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两 难
第三十七章 两难境地
龙山借道后,曲魏师兄弟俩有过一段蜜月般的时光。
曲大海偶尔会突然着便装出现在魏德胜的司令部。而魏德胜则经常借看望师父的名义,与曲大海会面。魏德胜一来,魏老叔就差人叫庆林桃花下山。曲魏二人在一起,有时说着说着便像斗架的公鸡大吵起来;而吵着吵着又突然开怀大笑。但只要话题扯到打鬼子上,却总是一拍即合非常的一致。
一次魏德胜提出,想与曲大海联合去黄河对岸端鬼子一个炮楼。曲大海当即表示赞同。对曲大海痛快的表态,魏德胜不屑地咧咧嘴反叽道,你嘴皮子厉害不假,可也得想想你手下有几根像样的葱呀?你的家底我还估摸得透,顶多就一个连的兵力,而且还都是没经过正规训练的民兵吧。曲大海说,这个你别管。咱先拿出个具体方案来,到时候一家出一半人。行动时统一编队指挥。魏德胜说,当然得统一指挥啦,可由谁指挥呢?你指挥,我一边看着?曲大海说,当然是你指挥我看着啦。我心里亮堂着哩,你啥时候服过我呀?再说让你一边闲站着,还不难受憋屈死呀?我可不做这个孽。魏德胜哈哈大笑道,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不过你放心,这次我绝不指挥。咱让庆林这个平头百姓来指挥。这样公平,也别有一番意味。你们共产党不是常说,要人民当家作主吗,咱就让庆林这个人民一分子做主挂回帅吧。见曲大海疑惑不解的神色,魏德胜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直笑得曲大海有些不耐烦,他才说出庆林前些年带领督察队缉拿走私船的事情。说罢,俩人目光一齐投向庆林。表面上是征求庆林的意见。可庆林却明显感觉到,他俩都想把自己拉到各自的阵营去。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黄河两岸静悄悄的,净得只剩下每个人的呼吸声。曲魏二人各抽调一个排兵力。分别由于秃子和张勤任排长。曲大海当县委书记,手下确实没有精兵强将。他把情况汇报给上级,从正规部队特意挑选的。张勤如今在延安警卫部队当排长。于秃子见到张勤,惊讶得像个傻子,嘴张了好半天不知说啥好。张勤猛拍一下肩膀后,他才疑惑地说,你当年在孟庆堂家里当下人,就已经是共军的卧底?
曲魏二人与大家一起乘船过河,共同把庆林、于秃子和张勤叫到一起交代清楚后,便不再前行。庆林事先已带人侦察过,方案早就了然于心。那晚的战斗开始进行的非常顺利,打了鬼子个措手不及。可鬼子很快醒过神来,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对峙。庆林及时调整部署,吸引住敌人的火力。而他则瞅准时机,很快朝前移动了十几米的位置。然后一枪一个目标,敲掉了鬼子的火力点。
战斗结束后,庆林突然想着要回龙门山里看舅舅去。这个想法虽然是突然涌出的,但在心底深处早就有了。只是没有机会去想而已。现在机会来了,咋能轻易放过呢。可正要跑的时候,却被于秃子和张勤死死地扯住。他越挣扎,俩人的劲用得也越大。一直把庆林扯到曲魏二人跟前为止。
魏德胜啥话不说,只哈哈大笑。曲大海拍着庆林肩膀轻声说道,我俩早料到你会来这么一出,就提前对他俩交代好了。战斗中一切听你的指挥,战斗结束后还要保证你安全回来。你不想想,这个时候回去看你舅舅,会给老人家带去什么后果。那可是敌后呀!再说你就不怕桃花担惊受怕?你平时挺能沉住气的,咋到关键时候犯糊涂呢。看来,你真得加入到我们组织中,好好接受教育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仅凭着一腔热血意气用事,将来能有多大的出息……
