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小鸟依人
庆林这会儿毫无睡意,便动手整理魏老叔刚带来的日常用品。脑子也没歇着,捋码起这两年的经历来。
这两年就像做了两场大梦。美梦与噩梦。在梦中既幸福甜蜜过,也憧憬幻想过;既跃跃欲试过,也心想事成过;既担惊受怕过,也无奈煎熬过;既绝望痛苦过,也心灰意冷过。大梦醒来,重又站回到原点,甚至还倒退了好几步。尤其桃花身心受到的摧残伤害,实在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唯一感到有收获的,是自己老诚了许多。转了一圈,才觉得还是舅舅说得对。要凭手艺的本事立身养家。去桃花亲爹那里做生意,现在一想起来仍非常心动。但就看有没有缘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魏大哥拉杆子投国军为人仗义,可自己偏偏不喜欢打打杀杀,更不愿置身于党派纷争的漩涡之中。与魏老叔才开始交往,就觉得他老人家既忠厚善良又精明智慧。以后跟着老人家学着做人肯定不会错。
最后只能再回到眼前的现实中。魏老叔说,要扎个院落出来。明天先刹些硬刺荆棘,简单围上一圈。他心中其实想得还要宏大。计划在旁边再挖两孔窑洞,其中一孔与这孔串通。既住着方便,又有地方做木匠活。恐怕得做好在山上长期住的打算。一来有利于桃花养病;二来呢,也便于避灾躲难。村里人多眼杂,不定啥人就会把消息传到城里去。那样不仅害了自己和桃花,而且会连累魏大哥的。还是小心点为好。只要能腾开手,就抓紧在周围多垦些荒地,赶着季节把小麦种子撒进去,明年总会有收成的。不能坐吃山空,老指望魏大哥的接济。
桃花早上醒来时,太阳已升起老高。睁开眼先看到炕墙上多了个照明灯盏,翻过身便发现墙根也摆满了家什用品。灶窝里火还红着,锅盖上徐徐冒着热气。奇怪,窑洞顶上竟出现两轮月亮,扑闪扑闪地时隐时现。桃花大声惊叫道,哥,哥!你快来!咱屋里出现稀罕景儿啦。庆林正用荆棘扎围墙,听见喊声急忙往屋里跑。见桃花指着窑洞顶上啧啧惊叹,就笑着说,你看,墙根两个水桶水都满满的,太阳一照不就反射到上面去了。
桃花也跟着笑,笑得一发而不可收。笑着笑着就有些疯癫。庆林赶紧扶着躺下,就势按摩起来。桃花清醒后不好意思地说,刚醒来那会,还思谋着给咱做啥饭呢。可跟着你笑起来就犯病了。真恨自己不争气。哥,我不能总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呀。即使一时复原不到好人的样子,也得先变成一只会走动的小鸟。小鸟依人总比稀烂泥巴好招呼些。庆林安慰道,千万着急不得。还是那句话,想咋就咋,别为难自己。在我面前,不必难为情,也无须逞啥强。王先生说了,用不了半年,就能迈过这道坎去,好得利利索索的。桃花说,今天我就要变成小鸟,你干啥我都跟着,能干就搭把手,累了就坐在一旁歇会儿。反正不离开你一步。庆林心里打鼓,却只能依着。
用荆棘扎院墙是窍眼活儿。桃花观看一会儿,觉得并不难,就动手扎起来。世上的事情,大多看着容易做起难。桃花以前生活在小康之家,又是个姑娘家。娘一心指望她能知书达理干大事,哪曾做过这些扎手活儿。折腾了半天,荆棘理不成形状不说,还把衣服扯烂了。手也被扎破流血。越着急越弄不好,越弄不好就越着急。急生烦,烦致燥。气得用棍子猛砸起荆棘来。连庆林好不容易扎好的一段围墙,也被打得七零八落。庆林只得先停下来,哄桃花进屋。一边按摩缓解,一边好言劝慰。
桃花看着温顺,骨子里却争强好胜。缓过气又要去试。庆林拗不过,只得手把手地教。桃花这次倒变得特别虚心。折腾了半下午,总算找到了窍门。不用庆林帮一点忙,自个就能对凑着扎出一段围墙来。但毕竟身子虚,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庆林心疼地摇头顿足,死拉硬拽地收了工。
院墙刚扎好,桃花又嚷嚷着要垦荒。庆林单怕累着桃花,坚持只能干半天。可一旦真干起来,桃花又死活不肯罢手。回到屋里,累得连鞋也不脱,就倒头睡去。庆林辛苦熬的汤药也没喝成,只把药丸勉强塞到嘴里咽下。第二天起来,桃花不喝药就要出去。对庆林的好言相劝不屑一顾,还拿王先生说的“喝药倒是其次”的话作挡箭牌。庆林只得黑着脸发脾气说,这些天你口口声声叫我哥,可哥说的话,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管你了。桃花见庆林黑着脸说出如此狠话,眼泪顿时脱眶而出。既像做错事的孩子,又像受委屈的小妹。她嗫嚅道,哥,你有话就直说嘛。咋能说不管我了呢。我又不是真不听你的。
庆林说,这可是你说的。要我管就得听我的。从今天开始,咱要把治病放到第一位。每天早晚两次汤药,三次按摩,临睡前再吃一粒丸药。把这些事先做好了,再说垦荒的事。垦荒时你也只能动动耙子干些轻活。你答应这些条件,我就管你。桃花无奈地点点头。
十多天过去了,桃花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虽然还犯些小糊涂,但很快便能恢复正常。药眼看没了。庆林与桃花商量,看哪天再找王先生看病去。桃花却不以为然地说,哥,王先生不是讲了嘛,心病要用心来医。你尽心的呵护,就是我的护身佛。这干活,则是最好的灵丹妙药。干上一天活,既出力流汗,也浑身通坦,晚上睡觉还香。这样坚持下去,很快就能康复的。哪还用再吃药呢!
