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认亲血案

第六十二章　认亲血案

一大早，桃花就打发老蔫儿去县城叫太平回来。太平已经高中毕业了，可还在学校待着。桃花只怕太平有什么闪失。反复对老蔫儿说，你到学校不管用啥法儿，哪怕说她娘得了暴病，也要把老大叫回来。

打发走老蔫儿又出门去找互助。互助初中还没毕业，一年多几乎没正经上几天课。整天跟在大孩子后面到处乱跑。但毕竟岁数小，算下来还是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些。唤互助是让他到腊梅姨家借自行车。今天说好要送满囤到凤凰镇王先生那里去的。

桃花这些天一直幻想着，凭满囤的天资，将来肯定会成为像王先生一样的名医，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王先生那天造访，提出想收满囤为徒，完全出乎全家人意料。王先生说，他早就提出退休了，可卫生院院长死活不答应。王先生是卫生院一块金字招牌，院长咋舍得让他退休呢。前年卫生院就给王先生配过两名助手，但这俩后生却对中医没一点兴趣。慢慢地王先生也就没了信心。

他曾亲自看过满囤过目不忘的演示，当时就觉得这娃是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谁知给院长反映后，却石沉大海。后来才弄清，院长实际对人事问题做不了主的。他向公社党委汇报时，书记撂下一句话，中国人死光啦，咋就相中个背锅锅！这些话又无法对王先生实说，只能拖着。王先生这次收徒，纯属个人行为。他让满囤住在自个家里，与卫生院没半点关系。

互助去了好半天不见回来，桃花着急地跑出去张望。刚走到大门口，就瞧见韩七六与魏长龙撕扯着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伙看热闹的人。只听魏长龙小声劝道，七六，事情不能这么办，这样会出大乱子的。而韩七六则挭着脖子，死拉住魏长龙胳膊嚷嚷道，你可得主持公道，满囤是我的种，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不然，我的民兵连长咋会被撤掉呢？魏长龙低声呵斥道，你个没羞耻的东西，当初就应该把你送去法办的。韩七六不怒反笑道，一码归一码，谁让你们当时手下留情呢。我现在认自己亲生儿子，天经地义合理合法，谁如果胆敢阻挡，才是真的违法了呢。魏长龙真的不相信自个耳朵，凭这个半吊子的脑子，怎么也不会说出这番话的，便调侃道，长本事了，谁教你说这番话的？韩七六眼睛瞪得像个大铜铃，反唇相讥道，咋的，你不教，还不让别人教？林鹏举教的，咋啦？突然又想起林鹏举的嘱咐，自知失言，便急忙否认，这些话我早就知道的。好坏也当过民兵连长的。接着就蹦起双脚高声大喊道，我今天就是来认亲生儿子的，满囤是我与桃花生的，全村人谁不知道？看谁能阻拦住我！

……

桃花哪会想到出门遇上这么一出闹剧。立马头重脚轻两腿发软，强撑着才没让自己跌倒。当目光与韩七六相对时，怒气怨气加晦气合在一处腾空而起。虽然头还是特别眩晕，脚跟却稳了许多。她冲向韩七六，擂起仇恨的双拳，雨点般地猛击乱砸。

韩七六的确是受林鹏举撺掇，才壮着胆子来寻讯滋事的。拉上魏长龙一起来，也是林鹏举的主意。林鹏举得知老蔫儿去了县城，便提着半瓶酒找见韩七六，如此这般一番蛊惑，这个半吊子很容易就上套了。可一见到桃花本人，酒气先消了大半。待桃花冲过来发威时，便像老鼠遇见猫一样，撒丫子落荒而逃。魏长龙望着韩七六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又朝桃花歉意地咧了咧嘴，蔫蔫走了。一伙看热闹的人，自觉没趣，也不好意思上前安慰桃花，都悄没声息地散去了。

门口的闹剧刚散，互助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他把自行车在院里撑好，大喊一声，娘，我回来啦！却见娘坐在炕沿上抹眼泪。眼睛肿得像两颗红杏儿，泪水流得满脸都是。互助摇着娘的肩膀问道，是二哥惹娘生气啦，还是嫌我回来晚啦？桃花不语。他又拐到隔壁屋里，见二哥蒙着被子躺在炕上。叫了几声，却微丝不动。只得又返回问娘。娘还是不语。

