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暗箭难防
老蔫儿到学校找太平的时候,太平正一个人躲在图书馆里做读书笔记呢。自打两派开始武斗,太平就宣布退出战斗队组织当起逍遥派。学校图书馆早被洗劫多次,只剩下一些大部头的政治历史书籍。他与一个同学将图书馆整理一番,干脆搬到里面住宿。每天除早上锻炼和三顿饭外,就是啃那些大部头的经典著作。太平越读兴趣越浓,竟立下宏愿,将来一定要在政坛上大展拳脚。
去年坚持徒步到全国各地串联,虽然比别人吃苦多,见识却截然不同。他估计大乱必有大治,不会总这样乱下去的。但也得有个过程。从种种迹象看,近几年不大可能有升学深造的机会。与其干耗下去,倒不如去部队锻炼几年。产生这个想法不久,中央军委便发布了征兵命令。
报名与体检顺利过关,大队与公社也在政审表上盖了鲜红的印章。就在他喜滋滋地等着入伍通知书时,一封揭发信摆到县武装部部长的桌上。信上说,李太平实际姓孟,其亲生父亲孟庆林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正羁押服刑;其母米桃花是大资本家的私生女,生活作风一贯败坏,与多人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最近其二子还杀死以前的一名奸夫,然后亦自绝于人民。武装部长愤慨之际大笔一挥,这样的人,怎么能送去参军呢?这不是要毁我长城吗?
这样的消息,往往是当事人最后一个才知道。魏长龙是支部书记,按理说从正当途径应该最早知道。可他却是听林鹏举说的。林鹏举如今当着文革主任,大队的事情他能当多半个家。好在公社革委会对林鹏举有专门交代,要他遇事必须与魏长龙商量。不然,林鹏举也不会主动告诉魏长龙的。
林鹏举也就是通知一声而已。不想魏长龙却说,这事儿先不要公开,我们把实际情况给上面反映清楚,看看能否改正过来,然后再公开也不迟。林鹏举不以为然地说,武装部长如今就是县上最大的官,他白纸黑字的批示摆在那里,口子已经封得很死。还有啥好反映的?魏长龙不紧不慢却又非常坚决地说道,你我都是魏家村土生土长的,实际情况是检举信上说的那样吗?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封诬告信就把一个青年的政治前途给毁了吧?林鹏举嘴上没吭气,心里却说,我就是要把他的政治前途给毁了!
这封揭发信的始作俑者正是林鹏举。那天,他找到县上造反派组织总部,以农村受压的少数派身份,对一位值班的学生娃绘声绘色地好一番诉说,那学生便义愤填膺替他写了揭发信。也凑巧各县的武装部刚刚经过统一对调,新部长认为前任在支左中犯有压制少数派的方向路线错误。于是乎当造反派组织把揭发信摆到他的办公桌上时,便毫不犹豫作了那样旗帜鲜明的批示。这位武装部长当然是出于高度的政治责任心,不存在丁点打击报复的私心杂念。
林鹏举究竟为啥要这样做?开始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反正就认准一点,见不得这家人顺顺当当。他对太平有个判断,觉得这小子绝非等闲之辈。到部队上,很有可能提拔为军官。至差也能入党。就是将来复原回到村里,也肯定要成为魏长龙的接班人。与其以后让他压在自己头顶,不如现在先把他的美梦搅黄。
林鹏举当然不会把这些实情告诉魏长龙。他做得非常诡秘,就连那个替他写揭发信的学生娃,至今也不清楚他姓啥名谁。魏长龙提出要向上面反映,林鹏举心里反对,嘴上却不硬顶,顺水推舟说道,你当了多年书记,上面人熟,反映的事还是你去吧。不过心里清楚,上面正乱着哩,满池子浑水,反映也是白搭,就让魏长龙去折腾吧。
魏长龙先找公社武装部邓部长。邓部长如今是公社革委会主任。就是他交代林鹏举遇事要与魏长龙商量的。这人朴实,与魏长龙很对脾气,也是经常挨批评的主儿。现在他是总拿,却对靠边站的书记主任们挺尊重。书记主任们经过运动洗礼,很容易便看清一些人的嘴脸,也深感邓部长为人厚道。不然,他们的处境会更糟糕的。
