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忧心忡忡
还是互助金叶的动作来得快。第二年就生出个胖小子。满月时素珍把金叶母子接回家。金叶抱着孩子来到林鹏举跟前。林鹏举势撞着想起来,可哪能动得了。嘴呜呜啦啦半天,没吐出半句明白话。一年后,林鹏举撒手人寰。咽气时非常痛苦艰难。嘴一直咕哝着,手拉住素珍的胳膊死活不肯丢。不知是愧疚,还是心不甘。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听不清楚说些啥,姑且认为都是善言吧。可真应验了前多年他自个发的毒誓。
又过半年,老蔫儿也去世了。是笑着走的。那天,老蔫儿坐在躺椅上,小孙子坐在摇篮里。爷孙俩脸对脸,老蔫儿逗孙子笑。孙子笑,老蔫儿也跟着笑。笑着笑着,脖子一歪,就睡了过去。待金叶从屋里沏茶出来,老蔫儿已经安祥地走了。老蔫儿勤劳一生,临终也没有拖累家人半点。上午还在场院里忙活,吃罢中午饭就悄然离去。
老蔫儿丧事办得很隆重。太平翠珠互助金叶披麻戴孝,庆林桃花一边一个亲自扶棺。太平熬了半夜写的悼词,如泣如诉,感天动地。在场的男女老少听了无不落泪。舆论也骤然变得一律起来,都说老蔫儿无儿胜有儿,这一辈子值啦!老蔫儿走后,桃花就让互助金叶与素珍搬到一起生活。
老蔫儿在世前,早带着互助找见宋识途与香草的遗骨。桃花出钱,互助把亲爹亲娘重新安葬到一起。从此每年清明时节,互助都到坟前烧纸祭奠。如果真有在天之灵,香草与宋识途肯定会感到特别欣慰的。宋识途死前并不清楚魏家村还留下一个儿子,更不敢奢望有人每年祭奠。香草则不同,清清楚楚知道有个儿子的,只担心桃花会不会给儿子说实话。如今在天上看见,肯定高兴得泪流满面。因为她还多出一层意思,不再背负不会生育的名声。她没有理由不高兴。
在这期间,桃花早搬到魏老叔老屋居住。乡里三番五次催促,魏长龙又竭力相劝。桃花给村里出了五千元,算重新买回老屋。桃花庆林各忙各的,十天半月也难得见一面。但每天都有电话联系。公司在龙山县注册,先临时租了几间门面房办公。庆林在监狱时,就学会简单设计,对建筑行业并不陌生。这会儿又有曲大海文辉牵线搭桥,便如鱼得水活跃于黄河两岸。招徕人才组建队伍,扑捉信息洽谈项目,忙了个不亦乐乎。胡喜欢也参与其中,经常代表庆林应付场面。
桃花在套间专门支起书桌,每天闭门谢客,带着老花镜伏案写作。回顾往事心潮起伏,谋篇布局斟字酌句。无奈平时很少捉笔,拦路虎不计其数,个中情很难尽意。写了上百页,却没有一页称心的,干脆一把火全给烧了。庆林知道后调侃道,你真想做当代的高玉宝、吴运铎和奥斯托洛夫斯基呀。可如今时代变了,何必再步人家后尘呢。你那天给孩子们讲的就很精彩。现在可以细致一些,一段一段录成音。之后找人整理出来,我们再做修改补充。你不妨试试,我估计那样会轻松很多,效果也好。关键要意专神凝,前提是必须心静。而桃花的心却一点也静不下来,成天提心吊胆,只怕俩孩子走上邪路。
一天曲大海打电话说,张勤因发包基建工程收受贿赂,被判八年徒刑,步蓝涌泉后尘,进了自己管辖的监狱服刑。桃花咋也不肯相信这是真的。庆林知道后感叹道,张勤经了那么多的世事,按说该有定力的。咋就把持不住自己呢。过去多次说我认不清形势,到末了,自己反倒糊涂了。
桃花由张勤联想到太平,只怕儿子经不起诱惑也变成贪官。翠珠生孩子时,桃花腊梅去伺候月子,几乎每顿饭都唠叨这事。还与腊梅商量,以后要轮换着住在这里监督。太平如今已是地市一级干部,传言还要高升。桃花每次与曲大海文辉见面或通电话,最多的话题便是太平。千嘱咐万叮咛,要他们把太平盯紧,任打任骂都行。曲大海笑道,我这把年纪,又一只胳膊,哪能打得了太平呢。文辉则郑重说道,这哪是打骂能解决的问题?不过据我观察,太平是把当官作为神圣使命来做的。所在部门又属于清水衙门。别人都想托关系跳槽,他却甘于寂寞乐此不疲。有时虽然也会下去挂个职,却都是带着实验任务去的。其中研究的课题,就包括遏制腐败。你大可放心,不必把事情总往坏处想。桃花说,哪能放心呢。你不知道,张勤原来是多好的一个人呀?可后来咋样,还不照样翻了船。
桃花对互助更不放心。这小子贼胆大。不久前又顶了魏长龙的角色,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干起事来,还是以往做派。经常先斩后奏,把生米做成熟饭,再到自己这里邀功请赏。去年软磨硬泡两位“总监”阿姨,“徇私”了十万元。把米家寨老宅重新修缮一番。不仅外观气派,内部设施也全部现代化了。桃花哭着骂道,你不知道那是娘的伤心地吗?把它弄得像座宫殿一般,让谁去住呢。苏梅朱琳闻说后悔不跌。原以为旧宅重修一下也好,大家以后可以到那里去避避暑。