魏德胜听曲大海如此说,急忙跨前一步掰开他的胳膊嚷道,咋说着说着突然就拐了死弯?咱俩不是早有约定,谁都不许动员庆林吗?他想跟谁或者谁都不跟,全由他自己做主。你这可是违规啊。既然你违规在先,我也要跟着违一次。这样就扯平了。说着话便从一个士兵手里拿过一杆新缴获的三八大盖步枪递给庆林说道,这杆枪归你啦,再配你一箱子弹。回去把师父的猎枪还了,他老人家也是离不了枪的人。
说罢,魏德胜才面对曲大海吼道,其余的战利品全归你们啦,我知道你们是后娘养的,爹嫌娘不爱的。家底薄,穷酸得很。
……
正是酷暑季节,从山下传来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彻底胜利了。但这只是说说而已,并没给老百姓带来多少实惠。因为日本鬼子压根就没过得了黄河,普通庄稼户连个鬼影也没见着。而看到的则是国共两党愈演愈烈的争夺。一会儿你来了又走,一会儿是他先胜后败。像木匠拉大锯一样,来回的折腾。
庆林桃花也有很长一段日子,没与曲大海苏梅见面。自打曲大海拉起县大队以来,活动范围越来越广。沿着山脉往东,一直逼到龙山县城跟前。这两年,曲大海苏梅出来活动,都带着各自的警卫。他们有时也写条子,让一些伤员来此养伤。最近一次是去年冬天。只停了一天,苏梅便去边区政府开会。曲大海则留下召开区委书记和区长会议。会议开了整整一天,夜来夜去。参会人员先到魏家村,再由魏长龙派人送上山。魏长龙、李蔫儿一直守在山口,只怕国民党部队来偷袭。庆林桃花俩人烧水做饭,安排吃住休息,忙得不亦乐乎。
一次,庆林桃花到村里办事,恰逢召开县大队扩编为独立团的誓师大会。大会在村东一个大场院举行。曲大海一身戎装,腰里别一把小手枪。左胳膊已经截肢,袖子空空荡荡的甩来甩去。他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慷慨激昂地作动员报告。苏梅则穿梭于人群之中,向各区妇联主任低声地布置工作。大会结束,曲大海领着苏梅登门看望自己的师父。这是他第一次以中共县委书记、独立团第一政委的身份公开露面。
客套过后,曲大海侃侃而谈。他说,抗战期间,老蒋暗地里总想着消灭共产党,国共两党的摩擦,八年来一直没有间断过。抗战胜利后就更加激烈了。毛主席还在重庆谈判,蒋介石就发出加紧剿共的密令。上党地区已经不是啥摩擦,早打成大战役啦!我看,用不了太久,咱这个地区也会发生大战役的……
在场的人听着,心不由就紧缩起来。但日子还要照常过,该忙乎的,一样都不能少。今年暑天大雨连场,玉米高粱长势十分喜人。夜里呆在田边地头,竟能听到禾苗拔节的“噌噌”声响。丰收有盼头,勾引得庆林成天泡在庄稼地里。他在羊肠小道上扫了许多羊粪。呕得发酵后,再一把一把地施到禾苗旁边。然后用锄头刨土盖好。功夫不负有心人。茁壮的禾苗到立秋时节,全都果实累累,没有一棵空杆与秕穗。
桃花想掰几个嫩玉米煮着吃。念叨了几次,庆林嘴上应承,却不见真动静。桃花逼急了,庆林才讲真话,我实在舍不得下手啊!桃花笑着回敬,看你对庄稼的亲热样儿,我心里堵得慌。没准哪一天你就要休掉我,与你的玉米高粱搭伙过日子了。
傍晚庆林从地里回来时,手举着俩玉米棒子,在桃花面前一晃。桃花惊讶道,这么大呀!庆林笑道,这还是最小的呢。不然,我咋会舍得?桃花揶揄,你的心肯定很疼吧?我给你揉揉。庆林情绪正好,就势搂着桃花,回忆起俩人刚见面时的情景。
庆林说,刚见面时就觉得你和娘既是母女,又像姐妹。当时就想,如果能娶你做媳妇,我一下就多了四位亲人。年轻的妈妈、贤惠的姐姐、懂事的妹妹和疼人的媳妇。我一个苦命孤儿,运气咋一下就变得这么好呢。桃花说,你这不是把我娘的辈分搞乱了吗?庆林说,是有点乱。但当时心里就这样想的。我是把娘与舅妈做比较后才生出这个怪念头的。可能我太孤独了,脑子总幻想有许多亲人吧。桃花坐到庆林腿上,摸着他的光头有些伤感地说道,可惜现在只剩下妹妹与媳妇啦!
