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活着
第五十章 痛苦抉择
明娜苏梅走后第三天,凤凰镇区政府发生了一件敌特袭击大案,黑脸书记不幸遇难。在这起案件中,魏家村的方五竟然是凶手之一,被当场击毙。敌我斗争形势,在骤然间就紧张起来。汪区长主持全面工作后,专门到魏家村召开群众大会,批斗反革命分子家属香草。批斗香草,还捎带着数落桃花。用汪区长的话说,村里现在有两个反革命分子家属,大家都要瞪大眼珠子监督她们,防止阶级敌人狗急跳墙搞破坏活动。
批斗大会前汪区长专门通知桃花,已经被开除党籍。桃花当场反驳,这种做法违反组织程序,剥夺了一个党员应有的的申辩权力,我要上告!汪区长根本不吃这一套,大手有力一挥,随你的便,告到哪里我都奉陪到底!不过你先听好了,要在村里给我老老实实接受群众的监督。
桃花连夜写了申诉书,分别向县委、地委邮去。但同时也意识到,庆林的冤案恐怕要继续拖下去,甚至会变得遥遥无期。晚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在这最无奈的时候,偏偏又感觉肚子有些异样反应。轻轻用手去摸,似乎有个小东西在慢慢蠕动。莫非自己怀孕了不成?真的话,肯定是韩七六的孽种。这可咋办呀?其实这多天,她已经感到自己的腰粗了一些,只是没往怀孕方面想。为遮人眼目,第二天一起床,先找一条宽布拦腰绑紧再说。
又挨了几天,才对魏婶说了实话。魏婶与魏老叔商量后,一起到凤凰镇找王先生询问。王先生听后长叹一声,造孽啊!我从医之初,师父就再三嘱咐过,堕胎这类伤天害理的事,是绝对不能干的。无奈之下,也只能等着生了。
从凤凰镇回来,桃花连着几宿都没合眼。这天早上,平静地对魏老叔俩口说,我想清楚了,决定把太平送人。老俩口以为听错了,疑惑地望着桃花不语。桃花只好又重复一遍。老俩口顿时惊呆了,一脸的茫然。魏婶对天长叹,真是疯了说胡话呀!孩子是娘心尖上的肉,咋能轻易送给别人呢。你又不是多得养不了?再说,你肚子还有一个呢,也送人?桃花说,对,也送人。
魏婶气得拍着大腿数落道,要送人,也只能你肚里的那个。说破天去,太平也不能送人!桃花不顾一切地扑到魏婶怀里,放开嗓子痛哭道,我这是没法的法子呀!你当我心甘情愿啊!这些天,桃花白天黑夜都在想,翻来覆去地来回想。脑壳都要爆炸了。早就想伏在亲人的肩膀上发泄发泄。现在瞌睡遇到枕头,就像堤坝上扒开个大豁口,洪水霎时便泛滥汹涌开来,哪能不大哭呢。
批斗会后的一天,桃花带着孩子去村当中磨面房磨面。去的时候魏老叔挑着担子送的。临走交代说,磨好了就在磨房等着,我从地里回来再挑。如果着急,带着孩子先回,面放在那里不碍事的。桃花心想,魏老叔一把年纪,还让他老人家来回折腾啥。自己如能挑回去,就不麻烦老人家再跑了。
小太平刚学会迈步,还走不太稳。桃花肩膀挑面手拖孩子,正艰难地朝前慢慢挪动,就听见不远处飘来一群妇女的说笑声。一个尖嗓子女人大声说道,咱魏家村不大,却出了两个反革命。媳妇又都是美人坯子,尤其咱原先的妇女主任。俩女人一个守死寡,一个守活寡。其实都一个样,像岸边干凉着的两条活泛鱼。你说,她俩能老实吗?我可听说了,好多男人都惦记着桃花呢。另一个闷葫芦嗓音接着说道,你看桃花装得那副可怜相儿,眉皱着眼眯着鼻子挺着嘴翘着,天生一个勾引男人的狐狸精。尖嗓子又说,那你可得看紧你家宝儿,保不定早已钻到狐狸精被窝里了……
桃花像被钝刀子割身上肉一样,钻心地疼。屈辱和愤怒在瞬间油然而起。她想跑过去理论,却又怕孩子受到惊吓。再说与这些长舌妇能拎清啥里表,弄不好还会自取其辱。正犹豫的当儿,又传来林鹏举的说话声,你们这帮娘们,就爱背后埋汰人。桃花香草本身并不是反革命,批斗只是为了更好地监督。政府的政策还要争取团结他们的……林鹏举想用长篇大论显示自己的干部身份,不料却被尖嗓子截住呛道,你就别鼻子插葱装大象了,昨天刚当上治保主任,今天就变成正人君子了。忘了你前些日子还起哄编排人家呢。闷葫芦接着又爆料,你们不知道,人家林主任现在与桃花成亲戚啦。姐夫与小姨子的关系,大家说,俩人能扯得清吗?
