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月下惩恶
1958年是个极其特殊的年份。这一年中央打出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魏家村村委会一夜之间就变成大队部。大队部对面,可着墙壁画一幅三面红旗宣传画。主要巷道的墙上涂满了鼓舞人心的标语口号。人们像患上狂想症一样,明知不是真的,却相信点石能够成金。小麦亩产超千斤,麦浪当床能睡人。超英赶美大跃进,共产主义是天堂。公社社员也要像公家人一样上班拿工资,城乡差别马上便会消失殆尽。
人民公社一道命令,魏家大队的男壮劳力就编成一个炼铁连。魏长龙担任连长。林鹏举、胡喜欢和老蔫儿等人,就成了其中的排长、班长和战士。而且雷厉风行,说走就走。每人一根扁担挑着铺盖卷和米面干粮,连夜开进大山。村里只剩下生产队长和一群娘们收拾地里庄稼。紧接着又一道命令下来,以生产队为单位办公共食堂,凡能走动的,都要到食堂就餐。生产队长俨然一家之主,吃喝拉撒大事小情全都得管。
桃花、腊梅和素珍属于第一生产队。生产队长叫魏长发,与胡喜欢、林鹏举年龄不差上下,平时为人还算和善。有老婆也有孩子,老婆模样很是俊秀。可自打炼铁连进山后,长发真把自个当成了女儿国的国王,成天惦记着接受众多女人的朝拜。尤其有点姿色的,总想弄到眼皮底下晃悠,才心满意足。
桃花当妇女主任办扫盲夜校那会儿,魏长发就是积极分子。成立第一个互助组,也是成员之一。后来互助组转为初级社,还是桃花力主把他推到社长位置上的。并出了好多工作上的主意。现在目睹变化,就避过人与他谈了一次。魏长发不置可否,末了嬉皮笑脸地说,你的能耐我知道,啥时候都得向你虚心学习呢。你如今跟了老蔫儿,按说该叫你一声嫂子的。以后我这队长当得咋样,全仰仗嫂子你了。
一个天高夜黑的晚上,魏长发敲响桃花家的大门。不想桃花却隔着门问,有急事吗?长发说,也没啥太急的事,你开了门咱再说。桃花说,深更半夜的,你蔫儿哥又不在家,如果没啥急事,咱明天见面再说?长发心里不自在,就高声吼道,明天也不用说了。边走边嘟囔,真还把自己当党员和妇女主任哩,本想让你当个食堂司务长,却这么不识抬举!
到成立食堂的时候,长发亲自兼任司务长。过了大半年,才把这差事交给腊梅管。桃花调侃腊梅说,司务长也算个官吧,以后我们可要跟着沾光呢。不想腊梅窘得满脸通红,头一扭走开了。桃花莫名其妙,去问素珍,素珍只神秘一笑。长发在桃花那里碰软钉子后,对桃花一直阴阳怪气。见面冷嘲热讽,说话夹枪带棒。有时故意当着桃花面,说些韩七六的丑闻轶事,旁敲侧击给她难堪。桃花想,等炼铁连解散了,看你还张狂不?并不与他一般见识。
可炼铁连总不见解散。一年四季只是农忙季节与过年的时候回来两次,其余时间都在外面活动。铁早就不炼啦,因为炼下的全是废铁。现在由人民公社统一调配着,不是修公路,就是挖水库,实在闲得没事干,便搞深翻土地比赛。反正全是大协作、大会战、大兵团作战。
公共食堂刚开始尽饱吃不定量,社员皆大欢喜。家里的锅灶也被强行拆除,凡是铁家什全当废铁卖了,算是为提高钢铁产量做贡献。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不到一年,就实行定量,而且标准一减再减。到60年冬,上面说全国遭灾,苏联老大哥翻脸卡脖子,每人每天只有四两粮。吃饭时,桃花一家与干爹干娘同桌。这几天,老俩口病了。桃花把老人的两份拿开包好,准备一会儿送过去。太平上初中在学校吃饭,剩下的就只有两份半。互助未满十周岁,只有半份口粮。可他吃得比谁都多。还没轮到桃花动口,俩孩子已经风卷残云全扫光了。桌上东西吃完,互助还叫嚷肚子饿。
