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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润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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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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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尊严》连载

第二十九章 苦乐岁月

第二十九章 苦乐岁月

庆林心想,地上那么多条路,难道就没一条能让我俩走到西安的?桃花有庆林壮胆,也信心十足的。魏老叔让魏长龙开张公函,证明俩人的身份。庆林挑着木匠家什,桃花背个包袱,俩人打算一边揽活一边打听着,一直朝西南方向走。临行前,魏老叔再三嘱咐,出门安全第一。实在去不了,就返回来。这边的事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的。

谁知刚过凤凰镇十多里地,便被荷枪实弹的队伍拦住去路。几个兵爷用枪指着他俩厉声吼道,干什么的?退回去!这路封锁了,闲杂人等一律禁止通行。旁边坐着一位长官,胡子拉碴的,敞怀裸袖叼根纸烟,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不屑一顾地望着蓝天白云。见状就招手让他俩靠近些说道,我看你俩不是寻常百姓,八成是共党探子。庆林忙掏出公函递过去说,长官莫误会,我俩是魏家村的,出来找木工活做。那长官冷笑一声道,你一张口,我就听出是河东口音。南方人听我们河东河西说话一个屌样。我是本地人,可分得清呢。

桃花说,我俩老家的确是河东的,可在魏家村落户已好些年了。那长官鼻子哼一声说道,哟,你咋带着纯正的西安腔呢?莫非真还是一对假扮的夫妻呀!共产党的点子就是多。搞特工的扮成夫妻,再在三不管的魏家村,弄张公函拿着。可咋不想想,正经出来做木工活的,带个女人干啥?包子里装的馅太多,肯定要破;戏演过头了,看着就假。我实话告诉你们,我并不想带兵围剿你们。但上峰有令,哪能违抗。你俩还是快返回吧。等会儿政训处的人一来,我想放你们走也没球权利了。顺便告诉一声,东西几十里全被封锁了。你们想绕路也是枉然。这是不是也算一份情报呀?你俩可以回去交差了。说罢挥挥手,不再理会。

庆林见这位长官不打官腔,就想再争取一番。桃花使个眼色低声说,走吧。返回走了一段路才说道,我估计那长官再好说话,也不会放咱过去的。咱又不摸队伍上的底细。如果他与那畜生原来同属一个部队,再纠缠下去麻烦可就大了。咱还是先回去再做打算。

回到山上,庆林一句话不说倒头便睡。虽然没睡够三天三夜,但着实把两个夜连到一起了。睡醒后不言语一声,就跑到山下找胡喜欢打听木工活计。返回来还是一句不吭,蹲在木工屋里做起小家什来。桃花送水过去他也不睬。直到晚饭桌上才瓮声瓮气说道,我就不信,天底下没咱的一条活路?过几天咱到集市上卖小家什去。

赶集并不理想。称赞的人多,问价的人也不少,却没有一个实心买的。太阳都偏西了,还没能卖出一件。庆林有些着急。桃花说,庄稼户手头紧缺现钱,咱不如用实物换。换些咱用得着的东西,也省得再买了。俩人心里都清楚,魏大哥资助的大洋只剩两块了。不到紧要处,是不能乱花的。交易办法一变,摊子立马红火起来。赶下集前,总算处发完了。

回来清点一番,实用的并不多。有几个摆设物件,倒是精致耐看。可入不了口上不得身,只能扔到墙角了事。庆林心里算了算,不计工夫,勉强能够成本钱。还不如把工夫用到庄稼地里划算呢。暑天俩人把垦的荒地用铁锹翻了两遍,可一直等到寒露节气,老天爷都舍不得滴个雨屑。山泉也变得小了很多。俩人只好先把种子播进去,再挑水喷洒一遍。

桃花见庆林不到半年光景,整个人瘦了一圈。就像一只圈在笼子里的老虎,成天顺着笼子边转圈,却急忙找不到出口。越着急越转得快,简直要疯了。只能好言劝慰,诸事都跟在身旁。庆林见桃花给个大男人宽心,也甚觉愧疚。

到得清明时节,麦苗还稀稀拉拉像一条条线丝,蜷缩在地面上不肯起身。庆林对着万里晴空哈哈大笑,声嘶力竭地吼道,这老天爷真的要收人啦。吼罢,双手捂脸坐在地头发呆。一呆便是半天。桃花拉他回去吃饭,死活就是不起来。突然风起云涌,太阳躲在上面偷着笑。没一会儿工夫就下起雨来。庆林更不动窝,任凭雨点拍打。桃花再拉再劝,都纹丝不动。猛然间,又是一声大吼,老天开眼了,我们有救了。翻掉麦子种西瓜,没准能押个大宝呢。