互助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闯了大祸。他去腊梅姨家借好自行车，正要推车出门，腊梅姨家的三丫头翠珠，却缠着要教她骑自行车。互助耍性大又好为人师，俩人就在院里骑起来。一个愿教一个爱学，竟忘了娘与二哥去凤凰镇的事。后来还是腊梅姨出来嚷嚷，才慌里慌张赶回来。互助直筒性子急脾气，哪受得了闷葫芦气的折磨，就大声嚷道，我就是犯了死罪，你们要杀要剐，也得给句痛快话呀！

这时，隔壁传来二哥的唤叫声。互助进到屋里，满囤已经坐在炕沿上。满囤叫互助也坐过来，平静说道，别大声嚷嚷，没有谁责怪你的。互助疑问，那为啥娘和哥都生这么大的气？满囤说，你管不了，也不要问。哥现在求你做件事，能行吗？互助平时对二哥感情最深，也言听计从。见二哥这般的客气，就觉得事情非同一般。于是拍着胸膛说，只要二哥发话，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敢去，也一定要办好。满囤笑了，这哪跟哪儿，用得着这么豪言壮语。事情其实很简单，你找见韩七六对他说，我要与他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吃过中午饭，俩人在村北山神庙门口见面，不见不散。不过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告诉娘。如果你告诉娘，我就不让你去了。这一点，你可得给我发个誓。

互助举起右手郑重说道，我保证！满囤说，你先等一等，我跟娘说句话，你再出去。满囤过去对桃花说，娘，我今天不想去凤凰镇了，明天再去好吗？桃花心里乱乱的，也想着缓一天好些，就点头答应了。满囤又说，我想出去转一会儿，娘也歇歇吧！

桃花不置可否，算是答应了。互助又恢复以往脾性，骑着车子一溜风地窜了。满囤在隔壁屋里磨蹭一会，也拄着拐杖出门。互助骑着车子满村找韩七六。韩七六老婆前几年死了，如今光棍一条，四处游荡。互助好不容易在村南的官碾那里找见。他正躺在碾盘上闭目养神呢。互助用手捅一下，他倏忽翻身坐起。见是互助，有些悻悻然。互助将二哥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一遍。韩七六显得特别激动。互助问，你听清了吗？又复述一遍。韩七六连连点头。互助说一句，那我走啦！车子早已窜出老远。这下可以安心地教翠珠学自行车了。

满囤拄着拐杖在巷道慢慢行走。他自己觉不着慢，但实际要比常人慢好多。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十七年，有记忆的也有个十四五年。小时候人们当面都夸他记性好，他也喜欢当众显示逞能。后来就有一种受辱的感觉，像一只关在笼子里展览的怪物，专供游客大饱眼福评头品足。

稍微懂事后，总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有些是别人背后说，无意中听到的。有些甚至怀疑就是故意让他听的。将许多闲言碎语集中筛选，便还原出自己的真实身世。不够数的韩七六，曾经强暴过自个的娘。就是那次强暴，撒下一粒孽种。娘开始不知道有一粒孽种已在肚里发芽成长；等清楚了，为时已晚。为遮人眼目，便用宽布绑紧自个的腰。谁知这一绑，竟把他绑成背锅。为名正言顺生下他这个孽种，不得已才改嫁给老蔫儿。

本来先天残疾就够他伤心气馁的，而这些龌龊的流言蜚语又平添了许多烦恼与无奈。今天韩七六再这么一闹，等于把一片肮脏破碎的遮羞布，也给掀掉啦。这让全家人以后咋见人呢。尤其对娘的伤害最大，十好几年前的屈辱丑闻，现在再拿出来重新抖露一番。让全村乃至全公社的人，当做街头巷尾饭后茶余的热门话题四处传扬。都知道魏家村有个风流的坏女人，与村里一个半吊子男人苟合，生下个背锅儿子。如今那野男人还跑到家门口，嚷嚷着要他的亲生儿子。这是多么恶心和不齿的事情呀！

