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互助本色

第六十八章　互助本色

腊梅与桃花商量的儿女婚事，迟迟未能定点。翠竹看上太平，太平却无心翠竹。太平一心想上大学，不达目的绝不谈婚轮嫁。互助稀罕翠珠，翠珠却一点不热心。腊梅逼问，翠珠便以年龄小推辞。再逼，又说等大学毕业后再说。腊梅气得骂道，你小时候，像跟屁虫一样粘着互助，现在长大了，却看不上人家了。你也想上大学？做梦去吧！你老子只会出苦力，不像人家柳叶爹能呼风唤雨。我看你呀，和太平一个样，都痴心梦想瞎耽搁工夫呢！但不管腊梅咋发脾气，翠珠心里有老主意。翠珠这时候，也是一位民办教师。

互助当兵三年就复员回来。他不像太平有远大志向，当兵只图一时的痛快。服役期未满，就闹着要提前退役。魏长龙以为互助总该是个党员吧，就打算培养当支部副书记。一问还是个白丁，不免有些失望。魏长龙这些年与林鹏举搭班子，俩人岁数都不年轻。林鹏举私心重好揽权，又爱玩阴的。魏长龙虽然急着脱身，却不想把权交给林鹏举。好在互助是复员军人，便让他也当个副大队长，先干着再说。

恢复高考制度第一年，太平已经三十岁。但毅然报名参加，并以高分录取到一所重点大学。村里同时录取的还有翠珠。翠珠比太平小十岁，原先是他的学生，后来又变成他的同事。

二人临上学前，两头大人重提婚事，想来个双喜临门。翠竹互助自然喜欢，可太平翠珠死活不情愿。翠珠竟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如果你们非要办，就让我嫁给太平哥吧。这不亚于一颗原子弹爆炸，震得两家人全乱了方寸。翠竹蒙着被子哭得不吃不喝，互助耷拉着脑袋不再理大哥。太平反复解释，翠珠这是气得瞎说呢，我与翠珠相差十岁，根本没那意思。但不管咋开脱，双喜临门算泡汤了。就连上大学的喜庆气氛也冲得没了踪影。腊梅家连一顿团圆饭也没吃成，桃花这边倒是吃了，却吃得别别扭扭。太平翠珠走的那天，互助翠竹连面也没闪一下。

互助情场失意，官场却进了一步。林鹏举因群众反对的呼声太高，实在没法再混下去。林鹏举被公社免职的同时，互助的“副”字也被去掉，成了名正言顺的大队长。魏长龙有意培养就不断给他压担子，许多工作都让互助出头，而自己则退居二线坐镇指点。谁承想这互助全然没有老蔫儿的秉性，竟像一匹脱缰野马横冲直闯起来。他去公社软磨硬泡，在魏家村推行起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试点。仗着这把尚方宝剑，竟把魏长龙撇到一边，大刀阔斧干将起来。魏长龙历来推崇“慢半拍”和“等等，等等再说”，而互助却要“摸着石头过河”。他有苦难言，只得跟在后面给互助打圆场、擦屁股和化解矛盾。

魏长龙无奈之际，去找庆林悄悄商量。在决定互助当大队长之前，魏长龙与庆林桃花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他说，我这人有自知之明，心眼啥时都是亮的。就是性子软，该撑的时候撑不起来。这多年之所以占着这个位置，是觉得有自己在前面当着，乡亲们能少受点折腾。现在形势变了，需要有个能人领着乡亲们致富。就明显觉得心力不足。林鹏举想干，可心术不正爱玩阴的。互助年轻单纯胆子大，可又不太稳。权衡再三我打算让互助先当大队长，慢慢再接我的班。你俩目前的身份我清楚，你们的本事和为人我更清楚。对互助咱一起招呼着。我在台前，你们在幕后。你们得经常给他敲警钟出主意，可不能让他变成断线风筝胡飞乱舞。

桃花说，互助从小让我惯坏了。还是让庆林哥管吧。庆林明白长龙的心思，便爽快答应了。与桃花商量定了三条线。一条边线，不能违法；一条底线，不能缺德；一条上升线，工作搞不上去主动辞职。互助爽快答应后说道，爸，我敬重你，你就监管这三条线。只要越线犯规，打也好骂也罢，由着你处置。在圈圈以内，你可以建议，最后由我定夺。干涉也不能过多，多了性质就变了。我要干就得自由自在地干。现在已经有长龙叔一个太上皇，再加上你一个垂帘听政的，我这大队长还当个啥劲儿。庆林笑笑，觉得互助倒是块干事的好料。