回到家里,桃花强忍饥饿,去坛坛罐罐中搜寻,只找到一把豆子。锅已经当废铁卖了,只能用那唯一的铁马勺当锅,凑乎着煮豆给孩子吃。正煮着,却响起咚咚的敲门声。桃花赶紧熄灭火,把马勺藏起来。敲门声还在继续,传来了腊梅的尖嗓音,屋里藏着汉子哩,这么久不开门?一场虚惊。桃花还以为又是公社干部检查谁家做小锅饭呢。腊梅怀里踹着两个馍,一个放到桌上一个递给互助说,你只准吃一个,那一个留给你娘吃。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就不看你娘连个馍渣都没吃上?几句话说得互助眼泪汪汪的,眼馋地盯着手里的馒头,却不好意思马上动口。
腊梅把桃花拉到一旁,挤眉弄眼数落道,桃花呀,你咋这么傻呢。现在是啥时候,是粮食能顶亲爹亲娘的时候,是一个馍能救一条命的时候。还有啥事能比多吃一个馍更顶事的?别人都是扑着抢着巴结队长呢,你倒好,守着清高与长发斗气,这划算吗?桃花奇怪,我啥时与长发斗气啦?腊梅今天咋会这么说呢?突然联想到长发半夜敲门和腊梅后来当司务长的事,顿时心眼亮了。于是,盯着腊梅冷笑。心里却是刀搅般的生疼。桃花断定,腊梅在长发的纠缠下,早就半推半就顺从了。或许还是主动投怀送抱的呢。腊梅红着脸打桃花一拳,觍着脸说道,不光我知道,素珍也清楚。其实全生产队的人心里都明白。长发这家伙,不就想沾女人点便宜嘛。反正自家男人又不在身边,他想沾就让他沾点呗,身上那块肉还能烂了不成。你倒是清高,可清高能顶饭吃吗?自己饿肚子不说,孩子也跟着受罪……桃花实在听不下去,就呵斥道,净瞎胡咧咧,你咋变得这么没羞没耻,小心喜欢回来打断你的腿!腊梅说,我不说,他咋会知道?即使知道了,也没啥了不起。是命重要,还是贞洁重要?
桃花没想到腊梅会如此不要脸面,一时竟愣在那里。她无法相信,眼前站着的还是那个嫉恶如仇和仗义执言的腊梅吗?变了,全变了。这个世界竟堕落成一滩稀泥,没了廉耻和好坏区分。桃花像被刺骨的冰水浇过一般,一下冰到五脏六腑。打颤之际,倒明白了许多不愿面对的肮脏内幕。老话讲,民以食为天。天是世界上最大的物件。如今闹饥荒饿肚子,就像天塌了一样可怕。老天一塌,天底下的百姓就像乱营的蚂蚁。为了保命,自然要使出各式各样的招数。而有些招数不仅轻易不使唤,甚至还难以启齿。饥饿生贼,乱世多匪;天灾加人祸,坑蒙拐骗偷。自然少不了女人拿自个身子去作交换,也少不了趁火打劫的。天一塌,全世界都乱了套,那还顾得上讲究贞洁呢。桃花望着互助馋涎欲滴的可怜目光,自个肚子的咕噜声也在与自己较劲。但她硬是不肯就范,去认同腊梅的胡说八道。桃花继续盯着腊梅冷笑。透过腊梅满不在乎的神态,不难看出她心里其实隐藏着万般的无奈与纠结。桃花清楚,腊梅不是好坏不分的人,也不是轻易就能变坏的人。
腊梅用手在桃花眼前晃了几晃,桃花才醒过神来。腊梅说,你别总盯着我看,也别笑话我,我的脸皮厚着呢。今天来还有好事给你说,你听好了。她叽咕了好长时间,才告辞离去。腊梅说话罗嗦。桃花去掉水分,大概意思就是,长发手里掌握着三十张机动馍票,这事只有腊梅一人清楚。这些馍票可能都给了与他有染的女人。现在口粮这么少,长发也不敢太胡来,拿多了会露陷的。另外红薯地可能还有没挖干净漏下的,她与素珍说好今晚去刨。长发说,今晚他值班巡逻,不会有事的。桃花觉得机会来了,也就准备家什一块去。