庆林干啥都想干成最好。拜师学艺,挑选品种,拾捡羊粪,挖窝点种。忙了个不亦乐乎。工夫不负有心人。成熟季节来临,满地的大西瓜,像数不清的大元宝,静候着主人收藏。俩人在瓜地挖个小窑洞,干脆吃住都在地里。不防贼偷,就怕野猪祸害。卖瓜时,庆林挑着担子转村串巷叫卖,桃花跟在后面收账。西瓜匀称个又大,不用上称只论个卖。半升麦子或半吊麻钱,换一个大西瓜。每天往返两次,能换回一斗左右的麦子。卖过几次,只要一听见庆林的吆喝声,便知道好西瓜又来了。

这天桃花也要背一篓下去。庆林犟不过,就往背篓里放了两个。桃花让再放,便又加一个。桃花背到肩上试试,还觉得轻,让再放一个。庆林说,你不懂,现在感觉轻得像一把棉花,可走着走着,就会变成一篓石头。桃花不服,自己又添了一个。

上路时,桃花兴冲冲走在前头,步履轻盈得似一缕清风。走出快一里地,有个平台,庆林招呼桃花歇歇脚。桃花说,刚走出点精神头来,歇啥脚嘛!庆林说,再往下三里地,才有这样的平台,你能坚持得了?桃花说,小看人,咱走着瞧!于是继续前行。可走了还不到一半,就觉得背篓越来越重,真像背着一篓石头。而两条腿也酸疼起来,以至发抖打颤,眼瞅着就要跪倒在地。一遇见能歇脚的石头,便想靠上去喘口气。再背着起身时,俩肩膀则像被马蜂蛰了一样钻心的疼。

庆林已经来到第二个台阶。往上瞅桃花的窘态,比三岁孩童蹒跚学步强不了多少。他急忙跑上去接,桃花却倔强地死不松手。只得在后面把背篓悄悄提起一点,让桃花轻快些。来到台阶上,庆林说,不着急,咱多歇会儿。桃花气喘吁吁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懒得说。可喘气刚有些匀称,不吱声又起身了。庆林只得跟上。庆林挑着担子,不能跟在后面慢慢挪,几步便跨到前面。他计划到村北山神庙后,再回头接桃花。

就在庆林返回往上走,离桃花仅有丈把远时,桃花却踩到一块活石上滑到了。身子顺坡下滚,就到了他的脚下。背篓歪斜着盖住脑袋,西瓜滚出来摔得粉碎。庆林急忙扶起桃花,见衣服破得七零八落,全身上下伤痕累累。唯有背篓遮盖脸部,没被荆棘刺破。桃花不顾疼痛,只大呼小叫,我的西瓜,我的西瓜!庆林禁不住笑道,你讲究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咋这么爱财不要命呢。都摔成这样了,还惦记着那几个破西瓜!

庆林把桃花抱到山神庙放下,急忙到魏老叔家找些治创伤的药先给敷上。再让桃花试着活动一下胳膊腿脚。见没伤到筋骨,稍微宽心一些。但大热天的,最容易感染,得静养好些日子才行。

俩人好不容易上得山来。庆林把桃花扶到床板上躺下,便动手熬起米汤来。再转过来时,见桃花一副疼痛难忍的可怜相,就拿扇子给她扇风。一边扇一边寻思,这么躺着可不行,浑身都是伤,不管咋躺,都有伤口被压着。还是来回走动着好些,最好把衣服全都脱掉,伤口透着风肯定好痊愈。

庆林想法未说完,桃花就惊讶得瞪圆双眼。庆林说,这大山里面,除了我还有谁?你就别矫情了。说罢,忙着去布置吓唬狗獾的火阵。他在四周全插上松树皮做的火把,又特意在小窑洞前增加了两根。见桃花已脱光衣服,权当没看见一样。到天黑点燃火把后,瓜地犹如白昼。很像个大舞台。黑暗中的树木花草飞禽走兽,全都变成热心好奇的观众,期盼着好戏的开台。

庆林变着法儿转移桃花注意力,极力撺掇来一段蒲剧清唱。桃花喉咙就有些发痒。她说,我演莺莺,你扮张生如何?庆林嗓子不好,从未开口唱过。但为让桃花高兴,就慨然答应。反正床边有《西厢记》的剧本,不怕忘了戏词。剧本是庆林外出做活时捡来的。俩人一有空闲便翻开看几段,戏词早已烂熟于心。只听桃花唱道,庭院内静悄悄花筛月影,夜沉沉想起了那位书生……桃花唱罢,示意庆林接着往下唱。只可惜庆林的嗓子实在太糟糕,说是唱,其实是在乱吼,我高吟你低咏两情印证,对得快语句新文采横生……逗得桃花前倾后仰大笑不止。