庆林听了长龙诉说，专门找互助询问。互助说，现在世事变了，是改革开放抓经济的年代。老年人喜欢恋旧，习惯了的总舍不得丢掉。如果给长龙叔打招呼，试点肯定搞不成。我倒想着跟你商量呢，那天去山上找你，你偏妙与德胜伯伯外出了。你不信可以问朱琳阿姨。庆林清楚互助是故意瞒着长龙的，也就不便多说。心里倒是蛮赞许的。

互助这一招真还赢得了群众拥护，却把生产队干部全得罪了。好在有魏长龙垫后，他照样冲在前面发号施令。魏长龙前思后想，觉得互助的所作所为都是为庄稼户考虑，虽然莽撞一点，效果还不错。便竭力向公社党委推荐，把他列为党员发展对象。可这小子偏偏不争气，在考验他的关键时刻捅了个大娄子。

前几年文辉来时，把金娥的遗物带来。说是遗物，其实早就折合成人民币存在银行里，有万数块钱。这在当时可算大钱了。全公社能有几个万元户？桃花打算用这笔钱为俩儿子娶媳妇呢。互助也惦记这笔存款。他早就有个打算，想给二哥满囤办个冥婚。这想法给谁也不说，只悄悄藏在自个心中。

互助这小子，生来鬼点子多。只要想干的事情，没有干不成的。上学念书时为了保护二哥，曾用廉价糖块在二哥班里培养几个眼线。每天这些眼线都争着汇报情况，谁汇报的次数多情报准，得的奖励就多。为买糖块，没少偷娘的零花钱。而且对娘藏钱的地方了如指掌，任娘咋变换方式都能搜寻到。

这万数块钱的存折可不比以前的零花钱。桃花把它当作振家之宝，锁在一个小匣内。小匣放在衣柜中，衣柜外面还有一把大铜锁。而钥匙则装在贴身口袋里。互助仗着是家里老小，五大三粗的汉子还经常撒娇。撒娇时趁着娘的疏忽便能把钥匙盗到手，之后又还回去。这样试过几次，竟没一回被发现。

互助听说小程庄一女子少亡。便偷偷拿上存折，到信用社一次取五千元现金出来。然后直接跑到女方家，当场摔给人家一千元礼金。那女子一家正乱着营。母亲坐在女儿身边只顾嚎啕大哭，父亲则蹲在院里双手扶着脑袋发呆。哥哥像个没头苍蝇满屋乱转，嫂子嘴里嘟囔着，脸像霜打过一般。全家全为一个“钱”字发愁。这当儿，有一千元现金摔在炕上，眼睛自然全都一亮。

又见摔钱的主儿是魏家村的大队长，便一切听从他的主意。互助也会事，对女子的父母哥嫂全准备了礼品，连俩小侄儿也有份。这家人虽不能马上破涕为笑，却爽快答应把丧事当做喜事来办。择日不如撞日，第二天就是办事吉日。具体事项倒无需互助劳神，全由一帮狐朋狗友帮着操持。

突然间，魏家村村口就搭起一溜帐篷，一拨五十席的桌椅板凳也安置齐全。烹炒炸烧的香味霎时飘向四方。大队高音喇叭也划破寂静响彻云霄，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大家请注意，大家请注意。今天中午各家都不要做饭，全部到村口就餐。第一餐是六十岁以上老人、饲养员和学校的老师学生。第二餐是剩余人等。来时啥都不要带，就带一张嘴。如有带礼金者，一律不予接待。

桃花老蔫儿也和大家一样，是听到广播后才疑疑惑惑来到村口的。只见帐篷口上挂着一道横幅，上面写着：李满囤冥婚之囍。大伙眼睛自然都集中到他俩身上，而他俩却莫名其妙一脸茫然。这会儿，互助才人摸狗样地从人堆里钻出来，把二老扶到上位坐好。老蔫儿气得眼睛像个铜铃，嘴哆嗦着吐不出半个字来。他抬腿就要离开，却被桃花拉住低声说，既然生米已做成熟饭，咱不如将错就错，给娃留点面子。等事完了回家再与他理论。

魏长龙早上去公社开会时，村口还宁宁静静啥都没有。回来时却见大摆筵席，全村的老少爷们正在这里放开肚皮大吃大喝。他一猜就知道是互助搞的幺蛾子，但绝没想到竟是大张旗鼓给满囤办冥婚。