季节不等人,庄稼活儿一天也耽搁不得。庆林白天累得筋疲力尽,晚上一挨枕头便打起呼噜。这天晚饭后又趁着好心情,与桃花嬉闹了好长时间,就睡得更加深沉。第二天太阳出了一杆高,俩人才猛醒过来。庆林脸也顾不上洗一把,就急忙往地里跑。跑到地头,一下傻眼了。玉米杆东倒西歪躺了一地,中间的棒子全都不翼而飞。这绝不像野兽所为。除非是大山里头的全部野兽到这里来赶集啦。他围着地边仔细查看,发现有许多胶鞋印记。稍远一点的沟壕里,有好些个用石头垒起的简易锅灶,有的还冒着徐徐青烟。走近细看,周围全是啃过的玉米芯。顿时明白过来,昨夜这里来过队伍,鲜嫩玉米正好做了他们的美味夜餐。
庆林欲哭无泪,跑回来跟桃花学说。桃花听了半截,就急得眼泪汪汪。可看到庆林蹲在地上愁眉不展的样子,随即破涕为笑,拍着庆林的肩膀说,破财消灾,破财消灾!还算好,没遭扰咱们,这已经是大幸了。庆林明白桃花的用心,来回一想,也是,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人能完好,还不是大幸吗?于是起身说,真不如听你的话,咱早早煮着吃哩,末了却便宜了这帮兵痞!今天索性歇上一天,明天再去收拾地,准备种小麦吧!
可晚上睡到半夜,外面枪声四起。俩人竖起耳朵仔细辨认,好像东西两座山上都有枪声,而且特别的密集。看来不像小股队伍发生遭遇,而是大部队在作战。好在屋里挖有地道,赶紧起来躲进去。忽然,外面响起剧烈敲门声。见没人开门,就破门而入。进到屋里,急切地喊叫,庆林,桃花,你们在家吗?原来是曲大海他们。庆林桃花这才从地道里出来。他们一出来,曲大海一行人便钻进去。庆林刚把衣柜复原,外面就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天朦朦亮,但已能辨清这些人穿的是国军服装。为首的年轻军官,提着手枪走到庆林面前问,刚才一帮共军是不是跑到这里来啦!庆林摇摇头不吭声。那军官一巴掌上去,庆林的鼻血就流淌而出。庆林想要辩解,那军官早不耐烦,手枪一挥,搜!兵们把院里院外全翻了个遍,哪有共军的踪影。军官再次拿枪顶着庆林吓唬,老实交代,你把共军藏到了哪里?再不老实,老子就毙了你!
正在这时,一个大官由一群护卫簇拥着进来。大官一现身,先来的兵们全都立正待命,年轻军官跑过来立正敬礼,报告团座,我们发现残余共军朝这边跑来,正在搜索,请团座示下。团座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庆林身上凝视,突然惊叫,这不是庆林老弟吗?光听说你们住在山上,没想到就在这儿。庆林先是一怔,随即缓过神说,这是大哥带的队伍?年轻军官还想说什么,被魏德胜摆手制止。
他拉着庆林走出屋门。避开众人小声问,是真的吗?庆林摇头。魏德胜再次问,真的没见曲大海他们?你给大哥说句痛快话!庆林确实为难了。如果只是那个小军官,他会坚持到底的。可魏德胜出面问,他能骗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大哥吗?可又想,如果实话实说,不就是出卖曲大哥吗?都不能。那该咋办呢?为难之际,他答非所问,你与曲大哥真的就势不两立了?魏德胜顿时眉头紧皱张口结舌。半天憋出一句话,这不都是各为其主吗!