公社武装部长属地方编制,只是借着解放军的光,地位才提高的。邓部长说话办事,可没有县武装部长那么干脆硬气,更不可能定夺这样的大事。不过他了解一点实情,清楚这种事儿该咋处置。他对魏长龙说,现在县上派性斗争很复杂。中央为稳定局势,对各县武装部统一对调。对调后的武装部没有旧框框,容易一碗水端平。同时却不了解情况,容易让一些投机分子钻空子。况且征兵工作有严格的时间界限,哪有工夫事事都调查清楚呢。莫说新来的部长已经明确批示了,就是别的人提出疑问,也可能被淘汰的。历来征兵对政审都很严格。今年是文革开始后第一次征兵,政审关把得就更严了。检举信钻的就是这个空子。再说现在是特殊时期,同一件事情,各有各的认识和态度。就连毛主席语录,都有截然相反的不同理解。两派辩论,都引用同样的毛主席语录,都说自个是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言外之意,对方就是错误的了。可哪个又肯承认自己错了呢。他劝魏长龙,不要再到上面白费工夫。关键要做好当事人的工作,不要背太大的思想包袱。
末了,邓部长拍拍魏长龙肩膀低声说,今天就咱俩,也说几句不负责任的话,哪儿说哪儿了。我有个感觉,这封检举信,像是林鹏举弄的。我倒是没看信的原件,只在电话上听县武装部干事念了一遍。听那语气,当时就有点怀疑林鹏举。后来的情况,更印证了我的感觉。我还没向下传达,林鹏举就急着来打听定兵的消息。我有意试探说,没听到有啥变化呀。他疑惑地盯着我看,半天不吭声。那神情分明是不相信我的话。林鹏举这人阴阳怪气,很难让人看得透。多亏文革前没批准他入党,不然早把你的权夺了。
邓部长的看法,魏长龙也有同感。只不愿意那样想而已。魏长龙向来面软,也把师兄弟的情义看得很重。虽然不是嫡亲兄弟,但情感上总比别的人要亲近许多。他希望师兄弟们都好,都争气。不愿意看到有哪一个让人背后戳脊梁骨。对林鹏举的为人,魏长龙心中有数,却又觉得还没到分道扬镳的地步。
魏长龙想,回去后先与太平单独谈谈。可一进村就有人不断拦住询问,太平的事情跑得咋样了?便清楚林鹏举已经把风散出去了。自己现在靠边站着,文革主任行使着大队长的权力,你能说人家个啥?也只能主动找林鹏举商量,看如何给太平一家子摊牌。魏长龙有一种感觉,林鹏举在看自己笑话呢。
就在魏长龙要找林鹏举的当儿,素珍也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给桃花通风报信。林鹏举对素珍说了检举信的事,却让她老实在家呆着,不要出去乱说,更不能告诉桃花。说这事要等魏长龙回来,再由他俩出面去谈。素珍哪能等得及,得赶紧去告诉桃花,让他们快别瞎忙活了。她知道这些天桃花一直强打着精神,为太平当兵做各种准备呢。
可不咋的?素珍到得桃花家,见一家子全沉浸在欢快的忙乱中。互助别出心裁,正小心翼翼地给大哥制作一件用小米粒沾的毛主席图像。老蔫儿把自己放羊穿了多年的老羊皮袄拆开缝成个小坎肩,打算让太平贴身穿着。桃花头绪更多,收拾出一大堆稀罕物件,让太平挑拣。太平则一个人呆在偏房屋里伏案疾书,不知写些啥玩意。素珍面对此情此景,倒不知如何开口了。一句话没说先眼泪汪汪的。
林鹏举与魏长龙赶来时,素珍其实一直傻站着没说一句话。林鹏举恼怒地瞅一眼素珍,素珍连悲带吓竟哭出声来。魏长龙瞟一眼林鹏举,意思让他说。林鹏举却故意把头扭向别处。那就只好自己说了。
魏长龙的话不多,声音也不高,语气还非常的轻描淡写,其威力却不亚于一颗炸弹。桃花一家子顿时傻了。如果当真傻了倒也好。只是僵在那里,不知如何面对,也不知说啥好。互助年纪小想得简单,第一个反映过来。挽胳膊抹袖子要找写诬告信的家伙算账。老蔫儿头本来抬得很高,这会儿却一低再低,几乎要窝到自己的裤裆里。他感到特别的窝囊与无能。桃花凭啥跟着自己,不就是想寻求保护吗?可自己保护啥啦?是党员,是雇农,是几辈子清清白白的老实庄稼户。咋养个媳妇带过来的儿子,却走不到人的前面呢?
