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坚守
第六十四章 庆林出狱
庆林那年从场部医院返回中队后,犯人们看他的眼神全变了。不仅犯人,就连干部对他也另眼相看。尽管张勤嘱咐小李不要捅破那张窗户纸,但哪有不透风的墙呢。人们私下把庆林传得神乎其神。说他有武功枪法准,会飞檐走壁,能神出鬼没。与国共两党高层都有交情,尤其在抗日和解放战争中还立过大功。他在这里服刑是假,卧底破案才是真的。也有直接说到庆林当面的。庆林越否认解释,大家越坚信不疑。
可几年过后,庆林依旧还是犯人。甚至连个小组长也没混上,卧底的传说才不攻自破。但庆林救过李队长的命,与张科长一起打过仗,却被先后证实。因此,谁也不敢小看欺负他。尤其是到了基建工地,带班队长一声命令,156号,出列!庆林身份立马就变成说话算数的技术权威。队长按照他的意见,安排工作分派人员。庆林既不显摆也不偷懒,最难最险的活儿总留给自己。每年年终,庆林都是板上钉钉的生产标兵。
按说能评上标兵的犯人,减刑该没问题的。可庆林一次都没减过。原因很简单,不认罪,还一直写申诉要求平反。本来政治犯减刑就难,如果再不认罪就连资格也没了。张勤为此专门找庆林谈话。张勤关住门拍拍庆林肩膀说,你这人,我说你啥好呢。你就是认不清形势。这样死顶着有用吗?你的事全场上上下下都清楚,尚场长也向有关部门多次反映。你得配合才行。要有个认罪认错态度,争取早一天出去。平反的事情,可以慢慢来嘛。庆林在没旁人时,仍把张勤当知己。他瞪着眼睛说道,你咋也这样劝我,我没有罪,你让我认啥哩?你是吃公家饭的人,咋连这点自信都没呢。张勤被噎得无话应对,手指着庆林长叹一声,你就犟吧!
曲大海苏梅来探视。可能事先听尚场长吹过风,也劝庆林要有个好的态度。庆林对曲大海一向敬重,这次却发火说道,你让我态度还要咋样好?我遵守监规,吃苦耐劳,协助政府搞基建,拿着劲儿干最难最险的活计,还不好吗?我倒要问你,我的事情你清清楚楚的,咋就不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呢。说罢,头扭到一边不再吭声。苏梅自然站在庆林一边,冷嘲热讽道,这人当了大官,就只会拿手电筒照别人。轮到自己头上,永远都是正确代表真理化身了。你把好人冤枉得坐了监狱,不检讨反省自己,却腆着脸要人家有个好态度,真是滑稽可笑千古怪事!曲大海有苦难言。可想起过往岁月的一幕幕情景和如今庆林的铁窗生活,就特别的理解。庆林在自己面前,说啥都不为过,只要在公众场合不发牢骚就行了。
庆林天资聪明,哪会不知好歹?他是把张勤曲大海当做知己才发泄的。对别人他从不乱说案情。即使对小李队长,也总是把犯人与管教的界限划得很清。不管啥场合都毕恭毕敬,先喊报告政府,才说具体事情。
桃花来探视,那就要着力装轻松了。离婚后桃花第一次是与来老蔫儿一起。此后隔了一年多再来时,大多是一个人。碰上太平放假,母子二人一起来。中间还有一年多没来过。再后来每年都要来两次。桃花每次来的情景,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月几日,天气好坏,说了啥话,表情如何。心里像有一本装订整齐的清单,啥时想起来,都一清二楚从不混淆。庆林一有空闲,就欣赏这些清单。通过清单再联想出一幅幅温馨诱人的画面。慢慢地便成了一种习惯,甚至是一种不可替代的嗜好。很像抽烟人烟瘾发了一样,不抽几口就难受无聊。
按说庆林很容易成为牢头狱霸的。在监狱待的时间一长,就知道这怪物就像地里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生一茬。狱方抓得紧一点,牢头狱霸就隐蔽收敛一点。只要稍有松懈,便会像雨后的龙跳蚤一样,从地里突然冒出来。庆林对牢头狱霸深恶痛绝,自然不会去当。他只要不当,别人哪敢妄自尊大?因此在庆林住的牢房里,犯人间的关系还相对平和。犯人有犯人的特殊习惯,几乎每天晚上熄灯后,都要轮流讲些酸溜溜的故事解馋。庆林不参与也不反对,别人也不硬拉他。他便悄悄检点自己的清单,一遍又一遍,直到睡意袭来。