林鹏举没显摆成,反受一顿奚落。虽然有些尴尬,却还沉浸在当村干部的得意之中。眼睛胡乱转悠时,便瞥见桃花站在不远处挑着担子。于是大步走到桃花跟前,毫无商量地接过担子小声安慰道,别听这些人瞎咧咧,我送你与孩子回家。可走到僻静处,便凑到桃花身边嬉皮笑脸道,你不如干脆搬到我家住吧。一来有素珍陪着不寂寞,二来嘛,离姐夫我也近些。我会尽全力照顾你娘儿俩的。说话间,似乎于不经意间,手便在桃花胸前摸了一把。桃花迅速闪开怒斥道,你真是个鬼秧子!离我远点,别动手动脚的!林鹏举急着分辨,这是咋说话呢,大白天的,我还能把你咋啦?这时,魏老叔门边顺子正好路过。林鹏举就坡下驴,把担子交过去。
顺子实诚也顺路,二话不说,挑起担子就走。原打算要送到魏老叔家的。可看见自个媳妇站在大门口,便胆怯地放下扁担讪讪离去。那媳妇也扭头进门。院里紧接着就传出女人的狠骂声。那媳妇原先对桃花挺好的,不叫嫂子不说话。现在竟像换个人似的,只怕桃花勾引自个丈夫。
桃花苦笑着弯腰拣扁担的空儿,一群半大小子跑着路过。边跑边喊,反革命,大坏蛋;臭破鞋,勾引汉。手里早就预备好石子、瓦片和碎土,不由分说便砸过来。桃花欲哭无泪,只能挑着面桶拖着孩子,慢慢朝魏老叔家挪去。
类似这样的受辱事情,还有几次。桃花躺在炕上想,人咋这么势利呀?自己当妇女主任的时候,哪个女人见了,不是亲敬地打招呼?有庆林在身边,谁会把自己当坏女人?可庆林一被捕,自己便立马从好人堆里捡出来。她实在想不通,也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她恨,可不知道该具体恨谁。恨那些嚼舌根给自己身上泼脏水的人,还是恨那些怀疑自己勾引她男人的人?联想到连腊梅曾经都对自己不放心,那其他人的怀疑与担心还有必要计较吗?你计较得过来吗?那些惦记占自己便宜的没出息男人,倒是该恨的。可光恨也没用,得想法治住才行。
最要命的是自己已经成了个“坏人”。不管你是不是,认不认这个账,你在一些人眼里都是贴了标签的坏人。人民政府批斗的对象能是好人吗?与韩七六那样的二百五苟且胡来能是正经女人吗?一想到韩七六曾糟踏自己,桃花就变得不可理喻。不仅狠得咬牙切齿,而且羞得无地自容。一旦羞耻心占了上风,便会想到用死去做了断。而一想到死,先想到孩子从此将会沦为缺爹少娘的孤儿。一想到孤儿,就会想到自个娘曾在育婴堂呆过。难道小太平又要重蹈他姥姥的覆辙吗?