庆林望着魏德胜充满敌意的双眼,马上就想起他俩曾经亲密无间的一幕幕场景。庆林非常怀念那段共同抗战的日子,曲魏两位大哥是多么的一致与贴心呀。可现在却彻底决裂了。他不由自己地嘟囔道,看来,还是有个共同的敌人好呀,能够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一旦没了共同敌人,亲兄弟就只能窝里斗了。魏德胜气急败坏地嚷道,你胡说啥呢?但语气却明显松懈下来。
这时桃花走出来笑着说,魏大哥,你咋一来就把庆林拉到院里单独说话,连我正眼也不看一下。莫不是要让庆林休了我,另给你换个新弟妹吧?这种不合时宜的玩笑话,魏德胜却发火不得,只得陪着笑脸说,你真会拿你大哥开涮,你不想想,就是我真有那个心思,庆林他肯吗?桃花这么一打岔,庆林就想到个新的话题,大哥,前天夜里,你的队伍是不是已经来啦?魏德胜说,是啊,咋啦?庆林说,还咋啦,我种的玉米全都让你的队伍煮着吃啦,我俩今年喝西北风去?魏德胜听罢乐了,哈哈大笑说,原来那玉米是你种的,于秃子当时给我说,我还骂了他一顿。后来让他在地头挖个坑,埋张纸条,写清钱数,以后凭条到县政府领款去。
庆林也笑着回应,到底是国军啊,不像当土匪那会明抢硬夺。魏德胜拉着庆林重又进屋,坐到炕沿上大声说道,你大哥当过土匪不假,但比曲大海强多啦。他个放羊出身,现在又学着耍起猴子来。啥屌独立团,不过是集合起各村的民兵罢了。全是些乌合之众,能有啥战斗力?老子找的是共军主力,不稀罕与他们这些小把式对阵。你以后见着曲大海,给他捎句话,有本事师兄弟俩单挑,看谁胜得过谁?
说罢,拍拍庆林肩膀,兄弟,玉米的事你就别计较啦,我让军需官给你二十块大洋,咋样?庆林生气地说,我要大洋干啥?如今这乱世道,有钱也买不到现成粮食。再说啦,我给你说这件事,是提醒你,不要让你的队伍,再祸害老百姓啦!魏德胜也不恼,大咧咧地吼道,你找你曲大哥吧。他们共产党是为劳苦大众谋幸福的,他一定会帮你度过饥荒的。说罢,带着部下迅速离去。
确定魏德胜队伍完全撤走后,庆林才叫曲大海他们出来。这才得知,昨天夜里独立团的一个营遭受魏德胜团的袭击,伤亡十分惨重。曲大海没多停留,便带着大家出去打扫战场救治伤员。事情过后,庆林冷静下来细想,不由冒出许多疑问。魏德胜到底有没有猜到曲大海藏在屋里?凭他对魏德胜的了解,应该是猜到了。但为什么不点破,也不再搜,是给自己留后路,还是顾及魏老叔、曲大海和他的情谊。不得而知。或许几种因素都有。随即摇摇脑袋,想这么多干啥,还是想咱的庄稼地实际。今年种不好小麦,明年把嘴吊起来呀!
曲大海他们的活动又进入半地下状态。有时领着一杆人马过来,也是夜住晓行,不多滞留。47年夏天一日,曲大海只与苏梅同来。说是去边区政府开会回来路过。他告诉庆林桃花,河东老家已经解放了。咱这里也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太阳很快就会升起的。但这一阶段的敌我斗争,将会变得更加残酷。
果然如他所言,北边的枪炮声总是响个不停。据说共产党主动放弃延安,但毛泽东仍留在陕北。陕北成了国共两党的主战场,彭德怀与胡宗南两方主将各显身手,对阵博弈。也不知魏德胜的队伍调到了哪里,再没闪过面。
就在这战火纷纷的岁月,桃花生了个胖小子。商量起名时,庆林随口说,我看就叫战乱吧!桃花说,当个小名叫着可以。娃大了上学干事,战乱咋能叫得出口。我看大名干脆起个相反的,就叫太平。庆林连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