,他就差没把人家的门槛踢破,跑得可勤啦。可人一走茶就凉,变脸比翻书还要快。他诬陷高书记有历史问题,连我也给捎上了。说我是高书记的死党,一起当过土匪。这狗日的家伙,老子当八路打鬼子那会儿,他不定还尿尿捏泥人呢。最近传来一股风,说高书记不是回龙门,就是到地委当副书记。那小子坐不住了,正上蹿下跳活动着,想要阻止高书记出山呢。……
招呼吃完饭,何光辉领他们去后院客房休息。管客房的后生见何光辉亲自来安排,一句一个何局长,叫得特别亲热。何光辉吼道,老子从来就没当过局长,现在连副局长也不是了,瞎叫什么!叫我何二杆。那后生说,你是管正局长的副局长,大伙谁不清楚!
第二天一早,何光辉找到现任局长,像对下属发话一般说道,昨天晚上我在收容站,碰见高书记家三位穷亲戚,便领了回来。今天想用一下局里的车,送他们回老家给高书记老父亲上坟。我也得陪着。你看咋样?局长二话不说痛快答应。
一路上,何光辉嘴就没闲,你们一来就直接找我,哪会受那多洋罪。我这人不像有些人眼皮薄。高书记如果还在这里当书记,我肯定不凑这个热闹。溜须拍马的人会把你们招待得妥妥贴贴。可现在呢,却躲得远远的不露面。这官场可不像老百姓交往。官场自古至今少不了奉承。没有奉承就不叫官场。擅长奉承的人像众星捧月一样,把领导团团围在中间,听到看到的尽是好话好景。高书记是官场中人,有时难免也被奉承蒙住眼睛。有的领导靠边站一段时间,其实也有一个好处。起码能看清楚一些人的真实嘴脸。有些人就像一条狗,狗眼看人低。庆林的遭遇,我也听说过。咱是小人物,管不了大的事情。可我相信,你的冤案总有平反昭雪的一天……
何光辉只管自个说,也没谁打断和插话。但仨人脑子却没闲着,各有各的想法。庆林心里暖暖的。昨天受的窝囊气,也渐渐散去。觉得何光辉这人热情厚道为人仗义,与魏大哥一个路数。可魏大哥是国民党呀。哎,共产党国民党都是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是人就可能有相像的地方。又觉得何光辉不像上次见面那样积极上进。他可是共产党的干部,不是普通老百姓。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咋能行呢?
桃花心里很纠结。既感动又担心,甚至还有些看不惯。一个出生入死过的党员干部,咋能这样消沉呢。何光辉在收容站的做派,简直就像过去土匪一样无法无天。众多盲流惊恐张望的眼神,就像利箭穿心一样齐刷刷地射过来。那钻心疼痛的滋味,可要比受冻挨饿难受得多。自己被开除出党,多年来还一直努力要恢复党籍。他咋就不好好珍惜呢。想劝几句,又觉得没有资格。翻过来又想,人家这么实诚地对待几个落魄的故人,你不承情感谢,反而吹毛求疵,是不是好坏不分不识好歹呀?
太平是小辈,从见何光辉起,除了礼节性的问候,就没说一句话。他感到何光辉特别亲切厚道,却很少有共同的语言。同时隐约感到,社会要变革发展,靠这些人是不行的。他们打江山行,但不学习进步,迟早要被淘汰出局。不过眼目下还得靠这些人撑着。这些人做起好事来一往无前无所顾忌。但犯起倔来同样无法无天不计后果。太平心里不由就重新冒出想从政的念头来。
来到高木匠坟前,庆林桃花控制不住情绪,跪在地上就哭得起不来。太平按照当地风俗,在坟头压上黄纸,把带来祭奠的糖果点心献上。这里有两个坟头。高木匠老伴的坟头还算整齐。高木匠的坟头就有些草率了。老伴的坟头,高木匠活着的时候每年修缮维护。而轮到自己头上,却没人管了。何光辉到村里借几把铁铣来,几个人动手把高木匠坟头认真修缮一番,两个坟头才大体相称。
去给金娥米高才上坟时,却死活找不见坟头。二十多年前,庆林桃花由高木匠带着来过一次,大体位置还依稀记得。估计后来给平掉了。庆林说,这又不是耕地,咋也给平了呢?桃花说,你在监狱里面关着,哪知道外面的事情?魏家村也一样,几天的功夫,就把所有的坟头平得一干二净。连祖先的牌位,都埋到地里了。大家只能在想象中位置,祭献一番了了心事。桃花欲哭无泪,一刻也不想多呆。几个人只得跟着匆匆离去。
太平提出想看看旧居。桃花却实在没勇气目睹那个伤心地。庆林只好独自带着太平去。旧居如今变成生产队的饲养室。院里拴着十几头黄牛,窑洞里盘着喂牛的大槽。大门敞开着。一个白头发老汉蹲在崖跟打盹,可烟袋仍含在嘴里。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抽烟睡觉两不误。见俩生人四处乱转,便警惕地睁开双眼问道,你们是相邻大队来参观的,还是公社干部检查工作的?我咋觉得你们很像投机倒把分子贩卖牲口的?太平哭笑不得想要解释。庆林却捅捅太平胳膊,转身朝外走去。他是刑满释放分子,属于地富反坏右行列,可不想节外生枝找麻烦。见了桃花,也无多的话,只催着快走。
回到县城已经傍晚时分,只得再叨扰何光辉一宿。何光辉巴不得这样,桃花却度日如年。她不知咋的,总觉得堵心,一刻也不想停留。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仨人就急着要回转。何光辉执意要送,也只能由他。何光辉粗中有细,绕道到人民旅社要回他们的介绍信告诉说,这东西出门离不了,你们过河乘船买长途汽车票都要用的。有何光辉指点,一路还算顺利。可一回到家里,桃花就病倒了。昏睡了好几天,才缓过神来。
这天,腊梅素珍又上门来。几句闲话过后,只听素珍说道,上次腊梅话只说个半截,庆林就来了。今天咱接着往下说……腊梅抢过话茬说道,哎呀,你个慢性子,急死人啦!还是我来说,你以后静等着当现成媒人,坐首席吃白馍得了!我说桃花啊,我家的翠竹看上太平啦,你说咱俩做个亲家咋样?
桃花一下愣住了。腊梅原来仨闺女,翠竹、翠苗和翠珠。她家仨小子,太平、满囤和互助。俩人曾开玩笑说过将来做亲家的事。后来翠苗患病夭折了,再后来满囤也走了。时间过得真快,原先的玩笑话,现在竟要当真了。素珍也仨闺女,柳叶、金叶和银叶。当年林鹏举在大队掌权,柳叶就推荐上了大学,金叶与银叶也一起进学校当了民办教师。后来银叶被素珍妹妹领去当闺女,如今跟前也剩两个。而太平一心要上大学,每次都积极报名,可就是没他的份儿。
腊梅见桃花绷着脸不应声,又急着追一句,咋啦,你不愿意?桃花乐了,我咋会不愿意?我巴不得连翠珠也给互助定下呢。不过光太监着急没用,回头我问问太平再说。腊梅说,那是自然。素珍这才有机会插话,你俩亲家当面锣对面鼓地敲着,我这月老倒省事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正热闹得不亦乐乎,门口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听见喊声,仨女人一齐回头望去。素珍腊梅觉得眼生,只见桃花惊呼一声,魏大哥,朱琳嫂子!咋会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