桃花手一直被素珍握着。素珍的手暖暖的,似乎在给她传递一种意思,认命吧!桃花心里说,我认命可以,也让孩子跟着认命吗?可不认命又能咋呢?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伤口还未愈合。这封检举信等于在伤口上又撒了一大把盐,愈发剧痛起来。当初,就怕影响孩子前程,才痛下决心走这条路的。大家都说庆林冤枉,却已经实实在在坐了快二十年的监狱,还要继续坐下去。再说,当时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能受庆林啥影响呢?桃花咋想也想不出个里表来,真像困在死胡同里走投无路,更像在钻牛角尖难以回转。她有口难辩,肚里纠结,精神一时就变得恍惚起来。
太平是最直接的受害人。他的态度至关重要。此时他的心不只是憋气,简直如同刀搅。但面对全家人着急、生气和无奈的样子,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不仅不能显形于色,还要装作一点都不在意。于是就轻松说道,不就是当不成兵吗,这有啥?我要求当兵,只是想磨练自己。在农村不照样可以磨练吗?至于那封检举信,就更没啥可怕的。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红旗谱》中朱老忠说得好,出水才看两腿泥。乌云哪能老遮住太阳。不信咱们走着瞧,看谁能笑到最后!今天当着各位长辈面,我索性声明改成孟姓。其实姓名只是个符号而已。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证明我不会被压得爬下的。这几句话,让互助平静下来,老蔫儿头抬起来。也让魏长龙长出一口气。素珍摇摇桃花说,别傻愣着啦,看太平娃想得多开,看得多远,你还愁啥哩!桃花眼睛眨一下,透出一点点活泛。随即又恍惚愣怔起来。林鹏举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不过他心里却一直在敲鼓,这一家人不好缠呀!
桃花突然站起来指着林鹏举说,你跟我到那边屋去,我有话给你说。在场的人全都懵了。林鹏举愣怔中身不由己地跟在桃花身后。到得偏屋,桃花不卑不亢说道,都是明白人,你给句痛快话,这事还有回转吗?林鹏举面对满头白发的桃花,就像碰见从山洞跑出的白毛女一样,心慌得全乱了方寸。他张口结舌,先点点头,紧接着又使劲地摇头。桃花冷笑一声,故意压着嗓子小声说道,又不是你捣的鬼,慌什么?再说还有素珍面子呢,我不会把窗户纸捅破的。但你应该清楚,我特别看重这件事。我的名声算个屁,可太平娃的前途比天都大。一边说着,一边张开双臂做一个非常夸张的动作。林鹏举摇头晃脑摆手顿足,胡乱转起圈儿,嘴咕哝着像是发咒赌愿,却没吐出一个字来。桃花又冷笑一声说道,刚才我还想,只要你把事情弄回转,让我做啥都成。可又想,我如今这鬼样子,还不吓死你呀!说罢,恨恨地吐口唾沫,随即放肆地大笑起来。林鹏举像真碰见了鬼,吓得撒腿就跑,边跑还边发誓,如果是我捣的鬼,就让我有嘴不能说话,有腿不能走路,日后不得好死!
太平的当兵梦,就这样夭折了。现在最头疼的是桃花的病。太平本想到地区找苏梅阿姨,带着娘去大医院看病。可老蔫儿说,你娘只凭信王先生。于是就到凤凰镇把王先生专门请到家里给娘瞧病。王先生说,你爹对你娘的病最有经验了。这种病要治愈,靠的是环境和气氛,一定要有耐心。全家人便想着法儿哄桃花高兴。老蔫儿避过人,揪住互助耳朵训斥,你小子给我老实点,如果发现你惹娘生气了,我就剥掉你这张贼皮!就这么全家哄颂呵护着,一年多后,桃花才慢慢走出阴影。
这期间,也有好事降临。先是太平当上了民办教师。69年底,互助报名参军,这次没有节外生枝,顺利地戴着大红花走了。互助临走的前一天,庆林也出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