互助似乎早有准备，他藏在一个僻静处专门候着魏长龙。魏长龙还没从自行车上下来，就主动迎上去抓住了车把。互助能高能低，这会儿乖巧得像只小猫。他说，叔啊，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我二哥。现在正好碰上个茬口，便定下来给二哥办个冥婚仪式。您要打要罚以后再说，先到里面把饭吃了。魏长龙气得脸都变了形。听互助说到“要打要罚”时，上去就是一巴掌。然后指着互助鼻子骂道，你真是扶不上墙的一滩烂泥，让我说啥好呢！魏长龙哪能跟着互助淌这滩浑水，怒气冲冲折回去，从村南绕道走了。

互助能想到魏长龙发火，可没想到会打自己一巴掌。立刻意识到事情做过头了。昨天晚上在大队部绞尽脑汁，熬夜写了篇祝词。自以为是平生最得意之作，把自己对二哥的怀念尽溶其中。本来计划要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大声朗诵的。这会儿摸摸口袋中那几张纸，却没了胆量。只好来到供奉着满囤照片的献桌前，掏出那几张纸，不甘心地放到蜡烛上点燃。这时吹鼓手的迎亲曲由远而近，去小程庄迎娶鬼新娘的队伍已经到来。互助对管事的总管耳语几句。总管急忙迎了过去。那队伍没在村口停留，便直接去了满囤的坟地。

整个事情下来，把五千元花个精光。互助忙乱中清楚有四个人没到场。事后他提着吃食专门去看望魏长龙、庆林、魏德胜和朱琳。魏长龙在气头上，没给好脸不说，还把东西扔出来，汤水溅了互助一身。其他仨人住在山上不知内情，喜喜欢欢收下不说，还拿一包烟给他抽。互助平时与魏德胜很对脾气，俩人没大没小，见面总要开几句玩笑。就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对魏德胜耳语一阵，最后说道，师父，徒儿这回可闯大祸啦，您得在我长龙叔和爹娘面前多说几句好话，不然徒儿身上这张贱皮，只怕难保了！

爹娘的一关确实难过，互助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下山路上，他从路边折一根大树枝，又用草拧成绳绑在背上。进门见爹娘正坐着生闷气，二话不说，先跪倒在地，手举一根木棍递过去，任凭二老发落。老蔫儿闷声闷气对桃花说，你看看这贼皮，又玩出新的花花点子啦！这就是你多年娇惯的报应。我是没招了，你看着处置吧。互助没进门前，老蔫儿一直埋怨桃花，嫌她平时太纵容互助。桃花本来一肚子怨怒，想对互助美美宣泄一番。可看他装扮的滑稽相，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互助赶紧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挪着膝盖扑向桃花。声泪俱下，如同悬崖瀑布般的倾泻开来，娘呀，儿子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这样做了。你知道的，我对二哥一直有一种负罪感。他的死，儿子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知道这样做，不顶啥用，也换不回二哥的命。但不这样做，心里会永远不安……

桃花双手握成拳头，在互助脊背上像敲鼓一样使劲捶打。一边捶打一边数落，你知道那钱是干啥用的？那是供你大哥念书和给你俩娶媳妇的。娘把它当做命根子，穿在自个的棱骨缝里的，你可好，偷偷拿了去，糟蹋起来一点不觉心疼……

互助破涕为笑接住话茬，娘呀，儿子保证，我与大哥娶媳妇不用爹娘抄心，也不花家里一分钱……老蔫儿吐口唾沫，在互助屁股蛋上狠狠踢一脚骂道，你就会用甜言蜜语哄你娘，娶媳妇不用爹娘抄心，西北风能给你刮一个回来！老蔫儿可能用力大了些，再加上互助故意装熊，整个身子一下全滚到桃花怀里。桃花心疼地埋怨老蔫儿不知轻重，不再提偷钱的茬儿。这一关就算通过了。

互助正暗自窃喜，庆林走进来。他听魏德胜转述后，觉得互助实在太离谱。张扬浪费不说，还偷偷动用金娥的遗产。这毛病可惯不得。于是立即下山找桃花商量。见互助在桃花身边撒娇，就一把拉起厉声问道，刚才在山上咋不给我说清事情原委？互助望望桃花，又看看老蔫儿，然后才对庆林眨眨眼，但啥话也没说。庆林看穿互助眼神中的意思，就说道，咱俩可有约定的。这件事我管定了。你身为大队长，带头搞封建迷信活动，还这么张扬地宴请全村，已经越了边线。又偷家里钱，事先欺瞒事后哄骗。一个不把父母放在眼里的人，能对乡亲们真心好吗？这是不是也越过了底线？