既不想没出息地去死,也不想屈辱地活着。屈辱地活着,对孩子一点好处都没有。原先村里把她作为雇农对待,暂时分了三间房屋。现在村农会又重新收回了房屋。多亏有魏老叔家垫底,不然她和孩子连栖身的地儿都没了。孩子现在不谙世事,稍微长大点能听懂点人话时,他的心情咋能舒坦呢。自己屈辱不要紧,再让孩子跟着受屈辱,就是为人父母的过错了。
桃花挖空心思想来想去,突然豁然开朗。如果能重新把自己弄到好人的队伍中来,不就解决问题了嘛。自己本来就是好人,现在只是被错贴上坏人的标签。如果换一个好人的标签,那才叫名副其实呢。但这标签咋才能换过呢?只能等到庆林平反自己恢复党籍的那一天。而这一天却遥遥无期非常渺茫。桃花又陷入困惑之中。
似梦非梦中,桃花已在专署妇联上班。穿着一身得体的列宁装,到幼儿园去接小太平回家。苏梅忽然急匆匆赶来,领着一位领导干部见她。说这就是给你介绍的新对象。桃花说,你糊涂啦,我这一辈子就爱庆林哥一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苏梅说,你才糊涂呢。你早与庆林离婚划清界限啦,不然咋会到专署来工作。桃花立马变成农村妇女打扮气愤地嚷道,你还讲究是我入党介绍人呢,咋能办这种不要脸的事呢?那位领导干部瞬间也变成陶处长,趾高气扬地喊道,咋还没离婚?那庆林的平反事情,你连想也甭想。
桃花吓得心惊肉跳,立马坐起来捂住心口。仔细玩味梦中情节,特别地痛恨自己。咋能这样胡思乱想呢?太过残忍无情了。这哪是正经人能做的事情?真要那样做,肯定会遭报应被天打五雷轰的。
桃花用被子捂住头,想让自己安静一会儿。但越捂越烦躁,索性起身下炕,到院里凉快清醒一阵。外面万籁无声,只有天上星星在眨眼。她想向星星讨个主意,可星星们一个个都显出爱莫能助的样子。桃花苦笑一声想到,人世间这么多草木之人,天上的星星咋关照得过来呢。
其实自个心里清楚得很,退一万步讲,都不会想着与庆林哥离婚的。庆林哥掏出心豁着命地稀罕自己,到头来连个干净身子都没能得到。而他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一呆就是成十年。现在身陷囹圄,心还在颤抖着。自己咋能在他的伤口上撒把盐提出离婚呢。
悔恨中有个主意浮出水面。把孩子送给苏梅明娜抚养。她们地位高条件好,又知根知底,孩子在那种环境中成长,肯定会扬眉吐气的。这个主意,其实早就藏在心底。只是不敢面对而已。那天对苏梅明娜说的话,不就是证明吗。这些天翻来覆去地瞎想,就是想绕过去。可绕来绕去总也过不去。不能再犹豫了。对,就这么办。趁孩子还小赶紧送过去。虽然母子连心难舍难分,但为了孩子的将来,必须下狠心这么做。长痛不如短痛,想好的事情就抓紧办。免得过几天又犯划算反悔。
忽然,肚里有小脚蹬动的感觉。桃花不得不承认,其实最焦虑的还是这个未出世的孽种。韩七六不屑,孩子无辜。再怎么说,也是条生命啊!。
这样做,可能改变孩子的命运。但常人会觉得匪夷所思不可理喻。这既是痛苦煎熬的抉择,也是为爱舍亲的无奈。得与庆林哥商量后才能最后定夺。咋给庆林哥说呢。桃花似乎也早已想好。
孩子送出后自己将变得一身轻松无所顾忌。反正已经这样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光脚不怕穿鞋的。任你冷嘲热讽还是幸灾乐祸,造谣抹黑还是另有企图,全都一起来吧。不仅不怯场,也能应对得了。党和政府的大政方针没有错,却让一些歪嘴和尚把经念歪了。为了给庆林哥尽快平反,让自己也早日回归党的组织,自己要像红军长征那样不畏艰险,走它二万五千里路程。要变成孙猴子,主动去经受九九八十一个磨难。要学习愚公精神,每天挖山不止。别看村当中那个池塘满满一池子水,我要一担一担把它挑光,非让池底的石头露出真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