互助如今也小有名气,走县串乡成了家常便饭。不知啥时候竟与乡政府的女电话员鬼混到一起,那女子比金叶年轻漂亮,把互助哄骗得晕头转向。一日竟提出要与互助正式结婚,这小子脑子一热便爽快答应了。回来立马与金叶摊牌。金叶如五雷轰顶,顿时傻在那里。清醒后竟像被凶手追杀一般,狂跑嘶喊着去见桃花。桃花也懵了。以前只担心互助在钱财方面捅娄子,却万万没想到能在男女私情上出问题。慌乱中首先想到,这可咋对素珍交代呀?
多亏庆林正好在家,劝桃花金叶别慌张,他找互助问个明白再说。互助此时独自在家,面对活泼可爱的儿子,脑子也清醒许多。见庆林进来,只怕对自己动武,先怯懦地后退几步。庆林问道,咱原先约定的“三条线”还算数不?互助点点头。庆林说,那就好办。咱现在去见你娘与金叶,我想你知道该咋做。互助不甘心,但又不得不去。路上庆林数落道,那女子喜欢你啥?说穿了还不是惦记咱家钱财,如果你娘不认你了,人家还跟你粘糊吗?金叶这么在意你,那女子行吗?你让她像金叶一样伺候你几天试试?再说你与金叶当初爱得死去活来,现在干这缺德事,不觉得心愧吗?互助抱着孩子蔫蔫跟在后面,突然就抽泣起来。庆林知道这小子会演戏。心里暗想,现在别管是真是假,先服软认错再说。同时也纳闷,互助不仅是党员,还是村支书,在乡干部眼皮底下做那种下作事,难道就没人知晓?咋就不管管呢?
互助惹的乱子平息后,桃花强打精神邀请“八仙”到米家寨老屋避暑。曲大海苏梅没有去。他们唯一的儿子曲劲至今还在农村。按说早该回城的。可苏梅坚持要儿子扎根农村,便在雁北农村结婚生子了。儿子抱怨道,逢了个“马列老太”的母亲,把自己弄成右派不说,还非要下一代接着受罪。而苏梅主意坚定,坚信农村是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索性辞去财务总监职务,搬到农村陪儿子儿媳一起生活。这下可苦了曲大海,穿梭于城乡两地,哪还有闲工夫来避暑。魏德胜闲云野鹤自在无比,这类事一般都由他具体张罗。
文辉明娜来时带着小辉。小辉瘦得像根麻杆,年纪轻轻却萎靡不振。后来才弄清染上了毒瘾。文辉俩口成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只怕再有狐朋狗友勾引。桃花目睹小辉惨状,对互助更不放心。暑天没过完,便一个人匆匆返回。
桃花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把互助与米志杰、孟庆堂联系在一起。动不动就给这浑小子念紧箍咒。如果是家里私事便说,反正你不是我亲生的,可以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互助最怕这一招。一听如此说,立马举手告饶。如果涉及公事便说,你千万别忘了自个姓啥叫啥,你胸前可挂着党员招牌呢。咱家又不止你一个党员。我管不了你,你大哥还管不了你?互助对二哥感到亲切,而对大哥却只有敬畏份儿。只要一提大哥,立马就心里发慌。
庆林劝桃花说,你呀,就是爱操心的命。你管得一时,还能管得了一世?互助早就不是吃奶孩子了,对父母的期望和担心,他能不在意?你就放开手,让社会去调教吧。庆林一番话,让桃花心情立马轻松许多。在庆林身边,她非常愿意当一只笨拙弱智的小鸟。反正靠在庆林肩膀上,天塌下来有人顶着呢。
可桃花哪会料到,后来最让自己焦虑的竟然是她的庆林哥。庆林的事业越做越大,尤其在河东几乎成了同行业的龙头老大。随着事业发展,庆林像变个人似的。西服革履皮鞋铮亮,自个从不抽烟,口袋里却时常预备着大中华。最近又把大海的儿子曲劲,从雁北农村调到身旁当助理。曲劲颠着个大哥大步步紧跟如影相随。小汽车的后备箱里,总装着许多高档烟酒。腊梅听胡喜欢说,桃花又听腊梅说,庆林时常出入高级饭店,陪一些官员花天酒地,甚至指使手下用金钱敲门铺路。
庆林难得回来一趟,回来也总匆匆忙忙的。可在桃花的穷追不舍下,引发了俩人无休止的激烈论争。
桃花说,原先咱俩给互助划了“三条线”,我看,如今倒特别的适合你。庆林满脑子装着公司的事情,没多想就说道,其实对你也同样适合,这是做人的起码原则。我刚出道的时候,咱不是也有三个约定吗?不违法,不坑人,不丧良心。我都记着哩!桃花说,光嘴上记着管啥用?你看你现在的做派,花天酒地,请客送礼;金钱开路,贿赂官员。这与过去的米志杰、孟庆堂有啥两样?