这毕竟是山坳中破天荒的大事,群峰沟壑一齐响应,整个大山全都沸腾起来。他俩在这里恣意地戏闹着,不知不觉半圆的月亮就移到最西边,时辰已是子夜过后。桃花突然捅捅庆林小声说,你看,对面山坡上,好像有许多闪光的眼睛,正盯着咱们呢。庆林瞄准细瞅,可不是,那里蹲着一大群狗獾哩!但它们却没了昔日的狡黠,全换成一副痴迷憨厚的嘴脸,像睡着一样,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第二天,魏老叔找来十多个汉子,把瓜园全包了。魏老叔已给这些汉子说好打七折。庆林却还要再打两折。汉子们自然欢天喜地。庆林算了算,种西瓜能收入三百多斤粮食。俩人一年的口粮,还差着一半呢。

山上要比山下早冷半个多月。白露节气刚过,早上就像初冬一样寒冷。庆林急着赶节气下种,便起早贪黑用铁锹翻地。翻地是出力活,一会儿工夫便汗流浃背。他干脆脱光衣服,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反正四周除了自个身影再无旁人,不怕有人看见笑话。光着身子干活,图利落倒是其次,主要是为省衣服。让汗水浸透的衣服,最容易烂掉。桃花为俩人的穿戴都快愁死啦。破了补,补了破,补丁摞补丁。现在穿的这一身,还是拿野核桃与山货商换的。五六件才弥补成一身。

这天,庆林正在挥汗如雨地大干,不防桃花悄悄来了。她是挖野菜路过的。见庆林这般光景,顿时惊呆了。庆林慌乱间,急忙蹲下身子。一不动弹,便觉冷风嗖嗖,浑身起满鸡皮疙瘩。马上要到寒露节气,平常人都穿两件衣服的。富裕人家的老人,清晨连皮坎肩也上身了。桃花是从小康人家过来的,情知眼目下过的是啥日子。可绝没想到,她的庆林哥竟然受屈到这般程度。她咋能不心疼呢?

庆林见桃花伤心落泪,心里也不好受。内疚羞愧,再加上窝囊。一时没控制住,也跟着抹起眼泪。又想起做过的两场梦来。甚至想再找魏大哥当国军去。可这个念头一冒出,就立即被压了回去。觉得以前当国军的那段经历,遥远模糊很不真实,真如做梦一般。莫说他誓死都不想再当国军,即使想去也是行不通的。孟庆堂早就张开大网等着自己呢。

庆林懵楞中瞟一眼桃花,猛然间醒过神来。他狠狠砸一下脑袋心里骂道,我好没出息,这个时候咋还好意思赖在梦中不醒呢?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得把头顶上的这块天撑起来才行。他毫不犹豫站直身子,抄起铁锹对准硬茬地,一脚猛踏下去,便挖起一锹湿土来。连续着这样动作,身子很快就热起来。眼前也多出一点又一点湿漉软和的松土。这些翻过后的松土连成片,竟是一幅平展大气的画面。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显出无限生机。

桃花拿起衣服跑到庆林跟前,死活要他穿上。庆林笑着说,已经在你面前丢丑了,那就干脆丢到底吧。桃花坚持说,一身破衣服算个啥,你冻出个三长两短来,让我靠谁呀!庆林手脚不停嘴里应道,实话告诉你,这一响我就这么干的。已经过去了好多天,你见冻坏我了吗?要说冷,只是早上刚开始的那一小会儿。你不觉得,天气越来越热吗?我这会儿只想把皮也扒掉呢。

桃花不再坚持,却不肯马上离去。有桃花站在身边,庆林毕竟不自在。只好央求道,我的祖宗啊,你快点回去吧!你杵在这里,让我咋甩开膀子干活呀?桃花说,撵我走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下午咱俩一起来翻地。你还得穿好衣服。如果你再不穿衣服,我也脱光了陪着。说着话便开始解衣扣。庆林赶忙挡住分辨道,翻地是男人干的活计,你个女人家凑啥热闹。再说你哪有工夫呀,家里活你还忙不过来呢。桃花手被挡住嘴却不示弱,不就是做三顿饭吗,俩人的饭能费多大点的工夫?庆林说,做俩人饭倒不麻烦,可你的工夫多半耗在拿啥做饭上。挖野菜、揪树叶、采蘑菇,啥不要工夫?当我是瞎子看不见啊!庆林一停住劳作,便浑身打颤,不由得“阿嚏、阿嚏”打起喷嚏来。桃花不由分说把衣服扔给庆林,眼看着穿好后才怏怏离去。瞅着桃花转过弯,庆林又扒掉衣服光着身子干起来。