满囤能感觉到，娘从外面回来时看到自己，竟然连面对的勇气都没了。只是坐在炕沿边上抽泣，却没有嚎啕大哭。是不是觉得连放声大哭的资格也没有了呢。自己也想哭，但眼眶干涩，没有丝毫的湿润感觉。此时此刻，他心里有纠结，有愤怒，有怨恨，更有给娘讨回清白与公道的强烈愿望。让三弟去找韩七六，就为兑现这个愿望的。

山神庙在村北的山坡间，满囤坐在庙门口，魏家村的全貌便尽收眼底。参差不齐高低相间的屋舍，大多冒起炊烟。快到吃中午饭的时刻了。他早早地坐在这里等韩七六，主要是想把事情做得从容完美一些。匆忙与草率不是他的性格，最后的人生句号，一定要画圆画好。他望着村里的大街小巷，看见散懒的人们一个个走进各自的家门。现在还不到农闲季节，庄稼户们也少了以往的忙碌脚步。……不想这么多了。这些景况再过一会儿，就与自己毫无半点关系了。满囤的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

满囤正沉浸在遐想中，韩七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面前。满囤缓缓起身说，到下面小河边坐吧。他不等韩七六回应，先自而行。河边正好有两块相对的石头。满囤上来时，已经看好了。他先占一块，韩七六便在对面落坐。满囤盯着韩七六说，你说我是你亲儿子？韩七六有些激动，非常肯定地说道，没错！那年我与你娘有过一次——，不等韩七六再往下说，满囤手中的拐杖头，已经捅到他的左胸，再使劲一拧，鲜血便喷涌而出。

满囤看着韩七六变形的面孔，冷笑着说，像你这样的人活在世界上，本来就是祸害；又把我带到人间来，更是多余。既然你非要认我这个儿子不可，那我就陪你一块走吧！说话的同时，已把拐杖头从韩七六的胸口拔出，调过来狠狠地刺向自己。原来拐杖头上安有一把锋利小刀，平时掖在里面，使用时即可弹出来。这是互助为他设计的防身武器。除了他俩，谁也不清楚这个秘密。

韩七六见满囤还要结果自己，想伸手阻止，已无力气。嘴里咕哝道，有你陪着，也好。满囤瞪了一眼，手一用劲，血便喷出来将他击倒。满囤望着抽蓄不止的韩七六，厌恶之余，似乎也流露出些许哀怜来。

桃花强打精神做好中午饭，可左等右等不见一个人回来。老蔫儿与太平路远不好说，满囤与互助总该回来呀。想着想着，心里就烦，眼睛不由得也狂跳起来。想找点活干占住心，却心慌意乱地不知该干点啥好。正在撩踅之际，腊梅素珍哭着跑来了。

满囤与韩七六的血案已经被人发现。林鹏举急忙找魏长龙商量，安排报案保护现场事宜。素珍紧跟着也去知会腊梅，俩人一起到桃花家里报信。互助还在腊梅家与翠珠骑自行车。一听噩耗，也不管翠珠骑得稳不稳，撒腿就向村北山神庙跑去。

桃花听着俩人断断续续的叙述，先是紧张得浑身发抖，可倏忽间又变得没了反应。俩人知道这是悲伤过度，就劝桃花，你想哭就大声哭吧！桃花还没哭出声来，她俩倒先哭得死去活来。最终仨女人相拥着哭成一团。突然间，桃花发疯一样长嘶一声，窜出大门直奔山神庙而去。腊梅素珍紧跟其后快跑，可咋也追赶不上。

除过桃花，最伤心的就数互助。他啥话也不说，只是个哭。也许心里内疚没法诉说。好像是他害死了二哥。因为韩七六是他通知的，拐杖上的机关也是他安的。

老蔫儿与太平从县城回来，才发现满囤枕头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娘，儿子走了。儿子是为娘讨清白走的。这是我唯一能尽孝道的办法。娘，您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然就辜负了儿子的一片苦心。如果有下辈子，我再做您的儿子。永别了，我亲爱的娘。不孝儿满囤。

大家争相传看着这张小小的纸条，泪水将纸条浸成湿漉漉的。满囤的死，让桃花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好长时间都精神恍惚，不相信满囤的死是真的。就在她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另一个打击又接踵而来。