庆林正要反驳时,魏老叔笑呵呵进来说,我奉命传旨叫你俩明天下山去。十多天没见面,你婶都快急疯了。桃花说,传圣旨咋还拿着䦆头呢?魏老叔装出苦相说,圣上嫌我照顾不周,罚我到山上做一天苦力。其实他就是专门来帮着垦荒的,魏婶顺便捎话让他俩下山换换心情。当庆林提到桃花不想再去看病时,魏老叔故意摇晃着脑袋数落道,你净胡说哩,桃花最相信王先生啦,哪会不去呢?桃花,你说是不是?桃花只能点头。
王先生一席话,再次让桃花心服口服。从此便迷信上王先生了。王先生说,吃药是其次。但不是不吃药。就像人吃饭,既有主食,也有副食。少哪样都不行。就是菜里面还得加油盐酱醋各种调料哩。这样不仅吃着可口,最要紧的是营养丰富。你现在感觉病好了,其实只是假象,得继续吃药。就像烧开水一样,不只把水烧热,而要烧得水沸腾冒蒸气才行。热水与开水能一样吗?你要是病好了,想吃药我也不给。药是治病的。没病吃药,良药就变成毒药了。说罢,还与庆林耳语了一会儿。
路上桃花问,王先生与你耳语啥呢?总共仨人,不就是要瞒我吗?庆林玩笑说,就是要瞒你。不过,只瞒半天,晚上你就知道了。可直到吹灯睡觉,庆林还不提这个茬。桃花正要追问,却听庆林悠悠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桃花疑惑道,就你,你给我讲故事?我没听错吧?庆林说,咋的?我给你讲个害怕吓人的故事,你敢听吗?你选一下,是听鬼故事呀,还是听狼故事?不料只简单的一问,桃花便浑身哆嗦,倏忽钻到庆林怀里。庆林轻轻拍着安慰道,这就是王先生说的悄悄话,讲些惊险故事,帮你从恐惧阴影中走出来。
庆林听的故事不少,却不擅长讲。故事从他嘴里说出,就变得干巴巴的没一点滋味。他打算讲个夜猫抓小孩魂儿的故事。夜猫一般只附在乡间丑陋的老妇身上,白天装人,晚上变鬼。屋门关得再严实,也能钻进去。夜猫魔头给每个夜猫都定有任务。如果完不成,就得抓自家孩子充数。就这么个简单故事,庆林三个晚上才勉强讲完。一来他讲得不顺溜,二来桃花吓得不让继续讲。王先生一再嘱咐,要顾及病人的承受能力,循序渐进才行。最后还要记着戳穿假象还原真实。这才是讲故事的真实目的。鬼故事讲了几个,便接着讲狼故事。狼不像鬼,是真实存在的。它凶悍狡诈很容易伤人。桃花本就是山里长大的,如今又独住在深山老林里。不用编故事,就对狼有一种实在的恐惧。因此讲故事,便逐渐演变成咋与狼们和谐相处。庆林说,狼其实是怕人的,也怕火。不到针锋相对时,一般不主动伤人。桃花想了想说道,可不可以这样看,人与狼既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要尽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既不主动招惹也不临阵惧怕。也许这样,还能相安无事呢。既然天地造了这么个生灵,总该有块地儿让它们生活吧……
渐渐讲故事就变成每晚的必备节目。桃花依在庆林的臂弯间,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渐渐庆林也有点黔驴技穷,便撺掇桃花来讲。桃花也不谦让,就讲起聊斋里的狐狸精来。狐狸精虽然也是鬼魂,却美丽娇艳勾魂摄魄。讲到动情处,桃花很想庆林能要了自己。可庆林铭记着王先生的另一条嘱咐,在病人未康复前不得有房事,避免发生被蹂躏的联想,以致影响以后的夫妻生活。桃花自然不清楚这些弯弯绕,还以为庆林嫌弃自己身子脏呢。
转眼冬天就来了。一场大雪趁夜深人静的当儿悄然而至。
清晨,庆林桃花站在窑洞门口,面对炫目耀眼的皑皑白雪,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太阳尚未起床,深邃山峦竟像熟睡婴儿一般宁静。大小山石踪影全无,灌木草丛逃之夭夭。就连那参天大树也银装素裹,变得模糊不清。空间洁白而混沌,时间寂寞而凝固。此时此刻谁都会犯疑惑,自己还存在吗?俩人不由对望一眼,才突然清醒过来。立马回到现实中,想起最应该关心的事情。庆林忘情地大声喊道,我们的麦子明年要大丰收了!我妹子的病也该好利索了!
喊毕,期待地望着桃花。桃花稍作犹豫也喊道,我们的麦子明年要大丰收了!我哥也该娶新媳妇了!在一波连着一波的回音中,桃花像淘气孩子,扑到庆林怀里使劲捅他。笑声立即与回音搅在一起,像骏马撒欢,在山峦间恣意回旋。庆林捧住桃花双颊嬉笑道,难道咱非得办婚礼喜宴呀!桃花红着脸挣脱开,甩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才不是呢。
桃花接着又说道,哥,咱得把冬闲变成冬忙,今天就动手挖窑洞。你看咋样?庆林说,行倒是行,不过你得悠着点。别忘了自己还是个病人。桃花调侃道,哥,看你婆婆妈妈的样子,莫非真把自个当先生了。
说干就干。十几天工夫过去,一个毛胚窑洞便成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