有时也会想别的。比如,夜深人静听到围墙上哨兵的脚步声,马上就联想到老蔫儿那两条猎犬。猎犬时刻竖着耳朵,警惕恶狼袭击羊群。而围墙上的哨兵,却是时刻警惕围墙内的犯人越狱逃跑。犯人中不乏亡命之徒。一旦逃出去,就会祸害平民百姓。刹那间,犯人们就变成一条条恶狼。他当然也在其中,甚至是个罪孽深重恶贯满盈的魔头。想到这里,不免心酸烦躁。冤案迟迟不见平反,何时才能获得自由?但违心认罪,换个好态度来减刑,打死他也不会去做。他埋怨曲大海实际是埋怨政府,敬佩曲大海也是敬佩共产党。曲大海就是共产党和政府的代表与化身。他相信冤案总有一天会平反,不会让他把牢底坐穿的。庆林一想这些糟心事,便会彻夜失眠,翻来覆去辗转着熬到天明。
庆林在监狱这多年,似乎都忘了自己的名字。156号,就是他的新名字。新也变成了旧,一用就是二十年。即使后来把他调到监舍外面去当年轻工人的师傅,仍然还穿着囚服,前胸后背都印有156号的字样。
前几天原来的小李队长,如今的李大队长找他谈话。让他做好办理出狱手续的思想准备。同时告诉场里准备留他就业当工人。李大队长是把这件事作为喜讯告诉的,而庆林却是一脸茫然不置可否。他心里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就业当工人的事情。
庆林想,终于获得自由了。可这个自由不是平反获得的,而是刑满释放的。这意味着要以戴罪之身去面对社会,去面对桃花。一想到桃花,又立马意识到他俩已经离婚。他与桃花、太平的三口之家,已经不复存在。那么,他回哪里去呢。按说出狱是个喜庆事,可对庆林来说,又是个为难事,甚至还是个尴尬事。
家究竟在哪里?今年已经五十出头,自小跟舅舅长到快二十岁,那里曾经是自己的家。可舅妈舅舅相继去世。舅舅病逝时,文辉哥身不由己,连葬礼都没能参加。明娜也没告诉桃花,事情过后才写信知会一声。与桃花在深山躲了近十年。那里有他俩亲手营造的家,也有无数心酸与温馨的记忆。现在人走屋空可能早已破烂不堪。要说待得时间最长的地儿,要数监狱。可监狱能是家吗?留场就业在外人看来,的确是求之不得的喜讯,可以重新成家立业。但对庆林来说,却像心被刀割一样难受。难道他与桃花望眼欲穿的期盼就是这个吗?庆林扪心自问后强烈意识到,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桃花,桃花的心目中也少不得自己。即使这辈子做不成夫妻,也要相互守望才能彼此安心。他迅速拿定主意,先独身住到原来住过的山上去。
李大队长见庆林半天不表态,以为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就又说道,张场长已经安排了,明天要在场部食堂专门请你吃饭。你就瞧好吧。他说的张场长就是张勤。张勤接尚场长的班已经三年了。
劳改农场的一号领导,请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吃饭,一时竟成了全场上下的头号新闻。张勤当领导多年,嘴上功夫相当了得。他毫不隐晦地说,老孟啊,我这顿饭可不是白让你吃的。常言说得好,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你吃了我的饭,就得买我的面子,留在场里当工人。你可不要再认不清形势。不过,今天可不是鸿门宴,要你完全同意才行。大家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我绝不会强迫你的。你也先不要急着回绝。咱们边吃边谈,畅所欲言。几位陪客齐声说好。
庆林心里是把张勤当知己的,可旁边还坐着历任的大中队长,便觉得还是要把管教与犯人的界限划清楚。他马上站起来回答,报告政府,我感谢政府对我的信任,但……不等他再往下说,大中队长们都齐声说道,孟师傅,你已经不是犯人了,干嘛还这么拘谨,快坐下说话。张勤也笑着说,老孟啊,说心里话,我从来就没拿你当犯人看。你也知道,我们这里是执行机关,不能不那样做。现在你自由了,干嘛还来这一套。你总是认不清形势。你站着说话,咱这饭还咋吃?