听桃花如此说,庆林一肚子的委屈立马化成一团火,嗖、嗖、嗖地直往上窜。公司刚起步那会儿,大海文辉在位,说几句牵线搭桥的话还真的挺管用。庆林并不奢求走后门和特殊照顾,只要给个公平竞争的平台就行。这几年大海文辉相继退休,有的官员就翻脸不认人,变着法儿来索要钱财。庆林开始不理这个茬,结果有几个项目便眼睁睁地擦肩而过。实在被逼得没辙,才随大流做一些违心的事情。但绝不像传说的那样,时常出入大饭店陪着官员们花天酒地。
可面对桃花的数落,发火顶啥用?只能换个口气说道,你还是跟我到外面走走的好,你刚才说的也不全对。咱们公司内部管理可正规哩,我是内方外圆,分寸把握得紧着呢。桃花说,以前魏大哥总数落我,不能把互助像钥匙串一样拴在裤腰带上。对你就更没必要了。我只想提醒你,咱千万不能忘本,不能走旧社会那些坏人的老路。旧社会咱没地位,对自个的事不能做主,活得没有一点尊严。那时候只要能挣扎着活过来,就算有尊严。现在我们完全可以活得很体面,但也不能光顾着外表体面。绣花枕头不光要表面鲜亮,里面还要装着干净的东西才行。像你现在这样,能叫有尊严吗?
庆林说,你说到这里,咱就得理论理论。我就是想活得有尊严一些,才去折腾去创业的。我现在咋没尊严啦?公司由小变大,千把号人有了稳固的就业岗位,那么多高质量的大厦,有的甚至成了一个城市标志性的建筑。我觉得咱对国家的经济建设是做了巨大贡献的。这难道不是做人的尊严吗?我劝你还是到外面走一走。社会的发展,不是凭一声号令就能定乾坤的。大河大江也不可能像一盆清水那样清澈见底。社会复杂得很,咱只能把握大方向看主流,只能在顺应中逐步改变。只有先融入进去,再一点一点地去影响……
桃花手一挥喝道,你搞歪门邪道还振振有词的。国家法律政府政策,哪一条允许行贿啦?有人这样做,就是对的啦?咱们做事就得正正经经,干干净净,踏踏实实。你已经与贪官穿一条裤子同流合污了,还能改变个啥?只怕有一天,你又要与那些贪官一起坐监狱呢!咱今天把话说在头里,你这回要再进去了,我可不会去看你的。
庆林也气得浑身哆嗦,跺着脚嚷道,你这是咒我哩嘛!
桃花哭着喊道,我咒你干啥,我只后悔当初不该支持你办这个公司……
类似这样的争论,每次见面都会上演。俩人为说服对方,提前都要做充分的功课。每次都有新的论点,政治色彩也越来越浓。但始终没能决出胜负来。心情糟透了,却又心不甘,都期待在下一轮舌战中获得全胜。就这样顽固地坚守着各自的阵地,一回又一回地对阵较量。
一次庆林以退为守说道,咱以后不争论行不行?你我两个草木之人,咋能弄清楚这么重大的政治问题呢。桃花则咄咄逼人道,草木之人咋啦?共产党就是为了众多草木之人才闹革命改变世道的。咱身为草木之人,咋就各顾各不要廉耻不分香臭啦?我们不仅要关心国家大事,而且自己先要活出个里表一致的尊严来。世上铁骨硬汉们多了,整个世道才会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