庆林回到家里,桃花赶紧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水,看着庆林喝下去。只可惜没有红糖,辣得庆林呲牙咧嘴直淌眼泪。饭桌上摆好三样菜,除了蒜拌苦菜和咸萝卜条外,还多了个蘑菇炒鸡蛋。庆林馋得直流口水,可看到只有一个窝窝头杵在那里,便不忍心动筷子。他心里清楚,窝窝头是给自己吃的。桃花只喝稀饭不吃干粮。而每顿的稀饭,不是清水煮柿树叶,便是薯叶拌萝卜。里面有米粒不假,但少得能数清楚。

桃花见庆林犹豫着不动筷子,便拉下脸数落道,你这个顶梁柱不想当啦咋的?说着话硬把窝窝头塞到庆林手里,看着他咬一口后,才到锅里给自己盛稀饭。庆林吃到半截,夺过桃花的饭碗玩笑道,让我尝尝你偷吃的啥偏食?趁机便把窝窝头掰一块,放到桃花碗里。类似这样的小伎俩,庆林经常变着花样使用,桃花防不胜防。因此吃每顿饭,都格外小心,只怕被庆林绕进去。当然,能被绕进去也是挺甜蜜的,只可惜要委屈庆林的肚子。他一个大男人,这么个小窝头哪能吃得饱?再匀给自己一点,只怕连饥饿也压不住的。

晚上,桃花依在庆林怀里,破天荒地谈起同甘共苦的话题。她说,小时候听娘讲,世上人分三种。一种能共患难,不能同享福。一种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一种既能同甘又能共苦,只可惜这种人不太多。你说,咱俩是属于哪一种?庆林知道桃花的意思,也清楚她还沉浸在白天的情绪中。就想逗桃花开心,便不紧不慢说道,依我看,世上的人都在这三种情形中晃悠呢,没有绝对的准数。大致说,平常人家两样有可能占全。因为苦与福对他们来说,差别不是太大。而极富与极贫的人家落差太大,就很难说了。至于咱俩嘛,也可能这样,也可能那样。管那么多干啥?我只管现在。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桃花越抱越紧。

桃花挣脱开说道,照你的意思,咱俩现在肯定属于极贫一类了。如果有朝一日鱼龙变化,你大发了,我们还不一定能同享福呢。庆林说,你害怕啥?像你这样的俊模样,还怕找不到好人家呀。再说我们现在日子过得虽然很艰难,但在普天下,还不是最差的。桃花惊讶道,还有比我们的命更苦的?庆林说,咋没有?你其实也清楚的。那些沿街乞讨的人,在日本鬼子刺刀下讨生活的人,不比我们更苦吗?桃花沉默一会儿,突然跃到庆林身上撒娇道,我不想跟着你再绕了。我现在只想从你嘴里知道,咱俩能不能做到同甘共苦?我觉得嘛,主要看俩人稀罕不稀罕对方。如果稀罕了,再穷再富都能做到同甘共苦的。就像咱俩这样。

庆林抚慰着桃花,嘴却不给痛快话,稀罕是好,可也不尽然。还要看到底稀罕个啥?如果只稀罕对方年轻漂亮,以后老了呢?只稀罕对方的钱财,忽然穷了呢?桃花捏着庆林鼻子问道,那你稀罕我什么?庆林说,当然是稀罕你漂亮呀。桃花说,那我老了,你就不会再稀罕?庆林一使劲翻过身来,急切说道,你不会永远别变老呀,你咋总提咱俩以后,还非要我说不行,你咋不说说稀罕我啥哩?桃花气喘吁吁道,我心里自然有主意,只是对你不放心。庆林反唇相讥,那你说说看?我也对你不放心哩。桃花不假思索道,我不像你,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我觉得,双方能永远稀罕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人品。庆林说,不对,人品也会变的。过去好,现在好,不能肯定以后就好。桃花明知庆林在故意饶舌,但又不无道理,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润。她猛的一下又翻到庆林身上,嘴对着嘴呢喃道,我得看住你,绝不让你的人品变坏。人品不好的人,我才不稀罕呢!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哐哐哐”的敲门声。两人不由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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