张勤滔滔不绝。既讲大道理,又设身处地为庆林考虑。他与庆林每次谈话,总爱说庆林认不清形势。不知是说话习惯,还是实有所指。这次也是一样,连着说了好几次仍觉不过瘾,末了又加重语气说道,庆林老弟呀,你这人关键时刻总认不清形势。魏家村原本就不是你的家,只是个避难的地儿。何况桃花与你已经离婚,人家过得好好的,你去了算干啥的?旁观者清。还是留下的好。哪里黄土不埋人,哪里不是过一辈子。你在这里先就业,大家再帮忙给你成个家。等到以后平反了,就想法给你转成干部。
张勤一口气说了十几分钟,还要继续往下说。却被坐在旁边的李大队长打断,话题随即就转到给庆林介绍对象上来。
庆林知道大家的好意,可又实在不合自己心意,就站起来举着酒杯,拘谨地逐个对全桌人打一圈招呼,然后一口干掉,这才客气说道,谢谢张场长,谢谢大队长,谢谢中队长,谢谢各位领导,你们这么高看我,与一个刑满释放人员一起吃饭,我真的好感动。这可能也是我一生最荣耀的时刻。我打心眼里敬佩你们,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的。也许我的决定,你们会感到失望,或者会说我这人不知好歹。我其实也说不清回魏家村有啥好处,可总想着要回去。那里是我最伤心的地儿,也是我最幸福的地儿。我与桃花虽然离婚,但情意胜过亲生兄妹。我得能看见她,她也得能看见我,这样才会彼此放心。我说的这些话,各位领导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但这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
在座的只好停止介绍对象的话题,全都愣在那里。只有张勤心中可能唤起对龙山县城的那段久远记忆,他饱含热泪把庆林扶着坐下说,老孟啊,啥话都不用说了。今天这顿饭,就算我们给你践行。不过有句话我撂在这里,你回去如果改变主意了,我们照样欢迎你!
庆林按照有关规定,出狱后先到公安机关报到,再到大队向魏长龙汇报。从公安机关出来,就感觉到强烈的反差,外面社会与劳改农场截然不同。在监狱服刑的犯人,表现好的受表扬,有立功的还可以减刑。但一出监狱大门,你统统都是刑满释放人员。人们看你的眼神都怪怪的,像遇见妖魔鬼怪一样。魏长龙倒挺客气,但客气中却传递出为难的神色。他特意把林鹏举找来一起商量。俩人扯来扯去,也没扯出个妥善安置的办法来。是呀,桃花已与老蔫儿结婚,那个家自然是不能回的。那让庆林去哪儿呢,他的家应该在哪里?
庆林见他俩的为难样儿,便把自己想法说出来。魏长龙这才长出一口气说,那你以后就在山上专门当护林员吧,也省得大队再为派人上山护林犯愁了。林鹏举只噢、噢应付着,没说一句明白话。
这时,桃花与老蔫儿来了。他们早知道庆林这几天要回来。刚才素珍跑来告诉,庆林已经回来了,在长龙家里呢。俩人二话没说,便赶过来。桃花说,不管咋的,庆林总是太平的亲爹,这么远回来了,吃顿饭住一宿不为过吧?老蔫儿不说话,提起庆林的包裹先独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