晚上月光朦胧,北风呼啸。仨女人正在地里刨着,一道手电光从远处射来。腊梅说,肯定是长发。果然一会儿的工夫,长发便站到面前。一见桃花也在,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有队长身份撑着,只管放肆地与腊梅素珍二人调笑。这二人却顾忌桃花在场,不十分迎合。长发见状冷笑道,在“正人君子”面前,你俩也装起正经了。其实哪有正人君子,都是假装的。
腊梅素珍只能沉默着。却听桃花大声应道,是真是假,马上便见分晓。说着话,径直朝长发身边走去。腊梅素珍顿时惊呆了。长发更猜不透桃花心思,慌乱中不由后退几步。桃花咯咯咯笑着说,你后退个啥呀,腊梅素珍你俩也别傻愣着,快过来,咱仨人一起伺候队长。话落手起,先从后面紧紧地抱住长发。腊梅素珍心领神会,也都嬉笑着凑过来。
腊梅边笑边说,长发,你手里的馍票还有吧,快给你桃花嫂两张,他家的互助饭量大得出奇,每天都要吃你桃花嫂的那份,今天竟然全给吃啦。长发被三个女人围着,情知没有好果子吃,嘴上却不服软,你别胡说,我哪有多余的馍票?腊梅一招手,便与素珍一起涌上。腊梅清楚底细,一下就从上衣的小口袋中摸出几张馍票。长发急忙去夺,可他的裤带却被素珍解开,裤子霎时落到脚面。双手本能地护在大腿间,馍票便被腊梅藏起来。
长发心里恼怒,却不好发作。腊梅素珍一人掰长发一只胳膊,大腿间那玩意就暴露无遗。仨女人一边用劲,一边嘻嘻笑着。长发火不得罢不能,只能厚着脸皮强颜欢笑,与女人们滚在一起。两只胳膊暗暗使劲,想把腊梅素珍压到身下。桃花急忙喊道,一二三,快提裤子按脑袋!女人们一合力,长发哪能对付得了。很快,仨女人把长发裤子提起,头塞进去,用裤带在上面捆绑结实。然后在地上推来滚去,长发一个劲地闷声求饶。
仨女人则坐在一旁歇息。歇够了,又去刨红薯。待口袋塞满了,腊梅才笑着对长发说,我们回去叫你媳妇来,你看咋样?长发发咒赌愿好话说尽,几个女人才将裤带解开。长发直挺挺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说,我再也不敢招惹几位嫂子啦!桃花说,不光我们,其他人你也不能欺负呀!长发自我解嘲道,哪还敢呢,再有人弄这么一回,恐怕连小命都要丢哩!我算看透啦,大家看中的只是我口袋的那几张机动馍票……几个女人不再与他磨牙,提起口袋离去。
返回路上,仨女人嘴嘬得像个衣服扣子,各想各的心思。桃花想,明天得叫上更多的人来刨红薯,过几天如果下一场大雪,可就抓瞎啦。素珍百思不得其解,桃花啥时也变得这么野性,像换了个人似的。腊梅终于忍不住,大声嚷嚷道,我咋就没想到联手呢?到底桃花识文断字,比咱这睁眼瞎见识高。
第二天,也不知谁撒出风去,没等到天黑,全生产队女人都到红薯地去刨红薯。一时间尘土飞扬,把红薯地弄了个底朝天。更没想到的是,长发从此又变得和善仁义起来。见了桃花竟红着脸说,到底还是你厉害,我彻底地服了。我这队长其实都是在当初级社社长那会儿打的底儿。那会儿我在前面蹦跶,你在后面掌杆。你轻声慢语中就能把难题化解了。可绝没想到,你还这么的野性泼辣。我算领教了。咱村的支书正经该由你当才合适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