桃花这时也醒悟过来，指着互助训道，你爸说得一点不错。刚才险些让你小子糊弄过去。以后就把你交给你爸管，你得老老实实服他的管教。刚才你那眼神可是藏着奸呢，你当我们是憨憨。互助无话可说，心里却老大的不痛快，暗暗嘀咕道，你又不是我亲爹，凭啥管我？还吹胡子瞪眼的。有本事对大哥使去！对大哥你才舍不得呢，总是和颜悦色笑嘻嘻的。

村里乡亲倒觉得互助这娃特重情义，从小就知道保护满囤，现在又给操办冥婚，把兄弟情分看得比山都高。再加上白白大吃大喝一顿，全村老小对互助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而公社党委的看法却大相径庭。这纯粹是搞封建迷信活动嘛！一个大队干部，党员发展对象，竟明火执仗地干起封资修的一套，这还了得！这样一个没有起码政治觉悟的人，咋能吸收为党员呢？魏长龙一面对互助严厉批评，责令他给公社党委写出深刻检查；一面亲自到公社当面检讨，主动承担一部分责任。公社党委最后决定，对互助入党问题，再考验一年时间。

互助把二哥的事情办妥，悬在半空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任谁批评都虚心接受。这一页就此翻过后，照样耀武扬威，忙着履行大队长的职责。忙着忙着，大队长就变成了村长。忙乱中还不忘谈情说爱，最终竟与金叶滚在一起。他在桃花怀里说，以后娶媳妇不用爹娘操心，那时候已经有了眉目。

开始是金叶主动找互助。林鹏举下台不久，学校就把金叶辞退了。金叶咽不下这口气，便找互助诉苦。言外之意，想让互助给她主持公道。俩人也是从小耍大的，金叶比互助只大几个月。互助知道金叶的底子，与自己一样不是念书的材料。就劝她不要再去误人子弟了，学校外面的天地大得很，何必非要在学校混日子呢。年轻人在一起容易沟通，金叶竟然被互助忽悠得眉开眼笑。从此，金叶有事没事总爱找互助闲聊。互助也觉得金叶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孩，有啥想法也喜欢在她面前显摆。狗对脾气猫对眉眼，这么一来二去的，俩人真就对上了象。

互助与金叶的事，外面编排得有鼻子有眼。而两头大人却无动于衷，像没有这回事一样。只有素珍一人暗暗着急，可又偏偏主不了事。先与丈夫商量，林鹏举阴阳怪气地说，你真想高攀人家呀，我还看不上呢。再说金叶比互助大，合适吗？这事呀，我懒得管。素珍见丈夫态度暧昧，便找桃花商量。桃花不冷不热淡淡说道，儿大不由娘，随缘吧。成了我不反对，不成也不可惜。素珍惊愕地反问，难道你不悦意与我结亲家？桃花这才说道，咱俩没得话说，俩小的也没得话说。素珍又去找腊梅讨主意。腊梅清楚其中缘由却不点破。只问，你心里咋想的？素珍说，我能有啥想法，有了也没用，谁听我的？腊梅说，你只要喜欢就行，剩下的事交给我办。只要把生米做成熟饭，不就烟消云散了。

腊梅真希望互助能尽快找个合适对象。翠珠伤了互助自尊心，她心里总觉得亏欠，早就想撮合这门亲事。她有她的路数。先把互助金叶叫到家里，再搭陪一桌饭菜，给俩娃上一堂恋爱课，你俩的事我做主。不过你们可得想好了。这是终身大事，不是小孩过家家玩。绝不能三天香两天臭的，结婚成家就要奔着白头到老。娶媳妇嫁女儿虽说是两家人的大事，但日子主要是你俩过。鞋大鞋小，只有自个的脚最清楚。你们要是对脾气，就大胆去相爱。其它事情，由姨来办。腊梅打算抽时间与桃花好好谈谈。至于林鹏举，压根就没打算去朝理。林鹏举算哪块地里的葱，我腊梅是冲着素珍和俩孩子才上心的。

自腊梅上过恋爱课，互助与金叶便无所顾忌了。俩人只要得空就粘糊在一起。这天，互助在村委会刚与会计商量完事情，金叶就跑来找互助磕牙。俩人一起说话，哪还有头尾？正没完没了黏糊时，一位城里模样的人进来打问庆林桃花的情况。金叶指着互助说，你算问到家啦，他是这村大队长，也是他俩的儿子。城里人奇怪，不是公社、大队早就撤消了吗，咋还会有大队长？金叶笑道，你说的一点没错，可我们叫顺口了，仍然把乡政府叫公社，把村长叫大队长。城里人又问互助贵姓？互助说姓李。城里人愕然，也不再深谈，只催着去见庆林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